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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到人间才子妇 —说林佩环的《赠外》
作者:史双元  发布日期:2022-06-18 08:12:46  浏览次数: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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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凤凰大语文 )有一幅春景图,树上开满了大妈,树下躺满了举着相机的大爷(因为版权问题,就不附图了)。估计这是年轻人的搞笑作品,没有多少恶意,但字里行间充满了调侃,大爷大妈情何以堪啊!

大妈看到这图不乐意了:孩子,等你到了我们的年龄,你就明白了,大妈当年一枝红杏守后院,辛苦操劳半辈子,现在孙子都上大学了,难道就不能让我回味一下青春? 说到你大爷,当年也是到处打野玩游戏,没让我少操心,难道不应该做一次奴仆,扶着我爬爬树,对着我拍拍照,哄着我开开心?折断了树枝,俺赔!

这真是一种值得羡慕的生活状态,老夫老妻,日久生情,驴毛顺着捋,甘蔗倒着吃,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我一直为现代婚恋模式和女性平等之权益鼓吹与呼喊,今天,我想为传统的婚姻说几句好话,说一说曾经“合理存在”的包办婚姻。

古代婚姻,大多是凭媒妁之言,由父母包办,有的夫妻婚前都没有见过面,何来恋爱之说,所以有一句话叫做先结婚,后恋爱。恩格斯曾经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但天下事不可一概而论,古代中国,也有不少包办婚姻修成正果,从纳兰性德到胡适,都是包办婚姻的受益者,如果他们选择的是自由恋爱,他们自己找来的恋人也未必就胜过父母指定的对象。

当代社会,男女关系更多地受到物质主义思潮的侵蚀,纠缠于婚姻双方的门当户对,物质财富的高下匹配,计较男女之间何者为dominant player(主导者), 将为爱情而做出让步和牺牲视为可笑的举动,大家都成了“明白人”,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谁动感情谁受伤,婚前协议是保障。

因此,当我们读到清朝女子林佩环(林颀)的《赠外》诗的时候,突然被感动了,原来,落后的、积贫积弱的清朝,包办婚姻的清朝,还有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样的婚姻,还有沧海月明珠有泪这样的感情,而且这是从当事人内心流出的诗语:赠外

爱君笔底有烟霞,
自拔金钗付酒家。
修到人间才子妇,
不辞清瘦似梅花。

林佩环的老公是张船山(张问陶,1764—1814)是诗坛、画坛、书坛的大咖,他给妻子画了一幅肖像,妻子在画上题了这首诗。诗写得晓畅明白,说自己爱慕夫君如烟霞般优美的书画文笔,虽然家境贫穷,窘迫到要拔下自己头上的金钗为夫君换酒,但这辈子能成为一个才子的妻子,即使清瘦如梅花,也是我修来的福分。

朱自清先生曾慨叹“中国缺少情诗,有的只是‘忆内’‘寄内’或曲喻隐指之作,坦率的告白恋爱者绝少,为爱情而歌咏爱情的更是没有。” (《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此处还要加上一句:女子独立写作的爱情诗就更少了。

林佩环诗这首诗句句有嚼头。

爱君笔底有烟霞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就是太太相信丈夫是天下少有的才子,之所以认可度还不高,是缺少经纪人,缺少伯乐。林佩环相信她的老公张船山胸有珠玑,笔带烟霞,是当时大咖中的大咖。

林佩环女士没有看走眼。

张问陶的画以写意为主,构图以虚求实,但神完意足。“烟霞”二字,是船山笔下景致,也是船山志趣的象征:笔下有烟波浩渺之景,胸中有超凡脱俗之气。林佩环开头就来这么一句,也可以见出她的识见、她的倾心。

自拔金钗付酒家

张问陶出身清流,但并非大富大贵人家,乾隆五十一年(1786)五月,原配周夫人病逝涪州,不久小女亦夭折,这时,船山家境十分困顿,竟到了衣食不周的地步,林佩环就是这个时候嫁给他的。后来,张问陶也出仕为官,但仕途和家庭依然是经营无方:“有用年华拚弃掷,无聊家计费经营。” (《戊午二月九日出栈宝鸡县题壁•其二》)“天与无根蒂,人谁足稻粱。” (《新堤舟夜》)“竟遭长官骂,应坐太颓唐。” (《十九日驴背作》)

林佩环在花季年华嫁给了困顿的张问陶,应当是对艰苦生活有心理准备的,好在林佩环家庭比较富有,出嫁时可能带过来一些压箱底的老货,生活困难时就通过变现来维持家庭生计。

这句诗有来历,出自元稹《遣悲怀三首》之一。元稹的诗是为悼念亡妻所作,追忆困境中曾有的相濡以沫,并抒写自己的抱憾之情,其中有两句是这么写的:“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意思是:看到我缺少衣衫,她就翻箱倒柜去找;我当年也是不省心的货,家中没钱,我那时还死乞白赖地缠着(“泥”)她买酒,她就拔下头上金钗去换钱买酒。

林佩环“自拔金钗付酒家”这个举动虽然受到元稹妻的启发,但林佩环“境界”更高,林佩环是“自拔”,不需要丈夫“泥他(她)”,她爱着他,宠着他,由着他,一见老公举着画笔,对着空酒坛两眼放光,就主动拔下头上的金钗,换得夫君诗酒得意半日狂。“自拔”二字有母性的宠爱,也有崇拜者的贡献,无需呼喊“把命给你”,但内心的炽热不亚于这些女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修到人间才子妇

这首诗,语言晓畅,情感诚挚,初看通俗简易,但仔细体会,你会发现,情分已经渗透到了字里行间,每一个字都是杜鹃啼血的深情凝聚。

“妇”,是这一句诗的中心词,给自己造型、亮相,性别意识清楚,身份年龄也明确,既非少女,亦不求neutral beauty(中性美),我就是郎君之妻,一家之主,才子之妇,单性别,独一份,这个身份,我受了,我傲骄!

“才子妇”,才子自然指的是郎君,但也是对自己追求的定位,不求达官贵人,不求诰命夫人,心甘情愿追随一个才子。才子大多是志大才疏,大多是浪漫随性,大多是不事生计,一个女子,富贵人家的女子,选择才子是要勇气的。这种选择和坚持应当来自对才子歆慕的初心,她眼里的郎君,并非豪华版,但一卷在手,茅舍竹篱都散发着纯粹的书香,而古典佳人,爱的就是这一抹书香。

想到2022年热播的《人世间》,周家宝贝女儿周楠因为爱上远方的才子诗人,在十九岁时,不管不顾,只身追随这个诗人下放到贵州,或叫做天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是一种今人无法理解的古典主义精神,为爱、为诗赴汤蹈火的精神,这是一代文青的最高献礼。我们今天的小青年可以捧着爆米花,在情侣影院里回味爱的奉献而热泪盈眶,但走出影院,考虑的还是对方是否有房有车有户口,我该是欣喜你们的成熟,还是感叹你们的某种缺失呢?

“人间才子妇”,加了“人间”二字,增加了许多的分量。真正爱的承诺,既要有浪漫,也应当接纳现实,爱情可以邂逅,可以随机,可以任性,但婚姻必须有准备,必须从天上落到人间,“人间才子妇”,是一种commitment(担当)。“人间”二字,充满饱满而现实的美好,也带上了莫名其妙的伤感:人间,有香车宝马,有柴米油盐,也有悲欢离合,确认了人间生活之美好,也要接受人间生活的种种不如意。每天的烟熏火燎会憔悴了我的容颜,柴米油盐会揉皱了我的浅笑,但因为有你,我爱这人世间。“世间”即是“人间”,这两个字在近古诗词里充满了抒情意味,从元好问“问世间,情为何物”,到纳兰性德“我是人间惆怅客”,“人世间”便积淀了深幽的情愫,到1908年,王国维还将他的词话著作命名为《人间词话》。

“修到人间才子妇”,最动人的还是“修到”二字,这两个字表达了祈求,珍惜。李白好酒,但好歹是用自己的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但眼前这个老公,贫穷到要自己用首饰给他换酒,就这样,女子还要说,这个老公是修来的,求来的。“修”字也切合林佩环写诗时的心意,因为,她老公是个才子,而“才子”不是谁都可以做的,更不是谁都可以嫁的。她非常满足这段姻缘,以“修”字来说明自己求之切。“到”字不起眼,但包含了等待、盼望的过程,修了一辈子,期待了三生三世,才换来了这个圆满的“到”字。

读这一句诗,想到席慕容《一棵开花的树》: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虽然林佩环不认识席慕容,但接下来这一句好像她们曾经在一起切磋过,都愿意化作带着前世愿望的花朵:

不辞清瘦似梅花

婚姻的可贵在于经得起岁月淘洗,过得了贫寒日子。文人,可能贫穷是一辈子的问题,若你认定是潜力股,相信你能“旺夫”,你一定会失望,因为,之所以叫文人,因为有烟霞之志,也就是死犟,视富贵为尘土,这样的人,要“后富”起来也难。林佩环嫁给了张问陶,辛苦操持这样的家庭,还要陪老公读书作画,面不一定黄,但人一定是瘦的,如果要在老公面前“作”一下,摆个造型,只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差可比拟,这就有了“不辞清瘦似梅花”这一句。

“两人的家,一间并不大的屋,钱为你省着花,不多也不觉得苦,陪你留也陪你走,陪你笑也陪你哭。” (黄旭歌词《你不在》)男女之情,本是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为之而憧憬,为之而伤心,为之而终生相守,甚至为之付出生命,如果夫妻之间没有婚前协议,没有提防之心,愿意献出,愿意被骗,又何尝不是美好的婚姻呢?

这首诗的赏析,歌颂了妻子甘愿为丈夫做出牺牲的意思,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女子做牺牲呢,为什么不让张船山下厨房搞内政呢?您要这么问我,这就是难为我了,我无言以对。

现代女子,生在好时代,不管你是小鸟依人,还是大鹏展翅,你有选择的权力,但也要容许别的女性按照她们喜欢的方式存在,况且,这是清朝年间的女子,你就容了她吧。

历史是在螺旋式发展,我们在为女性逐步获得的平等权利而欣喜的时候,也注意到有男性受到冷暴力的现象出现(热暴力很少),其实,这种性别权力的相对平等很难有精确的度量衡来平衡,最好的办法还是来自我们的传统,天经地义,洞房花烛,相亲相爱,甘愿付出。

谨以此文献给一代人曾经有过的那些糊涂而饱满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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