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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哲宏文学自传》第三章 青涩欲望的躁动与尝试(七)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8-05-08 12:04:27  浏览次数: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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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少年性意识的觉醒,以及在性觉醒的驱动下所发生的性行为(这里的“性行为”是广义的,是在弗洛伊德意义上——儿童就已经是“有性的人”了——使用的),是从何时开始,开始后的强度或频次又是如何,而这些行为再又是如何影响到他的心理状态的,我相信有很大的个体差异。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大凡有创造性的人,他的性行为(特指那种“一个人的性行为”)发生得比普通人要早,就如在我国也有聪明多情的女中学生往往要发生“早恋”那样(尽管“早恋”已经被我国教育家们人为地搞成了一个虚假问题),而这又有着神经科学的依据。

性觉醒期的男孩,一方面会把他刚刚开始活跃的“力比多”(按弗洛伊德的标准用法,是指“性的能量”)直接贯注或倾注于他心仪的女孩身上,同时他也更集中地——也是更为方便地——探查自己的身体。先是用眼睛探查,观察到自己下体的日新月异的变化,为自己日渐增长的男子气概而欢欣雀跃;但后来他发觉光眼睛已经不够用了,他的那只极富探索精神的手就介入进来,从而将身体的自我探索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因而他的自我意识、自我认知也相应发展到了新境界。

当我要再现我性觉醒期的身体探索行为时,我以为最好的方式是用我的大脑来放映几张有代表性的幻灯片。大脑放映的幻灯片,与传统上幻灯机将半透明的微型图画玻璃片用灯光投射到银幕上不同,大脑放映时用的是记忆,而记忆——若按普鲁斯特的说法——往往是既专横跋扈而又头脑简单,它会特意选取某个曾给过我们强烈“印象”的特点,加以放大(夸张)或缩小(式微)。这样一来,在下面的一系列幻灯片里,读者你就不要奢望什么“真实性”(正如在毕加索的立体画里,真实不再存在于物体中而是在画中一样;更何况我仰赖《自传》的可信性而非真实性),或带着什么猎奇的心态对待这些幻灯片了。

这第一张幻灯片,显示的是我对母亲的青春期幻觉。这里的“青春期幻觉”一词,是我临时杜撰的。我也不好下一个精确的定义。大致的意思是指,我在13或14岁时有那么一个时段,大约两三个月——最多也不超过三个月——之内,我的大脑产生了一种与对母亲的爱有关的怪异幻觉。我觉得,准确说是我坚信:母亲爱上我了!她实实在在地爱我了!就像爱我父亲那样把我当成一个男人来爱了!这种奇异幻觉的要义在于:不仅仅是,我意识到我爱母亲,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她!而且更实质的是,我母亲爱上我了!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爱我了!

我这里用的词是“幻觉”(“幻象”也可以)而非“幻想”,是因为此刻我的大脑屏幕上清晰地展映出的是形象或图像化的东西:有那么一天我猛然意识到,我母亲的眼神与过去不一样了,总是那么关切地、甚至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她对我说话的语气或口吻更加温柔了,像是不愿让我不高兴似的;她对我的饮食起居更加在意了,生怕让我没吃饱或没睡好似的;当我和哲喜发生冲突时,我明显感觉到她总是站在我的一边……还有她更爱我的哪!夏日的夜晚,当我上床睡觉刚刚躺下时(哲喜已经呼呼大睡了),母亲总是要用沾水的热毛巾把竹篾席上的汗渍揩拭一遍又一遍。她一边揩竹篾席一边看着我只穿着短裤头的身子,那就像是在欣赏我健美的身材似的。然后她会将蚊帐内的四个角落仔细打量一番,看看有没有会侵犯我的蚊子。在她打探蚊子的过程中,我始终觉得她都在看我,全然没有看过哲喜一眼。最后,她似乎是依依不舍地才把蚊帐的帷幔从帐钩上放下来,慢慢地放下来……正是在这最后一刻,我觉得,我似乎看见,抑或活生生地看见,母亲,她就要躺在我的身边了,她就要和我睡在一起了……

就在那一时段,类似这样的幻觉性场景,于我而言发生过多次。以至于我不得不从我此刻与世隔绝杳无人迹的时间之脊上(我刚好住在姑妈家的大山里呀),把我对母亲爱的幻觉——或幻想被母亲所爱——的那个时段,合理地称作一种收复、重新征服母亲的尝试;一种重新回到母体中去的欲望。“收复、重新征服母亲”,或“重新回到母体中”,是“后精神分析学”中的一个概念,本不太适合我的情况。但有一点是可取的。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如果“伊底帕斯情结”(恋母恨父)发展不善的话,男人就不能顺利地从对母亲的爱转化为对别的女人的爱。我前面说过,我并没有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恋母”情结。但我在性觉醒期间,在我把“力比多”转向别的女人之前,我必定是还要好好地再爱母亲一回的。这即使是在弗洛伊德的意义上,也是说得过去的。因为儿童在经历“伊底帕斯情结”(3—5岁)之后,有一个漫长的“潜伏期”(6—12、13岁),即有意识地压抑对母亲的爱的时期。但随着青春期的风暴即性成熟的来临,我那虽已进入潜意识的恋母的情感,就会再次闯入我的意识领域。这样,我就要重新收复我对母亲的爱,或再次回到母体中去了。只是由于这种爱,兴许是我的最后一次,所以爱起来就会变得过头,因而便出现了那种似乎想“占有”母亲的幻觉式的爱了。

父母对孩子的性启蒙——不管是父母有意或无意对孩子的性引导,还是孩子自发地发现或窥探父母的性行为,都是一个极为敏感的话题,一般的自传者羞于或不敢触及。我倒觉得值得一试。既然“微精神分析学”认为,人的一生都在重复儿童期的性活动内容。或者说成人的一切活动——比如举手投足、眼神、想法和感觉等——都是儿童期性满足尝试的重复。那么为了揭示我的人格特质和终身成就如何源自于我的童幼时期,父母给了我什么样的性启蒙,无疑是绕不过去的一幕。

不仅如此,这个问题在心理学中也极具争议。其争议的焦点在于:父母的性启蒙对孩子是造成性创伤,还是起积极作用?弗洛伊德曾试图找一种压抑儿童经验的“原始情景”作为“狼人”(俄国人谢尔盖·潘克耶夫)症状的根源。所谓“原始情景”——弗洛伊德对“狼人梦”的解析——是这样的:这个小男孩在一岁半的时候,曾睡在他的儿童床上。一天下午醒来,差不多在5 点钟,“从背后目睹了其父母重复三次的性交;他能看到母亲的生殖器,也能看到父亲的性器官,并且也多少明白了性交的过程及其意义。最后,他以某种方式干涉了父母的性活动,这种干预方式我们放在后面再讨论”。(《弗洛伊德心理学入门》,第186页。)

 hong.jpg但是,后来批评者发现,“狼人”的“原始情景”缺乏一切可能性。因为狼人潘克耶夫后来保证:鉴于他所属的社会阶级——他的家族非常有钱——的习俗,他几乎不可能像弗洛伊德强加于他的那样,出现在父母的卧室内。既然“狼人”从未向弗洛伊德提供这种必需的原始情景,它又取自哪个深渊?原来,睡在父母的卧室、后来又想象回忆起某种具有“创伤性启蒙作用”的性交行为的,不是潘克耶夫,而是弗洛伊德本人。可以补充一个暗示性的事实,即根据《释梦》一书的说法,幼小的弗洛伊德因在父母的卧室内大小便后受到父亲的训斥而受到永久的伤害,因此早就体验了,或许还决定了后来被认定属于“狼人”的幼儿期的东西。弗洛伊德在解释中强加于人的,原本是自己的童年经历。以致纳博科夫诙谐模仿说,那些“充满怨恨的小小的胚胎,从他们天然的隐蔽深处对他们双亲性生活的窥探。”

不管这场笔墨官司的真相如何,我倒是怀疑父母的性启蒙就一定是“创伤性”的。我可以肯定的说,我父母对我的性启蒙——他们完全是无意识的、不知不觉的——的作用是积极的、建设性的。要说呢,这还得归功于新庄小学那间小小的石墙房子。我和哲喜睡的床与父母的床是横向并置着的,就那么床头顶着床头呀,我们的床在右边。通常哲喜睡在左头,我在右头。大约从十岁开始,我就浑然不知又隐隐隐约约地觉得,每当爸爸从下坪回来时,夜晚我父母那头的床就会发出奇怪的吱嘎吱嘎声;我发觉这平时并没有的声音,要么是在我还没睡着的时候,要么是我在半夜里醒来。开始时,我茫然无知这声音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至多也就是渐渐地把这声音与爸爸的回家联结在一起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可能慢慢地在揣摩这声音可能意味着什么。因为除了床本身的时轻时重、时急时缓的吱嘎声外,还伴随着父母的温存的呢喃声、时低时高的呻吟声。偶尔我还发觉,当我这边的床上有什么动静——或哲喜翻身或我弄出的响声——时,那边床上的吱嘎声或话语声就会戛然而止。到了我13岁离开新庄之前的时段,我大抵已经明白了父母在床上做什么了。

我这里不妨利用一下幼童记忆中那如此优雅而又简洁地设置起的主观臆测的东西:越到后来,我似乎越是期待父母的床那边传来如此美妙的声音。我有时甚至张起耳朵听清了他们绵绵细语的内容。此刻跃升回旋在我记忆磁盘上的内容是:我“听见了”他们在悄悄地筹谋和商量——那可是一次又一次哟——要不要再生一个孩子的事情!我甚至还朦胧依稀地弄清了他们为此所提供的理由:我们还需要一个女儿;现在正值“文革”的闲暇,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养育她;新庄丰厚的物质资源和家庭现有的经济势力足以将她养大成人……真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于是乎,那边床上的吱嘎声在深夜的静谧中又超常地运作起来。

可是,这似乎都不是历史事实:我只大哲文九岁。如果我上面说的“记忆”是真实的话,推测起来我那时应该只有八岁。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把床上的吱嘎声或话语声与他弟弟的降生,合理地、有意义地联系在一起吗?连儿童心理学家也会断然否定。可是,我为什么会有如此这般的记忆呢?这表明记忆具有重构性。也许是我今天重构了——按我当下的理想和目的来重构的——这个本不存在的记忆。这当是记忆的不确定性了。

可惜后来,当我们搬家到五里坪的时候,父母如此这般的性启蒙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了。因为有房间让我和父母分开睡了。但我今天可以确认,这一过程对我的性取向、性旨趣的影响,是正性的、健康的。尽管人的性本能是进化遗传来的,任何一个男人在性成熟后都知道势牝交媾,但父母适时适宜的性启蒙对他性能力的开发,既可以提前启动他沉睡的性潜能,又可以让他早早地领悟性的意义。我终生相信,性(包括爱情)是人生的终极意义。如果没有性,那就万事皆休。正如我经常在小说中讲的,没有爱情就没有创造性;这同时就意味着,没有性,没有强大的性能量,就更加没有创造性!爱情与性,在“意义”(Meaning)上是同一个东西,或至少是同一东西的两个方面。如果说今天我尚有什么不可想象的东西的话,那就是:我对女人没有兴趣了,不再能够做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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