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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之诗:简论孙文的创作--在首期“深读诗会”上的发言
作者:刘虹  发布日期:2018-11-11 17:40:27  浏览次数: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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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受邀出席首期“深读诗会”,研讨近期迅速崛起的女诗人孙文的创作,本人非常荣幸。我其实与诗坛或曰官方诗坛已经暌违数年,如今连大学都堕落了遑论所谓文坛?所以不想跟他们玩儿了以免晚节不葆;不屑也懒得投稿,不参与红尘中一切功名利禄活动,把写诗当成纯粹的生命表达和好友间的交流——我想,这是我勉力活得纯粹的路径之一。然而今天来参加这个会,则是我由衷的愿望。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与孙文我们是超过30年的朋友,30年前我们都是当时深圳最大的文学社团勒杜鹃文学沙龙的会员。那些年几乎每个周末都一起参与沙龙活动,她还常邀体质虚弱的我到她家喝骨头汤,这汤温暖至今。在初闯深圳的孤独和物欲横流的生存压力下,文学成了我们相识之缘和共同的精神坚守。这份几乎小半辈子的情谊和相知弥足珍贵。二是(这条最重要),她下海远离写作多年后甫一上岸,亮出的诗作竟然如此出手不凡,令我一再刮目,一再击节赞赏!我甚至一再追问,是否虔诚信佛的她被灌顶后真的因此灵魂开了窍?否则如何解释近期的她高质高产、诗如泉涌?正是她的佳作深深打动了我;同时作为诗写路子相似的我们,可互为镜像参照,当然格外有兴趣参会。

下面,我就简单概括一下孙文近期创作的整体特点:

任何问题的提出都应有针对性,以下的概括我正是针对近些年诗坛的轻浮之气和扭曲的写作理念,而特别强调的话题。

一、展现深切的人文关怀和生命之痛,情感真挚饱满

这其实是写作的内驱力或曰初衷的问题。强调情感真挚如今似乎是太小儿科的话题,

其实不然!正是这个写作前提性的问题日益沦落不被重视,才有诗坛上那么多毫无真情实感的塑料花被吹捧之怪现状。情感真挚、由衷而发,这是一个作家进入写作的充分必要条件。

 我曾这样强调过自己的写作理念:“一个人之所以选择诗,首先来自于他历万劫而不泯的率真与求真的健康天性;其次是超乎常人的敏锐的疼痛感,和一颗朴素灵魂对世界深切而悲悯的抚触。在这个消费主义时代,应警惕将诗歌沦为丧失心跳的把玩物,乃至狎亵品。”只有忠实于自身的生命体验才能表达出真实的生命之痛;只有正视客观社会现实并烛照以现代文明之光,才能深广地展现作品的人文关怀。记得我在一次获奖答记者问时引用过一句话:“诗人是为这个世界喊疼的人”所言极是!

由此我相信,当人们读到孙文追忆母亲和父亲的组诗《打听娘的名字》、《父亲的菜园》

等作品,一定会跟我一样深深感受到这种沉甸甸的亲情之深挚、之悲痛,唤起广泛的心灵共鸣(透露一句:为写点评重新细读组诗《打听娘的名字》,我禁不住流了泪。据我所知,不少读到此诗的人都流了泪)。

这组追忆亲情的诗,之所以能产生如此动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正是来自于作者幼年失怙、作为“一个不知来处的孩子”到处打听母亲的姓名而不得、积郁数十年生命之痛的深刻体验。

难能可贵的是,她在诗中没有停留在展示一己的人生之悲、命运无常,而是自然地、合乎逻辑地插入了一笔历史悲剧场景:

如今,记得我母亲的人不多了,

当年家在战区,十万人

损失六万,活下来

真的不容易;活下来的

有的升了官,有的逃了亡……

短短几句,宕开一笔,转换成更宏阔的历史视角,从而超越了一己之悲,上升到对国家民族的大悲悯,上升到对屠戮生命的血腥战争不动声色的控诉;并以此对这块产生太多悲苦、产生年轻母亲丢下幼儿不正常地早逝、不正常地丢失了姓名、不正常的战争死亡等等,这产生种种不正常的土地,发出了她诗人的、也是作为现代公民的追问:

那些来过人间一趟的人们、那些在战区被十损六的人们,为何竟连姓名也留不下?他们本不该活得像纸一样薄薄的一生还能被人记起么?至此,作者深广的人文关怀和深切的生命之痛的表达,力透纸背,感人至深!

    同样,在《中秋:月缺之夜》一诗中,她也从一个具体的月缺的中秋夜的描写,带出了“多少人伪装了幸福/多少相聚,转身就是离人”这个人类普遍的忧伤主题。

二、开掘深刻的社会批判主题,诗风大气厚重

孙文的诗,让我最欣赏的,就是她表达主题的深刻和风格的大气厚重。

多年前在《诗刊》介绍我的专题中,我曾这样表述过自己的写作理念:

一个人选择了诗,不仅仅是选择了一种言说方式,而是选择了一种生存方式。因此,诗写者最终的问题,也许不在于“写什么”,甚至也不在于“怎么写”,而是你自身“是什么”——喷泉里喷出的是水,血管里流出的是血(鲁迅语)。还是那句老话:追求诗品与人品的统一。诗写的历程,首先是灵魂熔铸的历程。我始终看重作品所体现出的心灵的力量、人格的力量,以及对价值立场的自觉坚守。追求大气厚重的诗风,贴地而行的人文关怀,理性澄明的思想力度和视野高阔的当下关注……

我欣喜地发现:孙文写作中秉持的正是与我相似的理念。事实上,我们的确多次交流过,有着高度认同,这就是:写作绝不仅仅是自我小情调、小心绪、小忧伤的发泄,而是应该用作品对现实社会发声,回应所处时代的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努力追求成为社会良知与担当中的一员,这也是一个严肃诗人的责任。

其实,对社会的“责任”与“担当”,并非对诗人的特别要求,而是现代社会中任何一个合格的公民都应具备的。俄国的伟大诗人涅克拉索夫就曾强调: “你可以不是一个诗人,但你必须成为公民。”既然诗人首先应该是一个合格的公民,那么就必须具有对社会的“责任”与“担当”——这也正是构成作品的观照视角、思想内核、从而关涉到作品厚重大气与否的最重要因素。

孙文总是说一直喜欢并模仿我的诗,虽知这是美德者的谦词,但我相信她此言的真诚和自我识别能力——我们俩的确有着相似的思维方式,属于同一类诗写路子,这就是评论界曾概括我创作特点时所说的“智性诗写”,或“抽象现实主义”。其特点之一,就是区别于从具象切入的常规写法,而是更多的是从对社会现象大扫描提炼出来的哲思再赋予恰切的形象,致使题材选择和主题发掘,更具人类精神的普遍意义和社会的广泛共鸣,而不是像目前的许多诗人那样一味儿玩自己的小感觉,不知所云或无病呻吟,写出的也只能是丧失心跳和真情的塑料花。这涉及到文学作品的内容必须大于形式的问题,涉及到关注文学作品的社会传播力问题,可谓兹事大矣!时间关系,这里就不展开了。但我在这里结合孙文的写作要为曾被诗坛嘲讽诟病的“大词、大主题”正一下名!

记得我十几年前参加一次全国性诗会,看够了一些宵小诗人包括小女人诗人的表演,当即有感而发写了一首《我歌颂重和大》,后被《人民文学》刊发时作为我组诗的头题。而20多年来看够了不正常的市场经济环境下不正常的诗坛之“屑小”和“轻薄”的日益走红,今天不能不强调重和大——评论家向卫国评论的标题就是《诗歌的重与大——评刘虹诗歌的抽象现实主义》;此外还有不少著名评论家在点评我时,都对写作中这种“重大”的追求表示了赞赏,包括陈超、张清华、唐晓渡、耿占春、李建军等等。

提到以上评论家并非为自美,而是为了旁证与我诗写路子相似的孙文的写作,她选择大词和大主题,对比目下诗坛玩的小情调无疑是更健康、更高层次、更具审美价值的追求。

以孙文的两首小诗为例:

《桃树的原罪》:这是孙文近作中最让我激赏的一篇,已推荐多处媒体。

短短27行,以小小“桃树”为切入口,就把社会人生之大痛,予以大扫描、大揭示。此诗把从土改开始的残酷阶级斗争、兴无灭资、人的出身血统论(乃至诛连到桃树身上)等等数十年荒诞扭曲和暴戾的时代,深刻挖掘并令人惊心的呈现,极为凝练精准地把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孽债一网打尽!这种力拔千斤的政治批判主题,却只用“桃树”和“刀砍”这两个轮替出现的小意象就表达得淋漓尽致,真的令人叹服!而令我欣慰的是,我对此诗的推崇已在不止一家高档次文学媒体和专业人士处得到高度认同。

这首诗就用了不少“大词”,比如:原罪、无产阶级、划清界限、正义的活着、光明正大的果等等。但并不显得枯燥干巴大而无当,而是与诗意形象的表达恰如其分地融为一体。无疑,抽掉这些大词,此诗的思想分量将减轻许多。

另一首更短的小诗《朋友》,则显示出以小说大、表达时代与人生大主题的

的特点。此诗以微信对话的轻巧形式,却表达了如今两三代人的人生况味,提出了现代社会一个亟待面对的终极焦虑:在忙碌浮躁物欲横流致使人们越来越复杂累赘臃肿的生活中,如何做减法,如何舍与得,以活出真我、活出精神的纯粹?其中有两句尤为精彩:

一句是“我有的是时间/但我没空儿”:机智地利用“时间”和“空儿”这两个同义概念上的细微差别——此诗中,前者带有被动、自然赋予的含义,后者则带有主观、自我掌控的含义。只用语义上的小小错位,就精妙地表达出我不想再为俗世结交人脉和无聊朋友浪费“时间”,我的“空儿”是用来充实精神与创造的这个主题。显示出作者思维能力的缜密——有句名言说“诗歌是思维的体操”,而属于智性书写路子的诗人,更须具备在概念和语义上辨微烛幽、翻转腾挪的能力。

另一句是结尾“为了生命更加纯粹/请允许我做减法”:减法,正是现代社会为物质所累的人们不断加压、不堪重负、迷失初心和真实自我而亟待正视的重大生存主题!短短几句对话体诗句,就揭示出具有普遍意义的生存真相。

谈到诗人采用这种短短的微信对话作题材就写出的了重大主题,这联想到一句老生常谈的话: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指题材无局限,但作者的价值立场、审美判断这些内核导向的写作角度和高度才是最重要的。另有一句老生常谈:作品最后拼的不是技巧,而是作者的人格力量。本人深以为然!这正是大气厚重诗歌所必具的前提。

三、卓有成效的诗歌艺术手法 

其实内容与形式并不能截然分开,故以下简述难免会与上文有交集之处。

关于孙文诗歌的艺术手法,时间关系,我只简述自己印象深刻的两点。

1、意象营造:含蓄凝练的途径。

含蓄凝练,是诗歌区别于其他文艺作品的最重要特征,通向此境的途径,便是诗中意象的营造。对此,孙文无疑在文本中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

所谓意象,我这样理解:它是把对现象世界的哲学概括和抽象,与切入诗歌所需的具象恰切有机融合的统一体。当然意象的营造是多维度的,它可以单纯地用一两个贯通全诗,也可以一诗中有多个意象;而多个意象的和谐相处,则构成一首诗的完整意境。

请看《桃树的原罪》,之所以只用20多行,便充分表达了对几十年阶级斗争和血统论这一荒唐历史的深刻批判,主要就是因为整体意象的营造非常含蓄凝练。诗中的主要意象只有两个,一是“桃树及果”,二是“镰刀及砍”。

诗人重点用了“双关”的艺术手法,比如把“镰刀”与“砍树”这两个词义双关化——其本来的含义是讲现实中的种树常识(每年砍几刀利于桃树生长甜果),而作者故意不点透,把注释放到诗外,以在上下文本的阅读时自然产生出“刀砍”的另一重含义和所指上的联想,即把“刀砍” 与阶级斗争和血统论关联起来,使主题揭示得越发犀利和血腥,也表达得越发形象和凝练。这种两层含义的“双关”手法,虚实相间的晕染,把阶级斗争与“刀”的意象叠加,巧妙地“误导”因而贯通了阅读,完整地营造出协调全篇的意象之境,尖锐地深化了批判主题;机智地利用能指上的“歧义”引出所指上的“多义”,从而有效拓展了意义的疆域,增加了诗意的感染力。

    时常读到一些“文气不通”的诗,我想主要原因,就是意象营造的破碎,视觉上未能一气呵成,以致未能生成完整的意境。而孙文的《桃树的原罪》,正是用极为凝练的意象营造出全诗阔达深邃的意境,体现出作者对现象世界极高的哲学把握能力,以及把具象之物与抽象意义相融合的极高锻冶能力,难能可贵!

2、语言朴实:流畅中的奇崛。

朴实并非干巴、粗陋、滞涩,而是朴素中含有厚实与奇崛,还包括智性的飘逸和文气的流畅。

随手举一例《我终于知道到了娘的名字》第二节:

我相信你也是有名字的

我在孙岗打听

我在河边村打听

我向远房亲戚打听

向一切认识和可能认识你的人打听你的名字

就像打听一个丢失的时代……

前几行用流畅的排比,末一句则忽然造成语势的一个奇崛跌宕,以此打开并升华了意义的空间;而句首“就像”二字又连接了上文的流畅,贯通了崛起的语义。

异曲同工的奇崛之句还有许多,比如:

今天,终于从归来的乡亲处知道了你的名字

我捧着你亲亲的名字

沉重的名字

我捧着你纸一样薄薄的一生……

也是尾句的一个跌宕,崛起沉重的亲情之殇和对母亲悲哀命运之叹。

再如,写特大台风的《山竹》一诗,她没有停留在自然灾害的描写,在“它吓到了一些花花草草和树木”之后,突然插入一句,“同时,也吓到了那些惧怕半夜敲门的人”——这样,就连带敲打了社会灾害以重锤,打开了更高的意义空间,增强了诗歌的厚重感。

前文提到的《朋友》中那句“我有的是时间/但我没空儿”,则充满了智性的飘逸……

作品语言和文风的朴实,首先来自作者生命体验的切实,心灵的充实、写作态度的诚实和表达的真实;其次,还来自文字修炼功夫的踏实,而不是像如今一些玩诗的人那样,把飘浮花哨、华而不实当作“才气”。

通观孙文的近作,尤其朗读时那种朴素厚实却又自然流畅的诗句,可谓比比皆是,就不一一例举了。

总之,无论在诗歌的内容还是形式上,她都显示出卓有成效的努力。这种脚踏实地、颇接地气的抒写,这种坚持价值判断和审美旨归的追求,使她一入诗坛就少走许多弯路,直接横空出世,矗立在人类精神诗意的高地,带给我们这些老诗友一次次惊喜和艳羡。

最后,我真诚祝福今天的主题诗人孙文,不断加强吸收更多的思想和艺术的营养,在创作上再上层楼,写出更多的佳作!也祝深圳作协与《特区文学》联合举办的“深读诗会”越办越好!

2018年11月9日在深圳作协首期“深读诗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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