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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与父亲擦身而过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22-02-17 12:46:33  浏览次数: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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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我离开了九疑山里的学校,回东干脚务农。

1990年,中国南方成为世界的热点和焦点。

东干脚、平田院子和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有青年人南下赶潮。我也有不少初中同学去了南方。但没有联系,一个是限于当时的通讯技术,一个是我不愿意联系,我喜欢独来独往,好坏个人承当。读小学的时候,一直受大院子的人欺压,读中学的时候,又受困于家庭经济条件,生活得过且过。这让我养成了内向的性格。心里千万匹马,面上也是一片空旷的草原。我知道我要过与众不同的生活,辉煌暗淡都行,但要轰轰烈烈。

回东干脚后,我尝试过种田,种地,养鸭子,收废品,也尝试过到县城找当年在我们村蹲点住在我家的小范叔叔,他已经下岗,在县城开大车拉沙子。他说可以介绍我到工地做小工。带我到北门欧家的包工头家,包工头说近来没事做,喝了几碗酒,就离开了。小范叔叔的家成了我的临时据点,找了半个月,在县城还是落不下脚。宁远县城除了这个那个局外,人口规模比一般乡镇大不了多少。而车站里,开往广东的车却进出频繁。

我在县城晃荡的日子,是父亲焦头烂额的日子。

我让父亲失望了。

这打击,对我父亲来说,就像当年我爷爷被抓去教育一样。

他日渐沉默,在路上,在田里,还是在家里,都能看到他暗淡无光的脸。从小学、初中、高中,他对我都抱着希望。当希望落地,一地荒芜,他使劲地让自己接受。他心里的痛,他要自己消解和吞噬。家里最为平静的,是鹤发鸡皮的奶奶。奶奶劝我父亲:红崽长得那么高大,种田种地也能为人。父亲希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在父亲心里,考学,分配,工作,就是成功的。但一个农民家庭要培养出一个人才,哪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啊!我也不是人才,我不知道要干什么。但我明白我已经不能在这个地方生活。我已经在那些熟人和亲人的言语与表情里,看到了也听到了对我和我父亲的轻蔑嘲讽。我不就是接了父亲的班,至于这样吗?至于,因为我父亲,他竭尽所能,却培养出了一个铜不铜铁不铁文不文武不武的废物。

我没用,但不能成为废物。

看到父亲的痛苦、失落和不堪,我决定走了。

父亲再也帮不到我,月祥已经在宁远二中上高中,还需要他竭尽全力供养。

七月上旬的一个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出门。父亲已经不太管我——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管了。在农村做农,干几年,到了结婚年龄,结个婚,拎开扒锅鼎锅,就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了。我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跟任何人说我要远行。我要去广东。“广东”两个字,火一样烫着我的胸口,让我兴奋,也让我惊慌。我更不敢惊动父母。我手里有两百多块收废品的本钱。我要走的话,怕父亲让我交出来还账。

父亲不在家,或者去了田里看水。

母亲在火落里(厨房)低头扫地。

我什么也没带,空着手,沿着山脚新修的简易公路,向着永连公路走去。

清早,路上不见人影。

庄稼地里,红薯叶子上还有露水,湿漉漉的。二季稻的田野,在清风晨光里犹如平静湖面。山上的杉树林、枞树林葱葱郁郁,在晨雾里漠漠淼淼。平田院子的砖瓦墙和昨天一样,在田野之上用烟火勾勒出人间温暖和岁月沧桑。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

但我内心里除了紧张,并没有悲伤。

无论多少年,我都要回来。

在马路边拦下宁远—清水桥的早班车,逆向,但我还是上了车。到了清水桥车站,换一台车,我就可以离开了。

东干脚的路口,到清水桥只有三里路。

新修的路,没有倒水泥,也没有铺柏油。石沙上,垫了一层黄泥。路两边,立着两行瘦峭的白杨,卵圆形叶片上沾满了黄色灰尘。白杨树下,是稀稀疏疏的草地,也是人行道。白杨树外面,是新坝里——这里有宁远北部最大的一块水稻田,田垄如一条一条蚯蚓,在绿色的稻苗里忽隐忽现。目光尽处,是阳明山余脉,高大绵长,横在半天,堵住了西方。而看到这些,我心里没有任何的触动。我要离开,我已经对这里的一切没有兴趣了。

车子到清水桥,我喜欢的王姑娘在清水桥,但也没有去告别。换了车,索然地坐在位置上,阳光愈加热烈。而不逢圩日的清水桥却十分冷清,大马路上,只看到一个拖板车的人在马路中间拖着板车向北而去。

车启动,过清水桥,清水桥下水边的几棵大槐杨虬枝峥嵘。

到了何家——何家和东干脚只隔了一座山,东干脚在山阳,何家在山阴。何家出美女,东干脚出好庄稼。我看着何家面着马路的祠堂,大圆木柱已经被岁月染黄,屋瓦烟熏火燎一片灰黑。

我还在想着什么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在路边草地里行走的父亲。

父亲神情专注,低着头,向着清水桥。穿着白得泛黄的背心——或许是我初中时候穿过的背心,后背左边肩胛骨上还烂了一个酒杯大的洞。父亲轻微甩着两条黑梭梭的胳膊——我母亲说的瘦得麻杆儿似的胳膊,与我擦身而过。只要他抬起头看一眼,就能看到我。我就坐在车窗边,我伸出手,都可以摸到他的头。他没有抬头看,甚至车子过去之后,他都没有回头。这个世界和他没关系。他一门心思追赶他的目标,对沿途的风景没有丝毫的兴趣。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儿子某一天会离开父母的卵翼,去独闯天下,他正在想着方法收拾焦头烂额的生活。我也没想过,这一次擦身而过,何年何月才能相聚团圆。

我和父亲都不知道,这一次擦身而过是他们那一个时代的结束,是我们的这个时代蓬勃开来。

他们那一代只有勤奋吃苦的共性,没有个性。而我,已经不管不顾地开始了自己的征程。

我并没有感谢天赐机会,因为我无法与父亲道别,反而为父亲没有看到我而庆幸,还对自己的选择迷信般地多了一份信心——本该如此。

然而,父亲穿着烂了一个洞的背心和他有点佝偻的背影,成了我远征他乡的一种莫大勇气。

我没有退路,我非得如此不可,哪怕显得有些荒唐。

当我在汕头、潮阳、深圳、东莞、佛山、广州各城市做候鸟式的往返的时候,我的家乡成了他乡。然而,父亲穿着烂了一个洞的背心和他有点佝偻的背影,始终在我脑海里,成了父亲让我有所担当的一个嘱托。每当记起这些,父亲的教导自然呈现,鞭策我。而艰难的家境,就像兴奋剂,让我忘却去乡的忧愁与孤独。

很多年后,我告诉父亲,当年我跑的时候,在马路上我有看到过他。

父亲记起了,说那天是到清水桥供销社问农药化肥到了没有。

我问父亲恼不恼我当年的荒唐选择?

父亲说不恼,你选择了去撞南墙,我们都想着你受伤而回,长个教训;谁也没想到,你居然把南墙撞倒了。这个时代不同了,是你们的了。

然而,到了分别,我要走的时候,父亲也送我,但仅限于大门口。

出了大门,他向东,东边有他的水田和庄稼地。我向西,西边有通南北的二广高速。

只是,在大门口,父亲和我,都要彼此看一眼,怔一下,才会背转身,各自离去。 

202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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