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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鲁风旧谈 (一)
作者:张蓓  发布日期:2010-10-30 02:00:00  浏览次数:3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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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六年,一月二十七,地处北纬30度57分,东经115度20分的山东定陶县下了一场大雪。大雪下了一宿,加上刮了一夜不住脚的北风,几户村民的柴房被压塌,山里据说有大树整个被压倒。

一月二十七,是阴历腊月十八,临近年关,定陶县城里来了唱戏的。那天傍晚,云简和云锦姊妹两个准备去看戏。票是早就买好了的。戏是7点开始,叫好的黄包车5点50就来了,姐妹两个走出房门,黑色的夜空里就飘起了漫天的雪花。云简看看天,又看看穿着暗红棉袍的妹妹,转身又跑回房去拿了两条围巾。一条翠绿的给了妹妹,一条湖蓝的给自己带上,她拍了拍自己褐色袍子上的雪花,说,腊月里的天,袍子穿在身上都还觉得冷。便拉着妹妹 ,钻进车里,前面黄包车师傅蹲下身子,把毡帽子往耳朵下拉了拉,弯腰从车上抽出个毯子,转身递给姐妹两个,然后撮了撮双手说,二位坐好!车就在雪夜里跑了起来。

这天下午,定陶县县长程右三干了一天的工作,准备回家的时候,门口迎来了几个旧相识,聊了一会就和他们一起离开了。走出大门三十来步,他好像想起来什么,程右三又转回办公室来,对秘书说,给我家里捎个话,我出去和朋友叙叙旧。然后拿着帽子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暮色苍茫,残阳如血,朔风阵阵,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一边走,他一边竖起了灰色大衣的领子。抬头看,天上密布着暗红色色的云彩。

雪花已经飘洒起来了,风也刮的紧了。城外还有赶路的人。两个汉子,顶着风走着.一个看了起来很壮硕,三十多岁的样子,满脸的胡子茬遮住了半张脸,只有一对即使笑也是发威的怒目。另外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鼻子冻的紫红,嘴巴紧闭着。

年长的瞄了一眼天色说,要快,不然关了城门,就进不去了。

酒家的旗幡在风里高高的飘着,呼啦啦的,呼啦啦的响。

要喝一杯吗? 老板走出屋子,对着风里的汉子喊着,这天 喝一杯,暖身暖胃好走路啊。

听到喊话,年轻汉子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年长的立即大声呵斥到,什么时候了,还喝?啥时候喝也不能现在喝。

戏园子灯火通明,人还是不少,这次来的可是名角。一般人家可是要去大城市的,如果不是因为南边有战事,也不回到这小县城里来了。今天唱的是整本的《白蛇传》“游湖”、“结亲”、“酒变”,“盗银”、“盗草”、“水斗”“断桥”,“祭塔”。自从嫁到这县城,姐妹俩个还是第一次有机会看这个戏。特别是断桥和祭塔,姐妹两个在家都是会唱的。白素贞一亮相,一句“青儿带路!”话音未落,叫好声已经此起彼伏,赢得了满堂彩。白素贞转过脸来,唱,离却了峨嵋山来到江南,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等到唱到祭塔,前面的观众已经有的站起来叫好了。云简说,马上要结束了,我们到门口去吧,不然一会散场人乱,不好出去,也不好叫车。姐妹俩站在最后一排看到了大幕落下。不等演员出来谢幕,他们已经径直到了门口。

一出剧场,雪花就扑扑地打到到脸上,街上还有的店开着。卖混沌的摊子还点着马灯,锅里冒着着的热气,灯光在雪夜里一点一点晕出来,看摊子的人嘴巴鼻子,呼出白气。因为知道有戏唱,观众也有的会吃宵夜。所以都还没有收摊。一个黄包车师傅蹲在戏园子门口的石狮子旁,等了很久的样子,见到有人出来,他就迎了上去,去哪?姐妹两个人用围巾包的只剩下眼睛,跳到车上说,刘家楼, 你知道吗?雪花还是会漏进车里,飘到脸上,身上,转眼就化了。姐妹两个缩在一起,云锦说,姐姐,三哥这会儿,该到家了吧?

雪花在北风里打着漩涡,涌向没有边际的黑夜。街灯变得忽明忽暗,似乎也被白雪蒙住了眼睛。车拉着姐妹两个在风雪的小路上移动着,远远看去,前面的路好像一程黑似一程。

看戏前的期待和冲动已经渐渐散去,看戏中的沉醉变成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浮起在云简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再来呢。她像安慰自己一样,拍打着妹妹的肩头,妹妹嘴里还哼着曲子,抓着姐姐的另只手,在姐姐腿上打着拍子。四周周身的惆怅忽然的又变成了莫名的担心慢慢灌入心底里。问问自己担心什么呢,却又说不出来一个字来。

前面的黄包车车夫的好像跑的更快了,这大概是他今天最后一个客人吧。送完了这客人,就可以回家了。家里的老婆孩子肯定还担心着呢。这天冷路滑的。。。

太太。到了。车夫停了车,他用手抹了一把脸,那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雪。 把钱塞给车夫手里,两人走进了院子。

刘家楼这所房子里还亮着灯。肯定是家里的老赵知道她们今天晚归,特意给她们留的。老赵原来是云简父母家的老仆,自从父母相继过世后,云简就把妹妹和老赵都接到自己家里。当时跟三哥提这个想法的时候的时候,云简还担心三哥会不乐意。

因为她知道三哥是个很爱清净的人,有时候一人在书房,一坐就是半天光阴。结婚后,本来要给请个阿娘帮助买菜煮饭,云简又不愿意,说一共两个人的饭菜,实在不用请人了。所以一直就是两个人过清闲日子。云简提出想把妹妹和老赵接回家的时候,三哥放下手中书,抬起头看着云简说,求之不得,家里正好却少个贴己的人照顾,把老赵接来正好帮忙看看门户,你呢,有个亲妹妹白天陪你,我也就不用担心你闷了。这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这情景一直,在以后的岁月里,一直伴随着云简,随着岁月,有时候这情景甚至在云简心里变得更加清晰了。清晰的好像是能感到三哥的呼出的热气,看见三哥的眼睛近在咫尺,一边说话一边深情的凝视着她。而她也就被着眼神融化了,变成了三哥眼睛里的什么,无论是什么,只要是在他的眼睛里就好。

两人一走进院子,老赵就从厢房里出来了,手里提个灯笼。院子一下亮了起来。小姐回来啦。 老赵披着棉袄站在那里。哦, 云简应着,说,外面下雪 进来说话。老赵跟着云简来到花厅。戏唱的好吗,这雪下的真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呢。他边关门边说。是啊 好几年也没有看见过下这么大的雪,有什么讲究吗? 云简一边拍了拍身上的雪一边问老周。夜雪三天吧,小姐要不要喝茶,炉子上有刚开的水。天晚了,不喝茶了。云简说。老赵低头吹灭了灯笼,抬手接过云简围巾,挂在了衣帽架上。对了 姑爷还没有回来呢,老赵说。

三哥还没有回来?他不是说去吃酒了吗?云简问,是的,下午的时候,秘书捎来来带的话,说是和朋友吃酒去了。这雪下的,老赵看了看外面的天,什么也看不见。可能路上不好走吧。

什么朋友?云简又问,

什么朋友嘛,姑爷朋友多,我实在也不好问。就是问了我怕也记不住了。老了。 对了,小姐,院子的里腊梅开了。话音未落,妹妹云锦抱着几枝梅花进了门。抖落了一身的雪花。好香啊,几株梅花竟然让屋子里溢满了花香。

老赵从紫色的条几上找来了一个祭红瓷的花瓶,云锦把梅花放在了花瓶里。那梅花的白和黄竟然把那红色压了下去。毕竟是个活物真实的颜色,梅花的白色和黄色带着生的电波,一圈一圈散播开去。屋子里好像都被这花点燃了生气,生的气息,活的气息,涌动在屋子里面。可是外面的夜已经很黑。

好了,不早了,睡觉吧。云简招呼妹妹。

妹妹跪在椅子上,抱着花瓶,鼻子伸到梅花下,整个脸,埋在里梅花里,依然自顾的沉醉着。好香啊。这就是所谓的香雪海。她睁开眼睛,好像浮出了水面,眼神依然是湿润的。三哥还没有回来? 她看着垂手站在一边的老赵。睡吧,他也许喝多了回不来。 云简没有等老赵回答,就抢先答道

也许,路滑不好走,也许。。,云简本来想安慰那两个人,可是越说自己越担心起来。

送走了妹妹和老赵。云简默默地走进自己的屋子。她关上房门,坐到自己的床上,放下白色的帐子,侧身躺在了床上。这贴身的八锦缎纹的被子还是娘亲手做的。当年6床花团锦簇的被子,堆满了床。妹妹还跑到娘屋子钻到被子里不出来,在里面蒙着头大叫说,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娘在外屋喊,你出来吧,以后有你的,这是给你姐姐的。当然有你的。你嫁人的时候我给你做更好的。谁知道妹妹一听嫁人两个字,可能是害臊,一下变得乖巧起来。满脸通红的跑出屋子,一步跨到院子里,暮春的太阳照着她的头发,身上的蓝色旗袍被春风吹起来,漏出白色的袜子。妹妹对着太阳喊,什么嫁人,我才不嫁人呢。屋子里的爹看着妹妹的背影,说这丫头,嘴硬。娘一边缝被子一边头也不抬的说,不是都像你!

这么想着爹和娘,云简睡着了。朦胧中,有人敲门,又好像是风刮窗棂的声音。呼啦啦呼啦啦。还有邦 邦 邦的声音。有的声长有的声短。又好像有人吹哨子。好像是叫齐了人好上路。

云简迷迷糊糊看见三哥跪在床前,握着自己的手。醒了?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抚摸着,三哥的脸上怎么长出那么多胡子来,扎人。三哥好像是走了很远的路,领子上带着泥土,

你回来了, 云简起身想抱住三哥的脖子,可是身子却动弹不了。

三哥抓着她的手,把头埋在被子里,两个人都沉默着。

云简听到抽泣的声音,趴在她身上的三哥背部抽动着,怎么了,云简还是说不出话。

三哥好像听到了云简的没有说出的话一样

忽然紧紧的抱着她,断断续续的说,没有什么我。。。他咽下一口泪水,

就是。。担心你。

三哥今天不比往常。

不用担心,担心什么。有什么好担心的?

三哥好像又听到了云简心里的话一样,起身说,那我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云简心里喊着

三哥已经走到腊梅花的下面,腊梅花变成了红色,一点一点,染红了三哥的灰色长衫。斑斑驳驳,慢慢的越来越多,看起来好像是家的祭红花瓶。

三哥头也不回的走了。应该不是走,他好像是飞起来了。

云简这夜睡的昏昏沉沉,从一个梦睡到另一个梦。清晨,雪后,太阳毫无遮拦的升了起来。黑暗,白天,就像国共两两军的拉力战,就这么轮回着。太阳照着定陶的大地。大地覆盖着皑皑白雪。风也不知道刮到哪里去了,留下的白雪没有了北风的相伴,不能飞舞上天,只能留在地上,静静的等待死亡。

云简醒过来的时候,头还是昏的,身子还是酸的。隔着窗子,能看见院门已经打开,为什么老赵没有扫雪呢,花厅了已经站了几个人,老赵一看见她就立即走上来,给她拉出一把椅子。三哥的秘书坐在花厅里,垂着头,手里拿着呢帽。一看见她,就拿起帽子站来起来。夫人。他看着云简,好像是在思量,眼神看着地面,继而站直了腰身。夫人,程县长昨晚。。他的头更低了,县长昨晚遇难。目前还不知道是哪一夥人干的,你也知道现在土匪很猖獗。

和昨晚的梦中一样,她动弹不得,她想站起来,想说话。可自己的身体好像是钉在了椅子上,自己的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的了。太阳照着半间屋子,一半是黑暗,一半是光明。她的心情一半是梦境,一半是真实。只看见站在屋子里的人,好像呼啦啦围了过来,。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张着嘴。 然后又都默默离去 。

太阳复仇般的把雪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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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专区

zhangbei2014-11-20发表
写长篇不容易, 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 谢谢斯古!!!
斯谷2014-11-20发表
齐鲁大地,古往今来有多少动人心眩的事情发生呢?雪大,夜凉,梅艳,生死离别只在顷刻间,作者还有什么更多的故事要告诉我们呢?
Lisa2014-11-20发表
没看明白。妹妹也嫁给了三哥了呢,还是只到姐姐家住?后来呢?
斯谷2014-11-20发表
齐鲁大地,古往今来有多少动人心眩的事情发生呢?雪大,夜凉,梅艳,生死离别只在顷刻间,作者还有什么更多的故事要告诉我们呢?
zhangbei2014-11-20发表
写长篇不容易, 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 谢谢斯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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