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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故乡的风
作者:梁军  发布日期:2022-01-25 20:59:42  浏览次数: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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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大疫,人人自危。为了活命,画地为牢。上天愈发得意,肆意逞强斗狠,14、15日,汤加附近海底火山连续爆发。据观测,下一个可能是日本的富士山和美国的黄石公园。千年等一回,好家伙,二儿他妈妈,赶上这拨儿了!

回国难,难于上青天,只能院中闷坐。工具箱里找出锛凿斧锯,从回国时朋友送的“庆沣祥”普洱茶饼凿下点碎渣,泡一壶茶。

院子里,前年干旱形成的大片斑秃,重新被翠绿覆盖。上星期刚刚打过的草,被整夜的雨浇透,眼睁着“噌噌”冒出来,大片结籽,似麦穗,踩上去脚感像打把势卖艺的踩碎玻璃。散漫孤傲的爱情花、粉嫩娇羞的映山红、紫色浪漫的满天星、淡雅清香的山茶花,层层叠叠,散发幽香。

忽然间,阴云遮天蔽日,起了东风,是太平洋吹来温湿的风,不同于故乡的风。这个季节,那里正刮着从北冰洋和西伯利亚吹出的干冽的西北风。

说是故乡,未必真切。出生在“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上学填表,“籍贯”一栏,爸爸让我写“广东”。少儿懵懂,搞不清“籍贯”的概念。从小吃的是煎饼果子狗不理包子起士林的罐焖牛肉;听的是时调大鼓相声快板儿;眼见的是五大道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蜿蜒的海河以及老西开天主教堂,哪一样和广东沾边?怎奈胳膊拧不过大腿,还得乖乖地写上“广东”。

在澳洲填表,除了居住地,要填“出生国”和在家讲什么语言。入了籍,还要被追根溯源,有被监视、歧视的愤懑。写下PRC的同时,心里忍不住骂一句:你管我?能来这儿的中国人,祖上都是安善良民!

风向突变,东风转北风,温度瞬间降了2-3度,起了浑身鸡皮疙瘩。风声,是吹过大片叶林的“唰唰”声;故乡的风声,是吹过旷野的“呜呜”声。

那一年冬天,“呜呜”的西北风刮不停,我正在杨嘴儿小学上学。

杨嘴儿小学在天津市北郊区韩家墅村,离CBD十几公里。搁现在,一脚油门的事儿。过去,那是苦寒的流放地。

学龄儿童,刚通过兰州道小学的入学考试,圆满回答了诸如“树上一共有十只鸟,‘啪’一枪,打死一只鸟,还剩几只鸟?”的烧脑问题,加之虎头虎脑,上人见喜,我被这所重点小学录取。憧憬着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背着手摇头晃脑背诵“水有源,树有根,毛主席的恩情比海深;你办事,我放心,为我们选定了带路人……”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76年7月28日,发生了唐山大地震。地震的经过,有随笔《唐山大地震》,不再赘述。

法国人真不地道!63年前修建的老西开教堂,铜墙铁壁,7.8级地震,只震损两个塔尖底座。与教堂一街之隔的宝祥里,却是断壁残垣满目疮痍。虽然保住了小命,全家落得个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妈妈带着弟弟躲到姥爷家的临震棚避难,我只能斜跨上爸爸飞鸽自行车的大梁,一路颠簸,来到他下放的韩家墅中学避难。

韩家墅中学党支部书记安士亮,剃着板儿寸,叉着腰,呲着黄板儿牙,满嘴酒气,站到面前。

老梁,你儿子不能住在学校。

安书记,我们但凡有其它办法,也不会麻烦学校,真的是走投无路。

我不管你有没有路,反正你儿子不能住在学校。

闹地震,我们那片是重灾区,房子全倒了,孩子是捡了条命,实在没地方去。您睁一眼闭一眼,让孩子在这凑合一段儿时间,有地方去我马上送他走。

教职工和学生宿舍,外人都不能住。

我宿舍还算宽敞,我们爷俩挤挤,不占别人的床位。孩子也懂事了,保证不哭不闹,不给学校添麻烦。

我说——不同意!你们在我这下放劳动,让你们教书已经是——呵——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人微言轻的爸爸,中大中文系毕业,脸皮薄,没有老天津卫南市的地痞流氓耍横斗狠时一言不合便操起菜刀砍向自己大腿吓得对方尿了裤子跪地求饶的胆量,又戴了一顶臭老九的帽子,在大义凛然说一不二的书记面前,自然英雄气短,讨不到一丝通融。

躲在爸爸身后,我怕得要命,大气不敢出。会不会被送回瓦砾堆去?被砖头砸破的脑袋,现在还缠着纱布隐隐作痛嘞!

僵持间,爸爸的学生—小韩姐姐,实在看不下去了。

梁老师,让孩子住我家吧。我家就在咱们韩家墅村,家里房子够住。村里还有个杨嘴儿小学,我是代课教师,他可以来上学,不至于荒废时间。只是——这一日三餐——您知道,我家弟妹多……

让他回学校来跟我吃,晚上去学生家睡觉,这样总行了吧?

爸爸看到一丝希望。

从咱们学校到韩家墅村2里地,一天6趟,就是12里地。这么小不点的孩子,哎……倒没听说咱们这儿有拍花子拐卖小孩儿的。

安书记,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高抬贵手,给孩子留条活路!

老师和学生们叽叽喳喳窃窃私语。

安士亮瞄一眼围观的人群,怕犯了众怒,又担心别人议论说你一个党支部书记,觉悟还不如一个在校学生,今后在这一亩三分地还怎么作威作福发号施令?

也不是不可以网开一面。你孩子可以来吃饭。但是,别说刮风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住在学校。

“咳——噗” ,一口黄黄的粘痰吐到地上,安士亮抬起鞋底狠狠蹭了蹭,待粘痰均匀散开嵌入土里,才心满意足地背着手奔食堂去了。

我心里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今晚总算有地方睡觉啦!

爸爸每天忙着上课,忙着带学生下地劳动,忙着四处家访,忙着向安士亮汇报思想。我忙着穿梭在往返的路上。

韩姐姐家的土炕—韩家墅中学食堂—杨嘴儿小学—韩家墅中学食堂—杨嘴儿小学—韩家墅中学爸爸的宿舍—韩姐姐家的土炕……

日出日落,终点起点,希望失望,光明晦暗。

日子其实还蛮惬意!

爸爸带我回市里老房子看过,胡同里砸死的人都已经掩埋,放眼四望,除了天主教堂依然耸立,周围还是一堆瓦砾,生活没有一丝恢复正常的迹象。妈妈带着弟弟,蜷缩在姥姥家用塑料布和油毡搭成的临震棚里,十几口人挤着,缺衣少粮,远不如我在韩家墅逍遥自在,至少还能混个半饱。

学校的食堂,不是天天顿顿起火做饭,一切随李姐的心情。李姐三十多岁,回民,住在不远的天穆村,快人快语,说话尾音儿带着点北郊区的侉味儿,听着俏皮,脚上不论阴晴总是穿着高腰雨鞋。每天除了在两口大锅旁煎炒烹炸焖炖溜熬,就是骑上三轮车去与学校一墙之隔的食品三厂上货。

食品三厂是天津市唯一一家牛羊屠宰厂,产品出口中东国家。我偶尔蹭车,坐在李姐的三轮车上,溜进去开眼。屠宰场见不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浪漫,车间血腥味刺鼻。羊儿们安静地排着队,低着头,一只只穿过类似于火车站售票处的拐了几个弯儿的铁栏杆,走向终点。阿訇手持利刃,头戴白帽,身上围着皮衩子,足蹬黑色高腰雨靴,口中念诵着[jl1] “苔丝米耶……”一刀封喉。牛儿们体型庞大,阿訇先用电击,把牛撂倒,拴住后腿,倒挂起来,再动刀放血。到了这地界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阿訇们麻木了,牛羊们也认命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人家划好了道儿,水大漫不过船。看了几次,我兴致索然,不再蹭李姐的车。

李姐的三轮车依旧穿梭于食品厂和学校食堂之间。肉出口换汇了,我们总得落口汤喝。她利用丈夫给食品厂开车送货的关系,买回牛羊下水。两口大锅“咕嘟咕嘟”滚开,肠子肚子心肝肺翻腾着,飘香四溢。食堂门口,老师们捧着铝饭盒,流着口水,排起长队。

转眼入冬。

安书记有言在先,下刀子都不能住在学校,西北风再厉害,也抵不过安书记的金口玉言,我一双小腿紧倒慢赶坚持着每天的行程。

中午放学了,饥肠辘辘往韩家墅中学走。

杨嘴儿小学在乡级公路的左侧,韩家墅中学在乡级公路的右侧,我每天都要翻越公路,如同翻越一座山。

一阵妖风,铺天盖地,卷扬起光秃秃农田里的浮土和沙砾,抽打在脸上,像刀割,“噼啪“作响。天地灰蒙蒙一片,没有人影。我顶风,沿着乡级公路路基一侧的土路踉踉跄跄向前进。路基高出两侧农田2至3米。每当风和日丽,我喜欢大摇大摆在公路上走。遇到路过的拉大粪拉白菜拉农肥拉粮食拉秸秆的生产队的马车牛车骡子车,就中了头彩。路边摆摆手,车把式都会减慢速度,笑着朝我点头招手。我紧跑几步,绕到车尾,抓住后沿,调整步伐与车速一致,像鞍马运动员,双手一撑,纵身跃上粪车,空中180度转身,稳稳落座。

谢谢叔叔!

车把式左手松开缰绳,右手甩起绑着红绒绳的马鞭,在空中打一个清脆的空响“啪”嘴里吆喝着“得儿驾”。马儿甩开四蹄儿,撒丫子跑起来。风从耳边拂过,身体随着马儿均匀的步伐上下颤悠,满车大粪飘散醉人的醇香。

今天的风力大无比,吹得我进一步退两步,几次尝试爬上3米高的路基,都被半路吹下来。我抱住路基下的一棵小树,防止被风刮跑。放眼望去,他奶奶的!公路上冷冷清清,杳无人迹,老子只能等待。等风小一点,我好翻越公路;等粪车路过,我好搭车;等爸爸从天而降,接我回宿舍。等了很久,什么都没有等到。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最灰暗的一天。肚子不争气,跟着捣乱,“咕噜咕噜”叫,叫得人心烦。从学校的方向似乎飘来炖羊杂的香味,勾起我的馋虫。一定是李姐又在炖她的功夫汤,这节骨眼儿,真是要了我的亲命!正在和自己的胃缠斗不清,空旷的田野上,走走停停来了一个农民。他背着个大筐,用锄头四处翻土,似乎在寻找什么宝藏。我向他走去,好奇地看着他的举动。

大爷,您挖什么呐?

土豆。

地里的土豆不是已经收走了吗?

总有漏网的。

这么大的风您还出来挖土豆?

家里人口多。

大爷,这土豆能直接吃吗?

你是谁家的娃?

我爸爸是韩家墅中学的老师,我在杨嘴儿小学上学。

哦,大冷天别在外面乱跑,回学校去吧!

大爷,土豆能生吃吗?

生吃闹肚子。饿了?我挖到块山芋,可以生吃,拿去。

大爷反手从筐里摸出一小块山芋,双手搓了搓泥土,露出红色山芋皮,递到我手上。然后低下头继续走走停停挖土豆去了。

山芋可以生吃,又涩又甜,但要先把皮啃干净。

填饱肚子,有了把子力气。我站起身,掸掸身上的泥土,准备翻越公路…… 

一年后,妈妈单位的同事们帮忙,在民园体育场帮我们搭起临建棚,全家有了临时栖身地。我回到市区鞍山道小学,继续上学。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我们几个孩子,脱掉棉裤,冲出家门,奔向田野,去寻找春天……”

许多年过去,我依然清晰记得那恼人的北风,李姐那锅滚开飘香的羊杂,大爷从天寒地冻的土里挖出的递到我手上的山芋,韩姐姐家温暖的土炕和她偷偷塞到我手心儿里的几粒刚刚炒熟的香脆的黄豆…… 

2022年1月23日夜 于悉尼

起士林(德语:Kiessling)天津市的一家著名西餐厅,1901年由德国人阿尔伯特·起士林(Albert Kiessling)开办,经营销售正宗的德式西餐和面包、点心等食品。此后逐步扩大面积,并加设舞厅和露天餐厅,还在南京、上海静安寺路与南京路,以及北戴河陆续开设了分店。1937年,日军占领天津,该店仍继续维持经营,当时员工已有200人左右。1945年10月,起士林被美军接收。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起士林由天津市人民政府接管。文化大革命期间,起士林餐厅先后更名为天津餐厅、工农兵餐厅等。1970年,起士林餐厅职工给周恩来总理写信,请求恢复起士林餐厅老字号,七天后得到国务院批准。

天津圣若瑟主教堂始称法国教堂,又称为天主教老西开教堂 建于1913年,坐落在原天津法租界的教堂前街,是天津市乃至华北最大的罗马式建筑,也是天主教天津教区主教座堂。在建设过程中,建造教堂的每一块砖都是从法国运来的。1916年6月,教堂整体建筑竣工。此后,主教杜保禄在西开教堂附近陆续开办了西开小学、若瑟小学、圣功小学、若瑟会修女院法汉学校和天主教医院(今天津妇产科医院),形成一大片教会建筑群

韩家墅村 地处天津市北辰区西部,与市区距离仅0.8公里。韩家墅靠水而建,很早就有水利设施,是军事重地。清乾隆四年(1739)《天津府志》载:韩家树与北仓、三河头同为天津县9个墩台之一。光绪二十一年(1895),韩家墅村建有火药库,后毁于庚子之战。光绪三十二年(1906),袁世凯耗银48万两,建韩家墅陆军第一讲武堂,开中国陆军设讲武堂之先。同年,韩家墅村建邮政代办所,为中国现代邮政机构第一家。1920年建韩家墅苗圃,是中国最早的苗圃。1929年,天津市上权仙影院为韩家墅驻军傅作义部官兵放映电影,为中国最早放映电影之地。1991年,工业总产值过亿,是区内第一个亿元产值村。村办高跷会,已有100多年历史。

南市 19世纪时,这里到处是积水,一片荒凉。19世纪末,外国租界逼近东南城角和海河东岸,这里成为中日法三国势力交汇的地方,旧社会也叫“三不管”。这个名称说明这一地区统治力量较薄弱,因此成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聚集的地方

“臭老九” 在文革时期是对读书人、知识分子的蔑称,据说来源是蒙元时期的一项政策。赵翼《陔余丛考》:元制,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臭老九 这一词汇在文革时期却有另一种解释,把知识分子排在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特务,叛徒,走资派的后面,名列第九。随后流入民间,遂大众对知识分子戏谑为臭老九

“苔丝米耶” 阿拉伯语,意为起始语。所念意思为:以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尊命.... 真主至大,然后下刀屠宰。所以,即便是牛羊肉,在虔诚的穆斯林眼里和伊斯兰的教法里,若不是以真主的名义屠宰的,也是非法的,不属于清真食物的范畴

民园体育场、天津英租界体育场,简称民园  始建于1920年,由当时天津英租界工部局建立,坐落于当天津英租界新加坡道剑桥道之间(今和平区重庆道83号)。天津民园体育场如今已被改造成市民休憩运动的主题公园,但主体风格并未发生大的改变。

鞍山道小学   坐落在和平区中心城区。这个校址原是1930年日本国开办的宫岛幼稚园。后来改为小学。1949年天津解放后,叫鞍山桥一小,1960年定为和平区重点小学并改名为鞍山道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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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曼2022-02-23发表
故乡的风,恩义、情怀、思念,游子永远的家的味道…
夏晓珑2022-01-26发表
梁军《故乡的风》吹进了我的心扉! 因为她,带着乡根的底气; 因为她,带着恩义的情怀; 因为她,是那割不断的思念; 因为她,是游子永远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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