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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瓦西里村的首富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21-04-02 16:46:29  浏览次数:16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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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瓦片片觉得生活烦透了。

女儿不到十八岁,在广东打了半年工,还晓不得屎香屎臭,就找了男的,谈婚论嫁了。

自己本来不同意女儿这个年纪找男朋友的。瓦西里哪家的女儿,不是先在广东打四、五年工,给家里赚一笔钱了,再谈男朋友的?瓦青青到东莞毛织厂做了半年,就跟本县一个男人好上了。瓦片片的下巴都要惊掉了。瓦青青说男方家里有大果园,男的有车,在县城有房……

瓦片片眼睛冒火,不满地说“你看瓦西里的女孩哪个像你,一分钱没给家里挣,十八岁就结婚的?”

瓦青青撇撇嘴回他父亲“他家要来彩礼的”。

瓦片片听到彩礼,脸色缓和下来,说“你晓得的,瓦西里规矩,彩礼十二万八,少一根毛都不行!”

“我大姐出嫁,姐夫才给了六千彩礼!”

“你大姐?你跟你大姐比?屋里这一层半都是你大姐从东莞挣回的钱盖的。你给屋里做了什么贡献?出去半年,没见你给我,给你妈妈一分钱,你还好意思有脸讲这些!”

“我没有挣到钱,拿什么给?”

“你那么想嫁了?嫁不脱了?”

“我早已是他的人了!”

“你这个臭娘养的,不要脸了!嫁,十二万八,少一分,以后莫拢这个屋!”

瓦青青见日常很亲切的父亲真的生气了,不吵了,而是跟着那个男的——那个男的听到他们父女俩吵架,就在白色宝骏上一直呆着。瓦青青拉开车门,喊了一声“走”,车子启动,没有犹疑一下,在村道上转了一个弯,就不见了。

瓦片片简直要气死了,回头对屋里婆娘喊“你女儿跑了”。

瓦片片的婆娘瓦芳芳也是瓦西里的女,家里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有个老母亲,脑袋受过伤,走路慢,说话慢,一着急,一个字都掰开来说。嫁给瓦片片,纯粹当初为了照顾母亲。凭瓦片片的能力,只配打一世人单身。

瓦片片爹娘走得早,大哥二哥成了家,不管他了。

父母本来没有留下什么财产。

大哥二哥分家的时候,把父母留下的东西都给了瓦片片,也仅仅是一间瓦房和半个园子。茅房在园子最里面的角落,屎臭味经年不散。父母在,园子还是园子,插葱种蒜,还种了一棵桃子树遮住茅房。瓦片片接手后,跑了两年珠海,钱没挣到,回来,园子里全长了草,那棵桃子树也被虫蛀死了。茅房上盖的草都腐烂了,瓦片片从大哥二哥屋里讨了十来个化肥袋子做成棚子,勉强凑合用。

瓦芳芳当时在隔壁雨桑里谈了一个男的,人长得五大三粗,只有一个老母亲,两个人谈了两年,男的嫌弃她母亲,一直含含糊糊。

瓦片片单身到三十几岁,自己都觉得希望了。大哥看到瓦芳芳和隔壁村的那个男的没来往了,出面找瓦芳芳的娘说媒,让瓦片片做上门女婿。

瓦芳芳的娘不糊涂,心里也着急,瓦芳马上要奔三了,虽然上门说媒的多,但瓦芳芳长得像个红薯,脑壳又受过伤,第一个条件还要带上自己的娘。瓦芳芳看上了,对方又不同意这个条件。同意这个条件的,瓦芳芳又看不上对方。这么一拉锯,岁月蹉跎了,头发都白了几根。说媒的人见瓦芳芳一根筋,上门的也少了。

瓦片片的哥哥一上门,瓦芳芳的娘就知道他的用意。

瓦片片懒,游手好闲,连睡觉打呼噜,她都一清二楚。但人不坏,也孝顺,他母亲落床之后,都是瓦片片操心,端屎端尿。结了婚,上了牛轧,还容得他懒?

瓦芳芳犹疑了一下,她压根没有想过要嫁给同村的瓦片片。瓦片片长得像个酸菜坛子,脸像一匹瓦,头发一年四季乱蓬蓬,但性格好,谁家都叫得动,但就是懒,和线吊鬼一样扯下动下,菜园子就在门口,他宁可在家窝着,也不去挖一锄头。瓦芳芳自己也懒,家里的事,都是老母亲一手操办。结了婚,打撤伙架子怎么办?

瓦片片从来没有想过和瓦芳芳过日子,一直以为自己一辈子光棍打得成了。

大哥二哥跑到他屋里,数落了两个月,又说你最小,父母在生时顺你,你总不能让父母亲在另外一个世界还瞪着眼吧。人又苦不死,勤快点点,种好自己那两亩田,在瓦西里就饿不死。瓦芳芳下不了地,做不来事,打打下手,收拾收拾家务,接个后,还是可以的,你晓得全村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在等着看死你?

瓦片片心目中一直是林青霞那样的伴侣。

瓦芳芳,林青霞,一个是麻雀,呸,比麻雀还丑,一个是凤凰,天上的凤凰。

瓦芳芳很近,林青霞很远。

家世和现实,大哥一套一套配起给瓦片片听,瓦片片愁了,自己几乎身无分文,拿什么娶瓦芳芳?

大哥二哥有情有义,凑钱也不能让瓦西里的人看死自己一家人。大嫂不干,凭什么?大闹一场,整个瓦西里的人都晓得瓦片片在广东没有挣下一分钱。

瓦片片丢了脸面,心里许下一个愿望,一定搞到钱,哪一天,做成瓦西里的最有钱的人,对,做瓦西里的首富,让这些人瞧瞧,尤其是让大嫂瞧瞧,她的唾沫星子都喷到我脸上了!我还是男人不?一点尊严都没得了。瓦芳芳也趁势劝他勤耕苦做,把生活维持住,总有转机的。

瓦片片不屑,圆着小眼睛说“我跑过广东,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他们太小看我了!”

瓦芳芳也附和着说“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嘛“。

他自小和瓦芳芳一起长大,瓦芳芳十几岁的时候,骑车摔进马路边的水沟伤了头,他还幸灾乐祸过——没想到现在两个人居然睡到一起了!没什么新鲜感,还是广东好,自由,不愁吃喝。扯了个由头,跟着村里人直奔珠海。走的时候,还告诉瓦芳芳,搞钱回来盖屋,让瓦西里的人掉眼眼。

年底回来,瓦芳芳就要生产了。

还在正月,瓦红红呱呱坠地。

瓦片片看到女儿降生,赶紧买鸡。在瓦西里坐月子,一天一只鸡。

买完鸡,钱包又要空了。

瓦片片闷闷不乐,为什么自己挣的俩钱老是不够花呢?

眼看着钱包里的钱要奔两千块了,瓦红红出生,钱包里的钱,花起来和喝水一样。

广东那么好,自己为什么攒不下钱?

那是广东太好了!广东挣钱,广东花了!

瓦片片做了个决定,不出去了,在家附近打工,也能照顾一下瓦芳芳。

在家附近,瓦片片只能打零工。他在广东,不是在石场打石头,就是在码头搞搬运。做一天,歇两天,工价高,也没能凑起钱。自己没手艺,也没师傅愿意带他——他的懒,不仅仅瓦西里的人知道,附近雨桑里、龙溪院子的人,和他一起打工的人,都知道,只要他身上还有生活费,他是宁可在家抱孩子的。但瓦片片不去做则已,要去做,态度还是蛮好的。他知道一分钱一分货的原则。附近的人都是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做事偷懒会坏了自己名声。

第一年瓦红红落地,隔了两年,瓦青青又出世了。

瓦西里的人笑话瓦片片“片片,你岳母娘一个女,你两个女,你比岳父强。”

瓦片片的岳父死在上访路上——瓦芳芳在公路上骑车摔进沟里,父亲起诉公路局,公路在沟边转弯的地方没有警示牌,也没有护栏,公路局要负责。大家都笑他疯了,自己骑车摔成脑震荡,怎么能怪公路局?而她父亲铁了心要告公路局。那时是九几年,公路局根本不理他。他就到省城去告。不知道什么原因,死在了瓦西里五里外的阳明山里的马路边。他老婆报了警,法医说是脑溢血急发。瓦西里的人看不下去了,一起哄到镇里,要讨一个说法,他父亲荒唐古怪,但罪不至死。镇里的负责人解释了一通,把法医的鉴定书复印了几份,贴在镇政府大门边,贴在瓦西里大队部公告墙,瓦西里的人说死者头上有肿包,肯定挨了打,有蹊跷。为了息事宁人,最后镇里掏了丧葬费。

瓦片片倒是佩服岳父的,听到别人这么说他岳父,马上反驳“你莫乱讲瞎讲,你连我岳父一根手指头都抵不得。我岳父县城都没去过,还敢上省城!”

说到瓦片片的岳父,大家还真不敢吹牛了。

公路局是没有赔偿,第二年,就在进村那一截下坡拐弯的路上立了水泥护栏。

没有他岳父告状,公路局才不记得瓦西里前面的公路有个险弯呢!

他岳父是个英雄,他们等着看瓦片片的笑话。

瓦片片搬到岳母家住,是小两房,与隔壁两家连椽共瓦。

晚上,隔壁邻居都喊瓦片片,瓦片片打鼾像开火车。

瓦片片自己的那个单间,木窗已经塌了。园子里已经不长草,都是何首乌绿绿的藤子,把墙外的小路都占了一半了。

瓦片片烦得很,也恨得很,咬着牙,发着誓,搞到钱,就搬走,到外面盖座独立门户,不和这帮人缠到一起。

瓦西里,不止瓦片片一个人想到搞钱。

大家都在想着搞钱。

搞到钱的,都在村外的庄稼地量了地基,盖了小洋房。

瓦百里跑客运赚了钱,他应该是瓦西里的首富。他家盖了三层半。

瓦老四有钱,在广东开了几年快餐店,回来买了小车,还盖了新房子。

瓦老苟有钱,他妹夫在浙江开厂,每年都邮回几多万。

……

瓦片片想来想去,瓦西里,最没钱的,自己算一个。

就活该自己穷,活该自己受折腾?如今,女儿又来添乱!

父母在世的时候,我没有亏待我的娘和老子啊……

瓦片片坐在屋门口空地上的红色塑料凳上,低着头,是看着地,看着脚上的烂皮鞋,还是闭着眼睛,没有人知道。

下午的阳光笼罩在他身上,瓦片片像一泡牛屎。 

2

瓦红红跑广东第一年,他大伯父肝癌死了。

瓦红红嫁人那年,她那年纪不到六十壮得和条牛一样的二伯,在水田里暴毙。

瓦片片两年时间,送走了大哥,又送走了二哥。

大哥一辈子被大嫂骑在头上,没有出头一天。不在田里,就在地里,稍一怠慢,大嫂劈头盖脸一顿骂,骂不出口的话,也骂。在瓦西里,她外号叫“农药瓶子”。在她门口过路,跌一根草,她会觉得人家故意的,骂上两句,如果对方接话,她就没理智了,从对方往上祖宗十八代骂个遍,骂一天不过瘾,第二天接着骂,什么歹毒的话都骂。对方出面,就会干仗。不仅骂遍瓦西里,和左邻右舍都干过仗,附近雨桑里的人在隔壁种田,杂草扔到她家的田埂上,她也能骂上两天。嫂子不和人,大哥走的时候,瓦西里一半多人没来吃丧席。这在两百来人口的瓦西里,是头一回。

这是大嫂种下的因,遭报应的却是大哥。

小哥一辈子敢想敢干,白手起家,分家的时候,一只碗都没要,跑了三年广东,回来就盖房子,娶了小嫂,在家种田种地,买插秧机,买犁田机,买收割机,买摩托车,干完农活,就用在广东学到的技术,帮别人装电表,搞水电安装。一年四季,不是在田头,就在别人家屋里头。再坚持几年,小哥就能成为瓦西里的首富。

好人命不长。

小哥那么拼,平素没有吃一点好的,没有穿一点好的,丛犁田机上滚下来就死了!

一世人没好长。

瓦片片想起两个哥哥,觉得两个哥哥活得不值得。转念一想,自己那么拼干什么?大哥六十出头,小哥六十不到,命就没有了。日子这么好,怎么搞,种着自己的两亩田,这口饭还是有得吃。钱多,还不是吃一口饭。苦死了,再多钱都没用。活着,能轻松就轻松,自在为人,哪点不好?

在瓦西里,大家都感概,瓦片片看起来一身力气,其实比一条秋蛇还懒,用棍子扒,都不会动一下。看他这世人那么为人!

然而,瓦红红还算听话,初中毕业就去广东工厂上班。

年龄不够,当时还是借的人家的身份证。

开始两年,每一个月都有三、四百块钱寄回来。过了两年,都是一千一千的往家汇款。

小嫂笑瓦片片“懒人有懒福”。

小嫂是山里人,壮壮实实和一筒柴一样。小哥走后,一直在县城的幼儿园搞保洁,周末才回瓦西里。

瓦片片不高兴了,说“我当初养他们姊妹倆也吃过不少苦啊,你看我头发都白了” 。

“你就是懒,还扯由头。你小哥在生的时候,就天天说你懒。”小嫂赶着回家收拾,一边走一边数落。

瓦片片靠着瓦红红挣的钱,把房子搬出来了,成了瓦西里东边第一个房子。

大家赶集,到城里,回瓦西里,都要经过瓦片片的家。

瓦芳芳也不做家务,迷上了打麻将。起初在别人家玩,脑壳钝,被人家嫌弃,自己买了自动麻将桌回来,拢了一伙人,在自己家玩。

瓦片片烦死了,不满地说“你那木脑壳,还打什么牌?”

瓦芳芳白了瓦片片一眼,说“我打麻将正好用一下脑力,再不用下脑力,以后就痴呆了”。

“你这是什么怪理论,打麻将还能预防痴呆?你自己想打麻将。”

“你懂什么懂来?”

“最你懂。”

“最我懂就最我懂。”

“你这个懵婆!”

“你今天才晓得我是懵婆啊。”

……

瓦片片说话疙疙瘩瘩,一字一板,瓦芳芳说话慢条斯理,每一字都扯长了一半读音。瓦片片突然发觉瓦芳芳说话的语调让人难受,像打不死的羊。破例不坐在门口,想到旧宅园子里去拔草。娘和老子在世的时候,这个园子是家里的菜场,五垄土,夏天,三垄辣椒,一垄黄瓜,一垄豆角,旁边种一围茄子;秋后,半垄蒜苗半垄葱,一垄芹菜一垄白菜一垄芥菜,半垄香菜半垄雪豆。春夏秋冬,一点都不浪废。现在一园子何首乌,还找不到头。

瓦片片蹲在长满何首乌藤子的门口,抽了一杆烟,想起老婆沉迷于打麻将,气上来了,搞我卵,她耍我也耍,拼到耍!穷就穷,已经穷成这个样子了,还有穷吗?

瓦片片想起了瓦红红,嫁出去的女,拿不回钱来了。

瓦青青,十二万八彩礼,少一分都不行!

想到十二万八,瓦片片嘴角一扁,露出神秘莫测的笑意。

瓦西里,有几户人家能拿出十二万八现金?

瓦片片把瓦西里有钱的人家过了一遍,嗯,有两三户家里或许有。

现在自己要变得有钱,就靠这笔钱了。 

3

过了两个月,瓦片片成了瓦西里村最大的一个笑话。

瓦青青回来,在大庭广众说自己已经有了身孕,非嫁不可了。

在瓦片片家打麻将的人憋着笑,谁家有这么蠢的女啊?!还没有年满十八岁,就跟男人怀上了,有辱妇道啊。在瓦西里,瓦片片懒就算了,是废物也就算了,现在未出嫁的小女儿,竟然未婚先孕了,家教不好!

瓦片片气的吐血,自己没本事,被瓦西里人看不起。但是,自己一辈子不做坏事,了不起被人家笑话没本事。瓦青青做出这种事,简直是给家族抹黑,十二万八,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以后,不回这个家门,都认了!

瓦片片和瓦芳芳商量好了,一定要十二万八。

这可把瓦青青急坏了,男方家里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再说,自己已经有了身孕,不给家里彩礼,威胁瓦片片“你们不同意我就私奔了“。

男方的村子,离瓦西里七里多路。在县城买了房,又买了宝骏,现金不多了。但放不下面子,准亲家亲自来找瓦片片商量,先给九万八,余下的三万,写个欠条,待他们出去打工,挣钱回来年底还上。不然这样拖着,不办婚礼,我这边的亲戚不好交代。

才九万八?瓦片片盘算了一下,把现在的房子装修一下,绰绰有余。

在他家打麻将的私下说这哪是嫁女?简直是做生意嘛!但又碍于面子,劝合不劝离,都当和事佬,说“要得了,万一跑了——现在的年轻人,什么事都做得出,那时候,你们两口子才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瓦片片犹豫,瓦芳芳慢条斯理地说可以。就这样,瓦青青的婚事瓦芳芳做了主。瓦芳芳自己是女人,知道女人一旦动了心,九条牛也拉不转,不如给个台阶,化了尴尬,以后也好来往。

瓦片片骂了一句你这死女人家,我不管了。

瓦青青得到了许可,和男朋友开着车,带着准公公,到镇上取了钱,回来交给瓦芳芳,又立下字据,欠父母三万块,晚饭都没吃,三个人上了车就走了。

“你们这哪是嫁女儿?简直是卖女儿!”瓦片片大嫂不平起来。

“你又在装好人!大侄子结婚,侄儿媳妇家不是要了六万八?十年前的六万八,比现在的十二万八还值钱。你讲过你是买媳妇?现在有脸说我了?“瓦芳芳不怕大嫂的嘴厉害,当面怼起嫂子来。

“一个字:羞!“大嫂年纪大了,还有风湿,走路一瘸一瘸,早已不复当年勇,不看他们打麻将了,自顾自气冲冲走了。

“现在就是这么个世道,又不是我开的头。“瓦芳芳一边推牌,一边理直气壮地说。

瓦片片看着准女婿——没有办结婚证,开着车,一下就消失在七拐八弯的公路上,心想,丢人现眼的东西,以后最好不要回来。

瓦西里的人知道瓦片片嫁女有钱了,等着看他变化。

瓦片片住的房子,还是大女儿瓦红红当年在广东打工攒的钱建的,只建了一层半钱就花完了。六年了,还是个毛坯房。外墙没有贴瓷砖,室内没有搞装修。瓦片片原来还扯由头,等瓦青青打工挣了钱回来了,再建二层。瓦青青跑了半年广东,钱没挣回来,倒把本人给赔出去了。

现在的年轻人思想就怎么这样开放了……瓦片片百思不得其解。

有了钱,生活就要改善。

瓦青青活了四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多现金。

隔一天她就跟瓦片片讨钱,说“女儿是我生的,我要拿钱买项链,买戒指。你看看来打麻将的,那个女人脖子上没有黄灿灿的金项链?“

“你还以为你十八!“瓦片片很不满瓦芳芳做主,再逼一逼,说不定男方就凑出了十二万八了。“你看你哪点长得像女人?除了打麻将,什么都不会做!”

然而,瓦片片还是把钱交给了瓦芳芳。

家里一直是瓦芳芳做主。瓦芳芳不是什么贤内助,和自己一样懒,舍不得下力气做事。但她是自己的婆娘,没有她,自己一辈子光棍打得成了。由她去,也算是补偿。

瓦芳芳有了钱,花了两千买了台雅迪,三天两头往镇里跑。以前是去邻居家的菜园子要青菜,现在直接上街买。

喜欢上头了,背时也就来了。

瓦芳芳骑着雅迪,在马路上边边上摇摇晃晃,一架开往广东的大货车——估计司机不熟路,不知道阳明山里的马路十八拐。在瓦芳芳第一次骑自行车摔进水沟的地方,又被刹车不及的大货车带进了车轮子,连人带车跑出二十几米远,大货车才刹住车。

路边的过路人帮瓦芳芳报了警。

瓦片片跑到现场,没见着瓦芳芳。

瓦芳芳已经被救护车拉走上医院急救。

婆娘要残废了!瓦片片脑袋里一片空白。

瓦西里的人遇到自己人在外面出事,异常团结,男女老少出动,团团围住大货车,还把大货车的方向盘拆了。找货车司机理论,是故意杀人,不然怎么拖二十几米远才停车?瓦片片若是放过司机,瓦西里的人不放过,要讨个说法。

群情激愤。

瓦片片赶紧打电话给瓦青青,他们俩跑了广东,亲家开车来,载着瓦片片和瓦片片两个侄子去医院。在半路上,就接到交警的电话,瓦芳芳没抢救过来,拉到医院,上呼吸机,测心电图,就一条直线了。

尸体不要弄回来。亲家出主意,交警不判,就把亲家母的尸体放在医院。

瓦西里的人一听到瓦芳芳在医院没抢救过来,更是派人日夜守着大货车,怕司机偷偷把车开走,好脱干系。

交警协调:尸体要弄回来。事故是大货车全责,下坡拐弯没有减速。至于赔多少钱,死者家属可以到法院起诉,也可以私下商量和解。

瓦芳芳死了。

瓦红红、瓦青青都回来了。

人死了,追司机的刑责没有意义,不如向司机多要点赔偿。一百万。不给一百万,就要他坐牢。这是故意杀人!要起诉他,就要他坐牢。

司机待死者家属冷静后,也露面了。

车是广东老板的车。

司机是本省的人。

广东老板派了人来,有他们公司的员工,也有他们请的律师。

瓦片片的大哥、小哥都死了,家里没有做主的人,就由得两个女婿出面去谈。不谈好,死者的尸体不下葬。

赔了多少钱,除了瓦片片和自己的女儿女婿,外人不知道。

瓦西里的人说他们和广东老板的人关起门来谈的。

广东人要求保密。

折腾了一个星期,瓦片片才在瓦西里为瓦芳芳举行了葬礼。

在葬礼上,瓦片片对老岳母保证养她一辈子。

老岳母痴痴呆呆,泪眼朦胧,一个劲地说“造孽啊”,根本没听清瓦片片说了啥。

瓦西里的人透过交警了解,保守估计广东老板赔了八十万。

瓦片片不争论,只是粗野的说“我给你八十万,把你老婆弄死来。”

瓦芳芳突然走了,瓦片片很不习惯。

瓦芳芳懒,至少,自己回家,家里的灯是亮着的。现在,自己在家,也不愿意开灯。麻将桌、麻将,瓦片片一把火烧了。出事前晚,瓦芳芳打麻将打到早上两点多。不是因为麻将,瓦芳芳睡得好,怎么会至于出事呢?

瓦芳芳第一次在那个地方摔成了脑震荡,第二次,命都交上去了。

那个弯弯有鬼。

瓦片片漫无边际的瞎想,像只猫缩在门边。 

4

瓦青青给家里闹了一个笑话,瓦芳芳不幸意外身亡。

瓦片片觉得自己生活在耻辱当中。

一年的时间里,地里连一根葱都没有种。

瓦芳芳不在了,房子也不收拾了。除了在家看电视,还是看电视。岳母跟在身边,三餐不定时,两个侄儿看着不像一回事,就把伯母接了回来。岳母不在身边,瓦片片的生活更没有规律了,白天当夜晚,呼呼大睡。夜晚当白天,看通宵电视。即使不看电视,电视也开着,门也开着,人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打盹。

大嫂提醒他“不管怎样,晚上也得关门,万一有土匪呢?“

“除了你不当土匪,瓦西里还有哪个当土匪?“瓦片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芳芳在的时候,你还和她拌嘴,现在芳芳不在了,你猫哭耗子了。“

大嫂有点长嫂当母的责任感,对瓦片片的胡言乱语不当回事。说“现在个个晓得你有钱,我是提醒你小心点,小心点,小心行得万年船。”

“钱钱钱……我宁可过当初那么穷的日子,也不要这个钱!“

“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能改得回?“

瓦片片扔下手里的烟头,说“你走,莫烦我了。“

大嫂看了一眼瓦片片,这个懒虫,形容枯槁,没有一点精明气息了。回到家,又吩咐在家种烤烟的大儿子“你要多注意一下你三叔,他现在是孤家寡人,万一出点岔子,天老爷都晓不得”。

“晓得呢!“大儿子也没有好脾气对她。

在瓦西里,母亲爱管闲事,爱骂人,不仅左邻右舍合不来,隔着几条巷子的人,对她都有仇一样,名声实在太不好了。

瓦西里不因为瓦片片家里出了事——大部分人都觉得瓦片片家里出事是正常的,男人懒,女人懒,养个女儿,还坏家风,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出事才怪呢。

但看看瓦西里,四十多户人家,最有钱的,现在非瓦片片莫属!

原来瓦西里有钱的瓦百里、瓦老四、瓦老苟……现在哪个能拿出几十万现金?又叹息,有钱又有什么用?没有儿子,没有后,没有婆娘,孤寡老头一个,拿着钱也没用!何况,那些钱是沾了血的,花着也不踏实。

大家都操着瓦片片的闲心时候,瓦青青带着两岁的女儿回来了。

“爸,我在那边过不下去了,离婚了!“

“什么日子过不下去了,要离婚?“

“家里的钱都是公公婆婆管,我一分也花不到!天天还骂我懒!“

“你们还没有领结婚证呢!“

“现在不用领了,我回来了。“

“回去过日子。你是不是还觉得家里的笑话还少了一个?“

第二天,瓦青青带着女儿回去了。她只是把女儿送回去,暮晚时分,自己一个人空着手回来了。

瓦片片站起来,拎起屁股下面的红塑料凳子,向着瓦青青就砸过去,一边骂“你真是死老母亲死早了的,没家教了!看老子不打死你一回,你就不会做人了!”

瓦青青看到凳子砸过来,不避不让,硬是让凳子砸在自己胳膊上。

“当初喊你莫捉急,你偏要嫁,和嫁不脱的一样。“

“我现在晓得当初我错了。“

“现在水过三丘田了,你现在回来是耍老子!“

“我回来和你做个伴,和你洗衣做饭呢!“

瓦片片打起八字脚,原本还想把女儿赶走的,想到瓦芳芳,女儿万一出点什么事,那不就后悔晚了?自己已经是个笑话,再多一个,牛身上还嫌多一个虱子吗?反正已经没脸了,斜眼看着瓦青青,说“如果有下一世人,你就莫作我的女了。有你一个,就把我折腾得老脸都丢尽了!“

瓦青青见父亲心思软了下来,马上认个错,说“以后成不成家,我听你的,再也不惹你生气跳脚。“

瓦青青长得不像瓦片片,也不像瓦芳芳,而是像她唯一的姑妈,个子高挑,桃子脸,白皮肤,大眼睛,好看,就是嗓音像破锣。

瓦青青一回到瓦西里,每隔几天,就有媒人上门提亲。

农村里,女的越来越少。

原来往贵州去娶媳妇。

现在,有几个人都娶回了越南婆。

本地女的,越来越金贵,彩礼从十二万八,涨到了十八万八,还找不到合适的女的。

瓦片片又要发财了。

瓦西里的人瞪大着眼睛看着瓦片片,名副其实的瓦西里首富,又是好笑,又是悲怜。

瓦片片愈来愈觉得身子骨不是自己的了,在哪,做什么,自己说什么话,或者不说话,面对什么人,别人说什么,像在梦里,言不由衷,牛头对马嘴。

 2021.3.3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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