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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童言无忌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8-04-30 11:42:50  浏览次数: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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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清明,我在朋友圈看见一则笑话。有个人晚饭后出来闲逛,想到一家便利店买东西,发现身上没带钱,就打电话让家人送钱来。在店门口等候的时候,他看到路旁有个中年男子在烧纸钱,就过去看看,问中年男子在干什么,中年男子说:“我在送纸钱给家人。”中年男子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我在等家人给我送钱。”中年男子神色骤变,拔腿就跑。这个人感到奇怪,对着中年男子的背影喊道:“喂,跑什么啊,我确实在等家人给我送钱啊!”周围烧纸钱的人一听,全都跑了。

好不好笑呢?好笑。可这个笑话你要是讲给小孩子听,他们可不像我们这样觉得好笑。我把这个笑话讲给一个小学生听,他张口就骂了一句脏话——“傻逼!他难道不会用手机支付吗?”

一个小孩子,小小年纪便口出脏话,是我所不喜欢的。但他后面的话,却委实地令我感叹。感叹什么呢?感叹:这才是真正的代沟。

一般中国父母,在谈及鬼神、谈及死亡时,总会下意识地提防着孩子,不愿让孩子听到,仿佛这些东西是见不得人的,是会害了孩子似的。

显然,鬼神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至于说到害孩子,那就更不靠谱了。

这不能怪责中国父母。这与我们的传统文化有关。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曰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这段对话,对中国人影响巨大。

我也受此影响,但我并不赞同孔子的这个思想和这个观点。

生死都是大事。生,一般被视为可知世界,而死,则被看作不可知世界。对不可知世界,孔子的态度是不予讨论。

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不予讨论,不如说是不想讨论。为什么不想讨论呢?不是可怕于鬼神,也不是可怕于死亡,而是对于鬼神、对于死亡,不曾有深入的思考。等于说,想忽略不计这一面。但人有生必有死,这死谁忽略得了呢?鬼神的情形亦如此,我们回避不了,我们必须面对。

抛开死亡,鬼神的事并非都是坏事,更非不敢说的事。比如神,离地三尺有神明。意在警告世人,坏事干不得,恶事不能干,神明就在我们头顶三尺远的地方。这不是神极好的一面吗?这不是警世世人极好的一面吗?

鬼是什么?没人说得清。一般来说,鬼是人死后的一个称谓。这般说来,鬼就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偶或谈一谈、想一想我们头顶上的神、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不但可以,而且有些意思,甚至于意义。

二 

跟许多父母不一样,我的父母亲会毫无避讳地当着我的面,谈论鬼神,谈论死亡。但是,说实话,讲鬼神故事,还是我奶奶水平高。

在我四五岁的年纪,父母亲每次去坟上烧纸钱,总不忘把我带上,尤其清明,那是必须要去的。因为,清明这一天,父亲认为,祖先会回来看我们。实际上,父亲带我去上坟,不独为了让祖先看见我(要说真有想看我的,估计也就我奶奶),而是为了让我帮他添坟。

所谓添坟,就是给死去的人修屋。父亲说,活人要修屋,死人也要修屋。我们家的老屋每年要修一次。给死人修屋,怎么个修呢?其实就是往死人的坟头上添土,所以叫添坟。

我只记得我爷爷的父亲那座坟,最大。其次是我爷爷的坟。有人见我爷爷的父亲那座坟,越来越大,便对我父亲说,我们家将来要出个人物。我父亲笑了一笑,什么也没说。而我知道,我爷爷的父亲那座坟之所以越来越大,并不是传说中长起来的,而是父亲一年一年添加上去的。

每次添完坟,父亲总会席地而坐,一边抽烟一边对我说:“等你长大了,这两座坟就会更大了。将来我和你妈妈也要来这里,你一定不要把我和你妈妈的坟,添得比这两座坟高。因为他们是长辈,我们是晚辈。晚辈的坟,不能高于、大于长辈的。”

父亲的愿望并没有变为现实。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们家的祖坟就被政府拆除了。待我父亲过世,时代变了,他没能再像祖辈那样,享受一个土疙瘩。大家切不可小看了这个土疙瘩。没有了这个土疙瘩,也就意味着土葬时代结束了。父亲和母亲过世后都进入了公墓。在那个叫拦山河的公墓里,每个死人都分配到一方小小的墓穴——用水泥、砖头砌就的小小墓穴,墓穴里仅能容纳两个更小的骨灰盒。骨灰盒上面是一块厚重的水泥板。每年清明,我都犯愁:坟怎么添?在那块水泥板上放几锹土?这也叫添坟吗?

十一岁那年,父亲又带我去添坟。那天天气不好,还下着小雨。父亲身披雨衣,来来回回地去挑土。我突然觉得父亲这样认真地添坟,有些迂。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已经很饿了,而且冷。饿和冷就心生抱怨。我突然对父亲说:“咱们再怎么添,从外表上看是大了许多,可里面呢,里面不就一口棺材吗?不就巴掌大一块地方吗?”

父亲有些吃惊。他停了下来,走过来将我抱住,问我:“怎么了?”我看了看坟墓,说:“我觉得死人的房子太小了。这么小的房子,咱们何必这么费力地修呢?”

父亲依旧没有说什么,而是默默地掏出火柴,从包裹严实的袋子里抽出一沓纸钱,跪在两座坟中间,将纸钱点燃了。我听见父亲悄声说了四个字:“童言无忌!”

话音刚落,我竟然脱口而出:“做死人挺好的,用不着自己赚钱。”

父亲这回不高兴了,完全可以说他被我的话震怒了:“说什么呢?”这四个字声音很厉。我那天也真是见鬼了,从不敢高声跟父亲说话的我,竟然跟父亲杠上了。我说:“不是的吗?难道不是的吗?”我的意思是,事情是明摆着的,你怎么能不承认呢?又凭什么不允许我说出真相来呢?

父亲见我有些激动,他也了解我的性格,便说:“咱们回家吧!你妈妈还等着咱回家吃饭呢!”

 

母亲过世后的第二年,清明那天,父亲要我带他一起去看望母亲,给母亲添坟、烧纸钱。做完这一切,我父亲坐到了母亲的墓前,我也赶紧坐下来,面对面。墓地很小,磕头的时候屁股都要撅到别人家的地盘上。我给父亲点上一支烟,晚年时,父亲听信母亲的话,把抽了几十年的烟给戒了。他接过烟,拿在手里,一口也没抽。我说你抽一口,他看了看墓碑上母亲的照片,摇摇头,说,你妈不让抽。

父亲掐灭了烟,突然问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说过的混话吗?现在想想,你说的也对,死人的屋子太小。“咳!”我说,“那时候小,胡说呗!”父亲说:“那可不是胡说!回家后我对你妈妈说了,她也说你的想法很奇怪。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么想呢!你妈妈建议我不要再把你往墓地带了。可是,后来,你却比我还积极。”

“也许一切都是空的,但即使是空的,活人也总得为逝者做一点什么,不然,这颗心无法安放。”我说。

父亲抬头看了看我,说:“我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我之所以给你爷爷的父亲,即我的爷爷添那么大一座坟,就是想让你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给先人添坟,不就是寄托我们对他的思念吗?于今,思念还在,却找不到表达的方式了,只好化一点纸钱了事。”

我说:“我现在常常惊叹我十几岁、二十几岁以前说过的话。有些我是跟你说了,更多的想法我都跟母亲说了,因为母亲不像你那么严厉。无论我说什么,母亲总是微笑着,甚至鼓励我说下去。”

“你十四岁那一年,”父亲说,“你妈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知道你是怎么跟你妈妈讲的吗?”我摇摇头,表示我记不起来了。父亲说:“你对你妈妈说,妈妈!人为财死,这可以接受,因为人要活命。可人要是死了,也就是说不再活命了,他是否还要财呢?你妈妈不知你设下一个圈套,说,不活命了,还要钱作什么?你说,是吗,妈妈?你妈妈说,那当然!你说,那为什么我们还要给死人烧纸钱呢?……”

这段对话,我确实不记得了。但我仍记得有一年冬天,父亲不在家,母亲带我去上坟,我边烧着纸钱,边问母亲:“妈!奶奶的那个世界好奇怪啊!我们送钱给她花,却要用火烧掉。你说好端端的纸钱给烧了,她还收得到吗?她收到了会是钱呢,还是一堆钱灰呢?”

母亲直言,她不懂那个世界。而这个疑问却一直陪伴我到今天。

事实上,有谁懂得那个世界呢?

 

搀扶起父亲,天色向晚,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离开母亲墓地时,父亲说:“你妈一个人太孤单了。”我说:“我常常来陪母亲!”父亲再次转身,给母亲鞠了一躬,说:“我很快就要来了!”

我很少看见父亲流泪,只在母亲过世那天,我看见他哭过,今天,这是我第二次看见父亲流泪。

母亲去世后,我的精神世界里就只剩下哀伤和痛哭。我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我的这种心情,这种情状。我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只能一得空闲便去母亲墓地,陪伴她。这事瞒不了父亲。某天我去看望仍旧住在老家的父亲,见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叫了声父亲,他半天才返回神来,说:“回来了!”

我赶过去,搀扶住父亲的胳膊,我感觉他有些冷。不知道为何,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悲了起来,我哽咽了,但我没敢哭。

我扶父亲坐下。他说,你知道我刚才在院子里想什么吗?没等我回答,父亲径自说道,我在想你。想你小时候说过的那些话。都说“童言无忌!”可我还是有一点点担心。担心这样的一个小孩子,他将来长大了,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会像他所说的那般去做吗?现在看来,我这担心有些多余。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没有成为那样的人。你只是说说而已!以后,你不必给我添坟,你不必给我化纸钱(父亲总把烧纸称作化纸钱),你说的那些话,我都认同,很在理。你只需偶尔去看看我,看看你最爱的母亲,就行了。你母亲她是个苦命人。

尽管我一忍再忍,那天,我还是没忍得住,我哭了。

父亲说得对,得益于他的影响,我较早地接触到了鬼神,认识了死亡。我的那些“童言无忌”,其实正是这种得益的结果。这样的结果,让父亲担忧,担忧我会成为一个悖离传统的人。但是,面对故去的母亲,我的所作所为,令父亲放下了他的担心。

“童言无忌”,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压根不需考虑其他人的感受。人长大了后,为什么就不再“信口开河”了呢?因为人有了顾虑。我质疑过我们的传统文化,但到头来我却不得不臣服于这种文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悲哀?只知道,面对那些与己无关的文化时,一个人不但可以质疑,而且可以将其推翻。可是,当你面对的是你的亲人,你的内心即便是质疑的,你也不敢、也不愿推翻它。

这大约就是中国的文化吧,一个几千年都不曾被消灭的文化。我想,今后也消灭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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