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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乡间草屋
作者:海曙红  发布日期:2018-03-24 14:33:51  浏览次数:3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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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现在的城里人都想到乡下去弄间房屋,不由得想起我十四岁那年,就曾和父母家人一起住过乡间草屋。那年父亲结束了被隔离审查两年多的生活,全家下放到苏北一个偏僻旮旯的农村小生产队,我们一家人得以重新团聚。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从未见过农村,想象中的农村是野豁豁的,望不到头的庄稼地,东倒西歪的土房子茅草屋散落在田头地尾。我们一家子能住上这样的一间屋子吗?不管怎样,只要一家人挤在一个屋檐下就好。

记得那是一个没有阳光的冬日,我们全家老小祖孙八口人连同几张木板床、几只木头箱子、几张旧桌椅一起被塞进了一辆大卡车。车子在满是尘土的公路上颠簸如航行在泥海中的一条破船,颠得我们昏昏欲睡,空气既浑浊又沉闷,只有弟弟不时问妈妈:中午在哪儿吃饭?晚上在哪儿睡觉?车子最终停下时巳近黄昏,我们暂时被塞进了生产队的大仓库里。仓库的土墙坑坑洼洼,四面透风,泥土味伴着某种发霉发芽的怪味儿铺天盖地,老鼠打群架跳集体舞全然旁若无人,茅草屋顶上不时有唏呖嗦罗的泥灰草叶飘下来。外婆一夜未合眼,生怕泥灰草叶落到我们身上会把我们砸扁似的;而我们姐妹兄弟早巳象困猫团一样沉沉睡着了,即便整座仓库崩塌压在我们身上,我们也不会发出任何呻吟了。

白天醒来才看清,仓库里空空荡荡,不见窗户,只见一扇破旧木门,除了靠门口有点光亮,里面黑黝黝一片。整个仓库形同一个张开口的空麻袋,听说打下的粮食只够分村民口粮,仓库虽然修得很大,其实多半时间都没东西装。我们的几张床和桌椅都紧挨着门边放,我根本不敢把眼睛投向仓库深处,若稍不留神看见那片沉沉黑色,就觉得象是被吞进了大鲨鱼的肚子里。住了没几天,生产队长告诉父亲要让我们全家搬进一处没人享受得起的房子。

那是乡间里孤堡似的几间大瓦房,左右不挨邻居,原来是生产队会计用贪污来的钱给自家盖的四间砖墙瓦房。那会儿方圆百里全是泥墙茅草房,就数这几间瓦房气派,结果因退赔而抵押了出来。我们起初以为因祸得福,后来发现会计的婆娘满脸阴沉,每天都要带着个八、九岁的娃儿绕瓦房走几圈,一声不吭地示威似的。我和弟弟提心吊胆地躲在门后,生怕他们娘俩会突然冲进来。夜里北风四起,好象旷野里有一群夜游的狼在嚎叫,我们住在那宽敞的瓦房里丝毫不觉得舒坦。

后来在父亲的请求下,生产队长总算答应用父母的安家费为我们盖三间草屋。我们天天都去看泥瓦匠砌房子,想起我小时候搭积木总是把小房子搭得象宫殿一样,有门廊、有拱顶,穷尽想象,变出千姿百态,一旦搭出心中的宫殿,怎么也舍不得推掉它。在我记忆中,童年时经常随父母搬家,住过好几处不同的房子,那会儿都是公房,谁曾想过会有自己的房子?而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都是些我们不得不歇息在里面的空间罢了。当我们下放到了农村变得和农民一样,在乡间有了自己的草屋,就特别盼着泥瓦匠把房子砌得坚实些,刮风下雨时,让我们觉得天塌不下来。   

搬进草屋那天我们象搬进宫殿一样喜气洋洋。我站在草屋中央,房顶不算高,人字形的房梁上,一排排椽木支撑着草棚顶,犹如一株华盖犹重的大树,大树下的泥土散发出阵阵潮气,把我从头到脚抚遍,似有一种被阳光暴晒之后得到浓荫遮蔽的凉爽。我们在草屋里周正地摆上简单的家具,外婆说:她活了这把年纪,这下坐实了“金屋银屋,不如自家的草屋”。是啊,住在自己的草屋感觉奇好,一会儿象我小时候睡过的摇篮,一会儿象我小时候搭好后不想拆掉的积木房子。  

草屋前后没有花园,我们就在四周种上梨树苹果树,恨不能它们一夜之间结出果实来,但果树似乎总是故意慢慢长大。我们还在屋前空地上开出几块可种瓜菜的田垅,认识了种子,就把玉米粒儿放进坑里埋上土,一有空就蹲在田边,等着绿色的芽芽顶穿泥土。待到玉米长大到结出灌满浆汁的嫩玉米棒时,我们高兴得以为自己是会施魔法的小仙人,尽管平日里比狗熊还要贪吃嫩玉米棒,有时竟舍不得把它们采下来吃掉,情愿看着它们老去,重新成为种子。我们把黄澄澄的玉米棒子晒干串起来,或三五个一簇或七八个一溜,悬挂在小屋里,走来走去时,用手或脑袋不时拍它们几下,灰不噜秃的四壁顿时金光摇曳,带给我们一片欢乐。    

黄昏落日时分,屋里光线昏暗而屋外还亮堂着的时候,我们总喜欢坐在草屋的木头门坎上,看左邻右舍茅屋顶上的烟囱里飘出的缕缕炊烟,听那风箱呼哧呼啦的声音,捋着咕噜咕噜叫的肚子等父母归来。草屋门前那条土路曲曲弯弯通向远方,不知远方是个什么地方,只知道父母总会从那个地方回到草屋。一家子人围坐在一起,世界一下子就缩小到我们围餐的饭桌这么大,人多饭香话题也多,在远离都市的地方,让人想不起来“吃饭讲话不卫生”这门子规矩。我们在乡间草屋住了两年,从来没有生过病,那些在城里通行的规矩在乡下都没用上。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们过得还蛮开心,没想到会很快地永远告别草屋。  

世事多变。原以为在乡间有了自己的草屋,就会长期落脚在那儿。但我们好象一直在不停地飘泊,且把住过的楼房公寓草屋都当作临时藏身所。飘泊之中我们长大了变老了,却又长不大不服老似地总在寻找适合自己生存的空间。或许,真正找到一处能让心归于平静的居所,也快接近生命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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