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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评论

名人
作者:任芙康  发布日期:2019-08-18 21:35:54  浏览次数: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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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面相诚恳的朋友,对人推心置腹:你有姓又有名,不一定就是名人;你身份证在手,不见得就有身份。

      朋友说话,并非怄人,只是为了强调,名人身份,与众不同。

      我从小自卑,爱好仰视豪杰,总觉他们比常人威武。追根溯源,其实骨子里盘踞着名人崇拜。往“大”里举例,我瞻仰过孙中山、毛泽东、朱德、邓小平、胡耀邦等革命领袖的故里,涉足过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文豪的老宅,眺望过老布什在缅因州的故居,参观过里根在加利福尼亚州、肯尼迪在马萨诸塞州、克林顿在阿肯色州的图书馆。

      往“小”里举例……(略过不表,敬请海涵。)

      随年岁渐长、阅历增多,天哪,区区在下,竟然耳闻目睹到甚多活蹦乱跳的名流。机灵与愚蠢齐飞,高雅共下作一色,像是他们获过专利的标配。近在咫尺的种种洋相,先叫人愕然,又叫人释然:“名人终归也是人嘛。”遂在不少时辰,说出我固执的声音:“是人,就该一视同仁。”比方,从前张罗《文学自由谈》,轮到可以当家那天,便极力鼓吹:从此,本刊的作者,有望再无高低贵贱之分,无论你是名角,还是非名角,只要在文学范畴内,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谁都将获得展露锋芒与才华的版面。后来,将这段意思润饰妥帖,自认天衣无缝之后,索性堂而皇之印上扉页。

      这些年来,名人行情,大有牛市之势。各处比学赶超,编撰史志成风,发掘乡贤上瘾。哪怕昔日一块穷乡僻壤,亦能镶嵌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的锦绣文字。

      来到一个地方,类似有板有眼的“汇报”,已屡见不鲜:我县物产丰富,历史悠久,人文积淀深厚,各界名流辈出。某乡张三从军当了师长,某乡李四从政提了厅长,某乡王五从教成了教授,某乡陈九从文获了鲁奖……每回幸遇如此场合,我都会端然倾听、点头称善,就为享受一种与有荣焉的喜气。

      只看眼下,“观山品水” “诗文颁奖”之类活动,议程愈加讲究。主席台不坐上几位“著名”水货,彩是剪不动的,幕是揭不开的,仪式是启动不成的。其实,就连操办者,除开晓得来客虚虚实实的头衔,亦难以说清赝品们的来龙去脉。杂花野卉茂盛,嘉宾举止怪异,餐宴上小小座签,不留神摆错一个位子,会当场败掉半桌人的胃口。

      话虽这么说,我内心深处,仍旧一如既往,钦慕质地优良的名人。前些日子,一月之内,两赴安徽合肥,就为完成自己景仰贤达的夙愿。

  安徽乃名人大省,合肥系名人大市,仅凭我浅陋的见识,便可列出一份长长的名单。但阴差阳错,多次瞥见的安徽,只是火车飞驰中的浮光掠影。想想可叹,活了大把年纪,人生几近收摊,却连皖地尚未踏足,岂不愧对自己。

  进得合肥,主人个个气定神闲,显现出沉稳与大气。邀你东去西往,先看肥东,复瞧肥西,再随意喝茶吃饭。自然,依当地俗语,必尝“肥东肥西老母支(鸡)”。凉拌也好,清炖也好,红烧也好,都是久违的土鸡美味。唇齿留香的幸福中,未忘来意,我几番提及名人话题。主人莞尔,含笑劝慰“已有安排”。

  浩瀚巢湖,西北岸边。安徽名人馆,好一座徽派“宫殿”。占地面积6.5万平方米(九个标准足球场大小),建筑面积3.8万平方米。这般规模,就名人专题场馆而言,国内最大,世界第一,已属板上钉钉。

  该馆汇聚古往今来的安徽翘楚,个个赫赫有名,多达五千之众。馆舍内外,氤氲开文韬武略、彪炳史册、声震环宇的圣贤气象。这叫人震撼,亦同时感动。主人别树一帜,不用虚构史实、谬托伟人,不靠道听途说、涂抹灿烂,只是静静地将客人带来,让顶天立地的名流,济济一堂,对我们进行一场集体接见。运气、福气充溢于心,循序前行,令人步步顶礼膜拜。而重温安徽、再来合肥的念头,就萌动在留连忘归的此刻,并想象出日后呼朋引类、联袂而至的快慰。

      我十六岁那年,十八岁的战士蔡永祥英勇牺牲。入伍仅二百四十余天的新兵,凌晨守卫在钱塘江大桥。从南昌到北京的764次客车隆隆驶来,蔡永祥迎面跃身而上。一截横卧铁轨的粗大木头,被他拼死搬开的刹那,整个人卷入车底。

      通常说,名人的声名,与业绩挂钩,需岁月积淀。而未及弱冠之年的蔡永祥,视死如归,无异于以瞬间的爆发,轰动全国而盖棺论定。如今,究竟还有多少人,未曾忘掉这位勇士呢?我是记得的。1966年,告别少年,开始朦胧醒事。年初校园里的阅报栏前,在黄昏的阅读中,泪流满面的我,记住了县委书记焦裕禄,记住了新华社记者穆青;年底捧着收音机,一句不落地听完了蔡永祥。仅就年龄而言,后者是与我挨得最近的名人。危急关头,人家能挺身而出,成就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而我会怎样?曾问过自己,且问出咬牙切齿的狠劲:“你行吗?”实话说,应对突如其来的凶险,与血气方刚无关,与老当益壮无关,可能义无返顾顶上去,亦或许一念之差退回来。想当初年少有志气,以憋足一口气的方式记住蔡永祥,连带着,竟依稀未忘,他的故乡是安徽。

  这回在肥东,无巧不成书,听闻蔡永祥的出生地,正是城南长临河。我的探访,倏地变得单一,远离古代包拯、近代李鸿章等当地名人,而回返少年情结,专注于与我仅差两岁的偶像。

  又一日,肥水以西,三河古镇,杨振宁的出生地。我预先请示领队,独自先行造访杨氏旧居。东西向一溜狭长的老屋,屋内每件展品,以各自不同的“经历”,述说着同一个聪慧孩童,如何在外婆膝下,蹒跚学步,牙牙习语,识字描红。数年后,这位翩翩儿郎,离开三河,走向厦门、北京,远涉大洋彼岸,成为三十五岁获得诺贝尔奖的才俊,成为专业领域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标杆,成为享誉世界的物理学泰斗。

  东端最后一间屋子,旧居陈列的尾声。面向南墙,意犹未尽的瞻仰者,驻足于一帧《人间晚晴》的照片。杨老与翁帆,手牵手,走进一片盛开的油菜花。热烈的金黄,恩爱的伉俪,湛蓝的天穹,祥和的原野。二十八岁与八十二岁的融汇,谱写出惊世骇俗的世纪情歌。人世间的美好,单就琴瑟和鸣,难出其右矣。这亦让一切损人不利己的花边鼓噪,徒留笑柄,映衬出无事生非者做人的荒谬。

  见识过众多假货,仰慕名士的初衷始终未变。庆幸自己,每每受到杰出人物精诚之气的触碰,仿若谛听到怦然心跳。合肥神奇,先后不过数日,胸腔里屡屡摇荡开来。

  我在川东北崇山峻岭间长大,少有愁闷与悲凉,五六岁,便喜欢听大人们回音撞山的放歌。比方这种劲道十足的句子,洋洋盈耳,叫作巴山“莲花落”:

  要喝就喝包谷酒,

  要烤就烤青杠火。

  要吃就吃老腊肉,

  要服就服背二哥。

      在小小年纪的认知里,负重前行的背二哥,尤其是一位背动三百多斤石料上坡下坎的好汉,远近闻名,是我平生第一位佩服透顶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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