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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国与理想的家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8-02-17 00:35:40  浏览次数: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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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有自己的家庭,也都热爱自己的家庭。父母健在时,我们极少去想家庭的生计问题。认为那是父母的事,父母也很少把这种事推给我们。

及至我们长大成人,组建起自己的家庭,我们才有挑担子的感觉。

家庭无非就是生计问题。人一辈子所围绕的、所困扰的,也始终是这个问题。

对一个家庭来说,对一个挑着家庭担子的人来说,有房可住,有饭可吃,这个家庭就可以过得下去了。当有了更多的金钱时,无非把房子换大些,饭吃得更好些。也就是说,无论怎么折腾,终究还是这两个东西。

我不喜欢折腾,我也折腾不起。我喜欢安逸,喜欢简单,喜欢知足常乐。我从来不奢望什么。这种心境,大约与我的出身有关,即与我农民的本色有关。

我总觉得,无论我们怎么折腾--从乡下进入小城,从小城再入大城,从国内再到国外,终究还是为了一个家。

我的生活简单,我的人生追求也简单。简单并不代表心中不曾有过理想。相反,正是因为心中有过理想,而且在历经理想逐一破灭后,才开始认识到,理想是个好东西,可理想也是个坏东西。

人应当有理想,并按照自己的理想去努力去奋斗。只是当理想变为现实时,不必太嘚瑟;当理想化为泡沫时,也不必太悲伤。

我没能看见自己的理想变为现实的那一天,当然,我也不认为我的理想全化作了泡沫。实际上,我已经接近于自己的理想了。只是当接近于自己的理想之后,才发现:所谓理想,也不过如此。

这种接近理想之后的发现,令我十分痛苦。

我们都爱自己的家庭,那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地方能胜过家庭这个地方?家庭不只为我们遮风挡雨,更重要的,乃是家庭里有我们最亲最亲的亲人。离开这个家庭,哪里还有你的亲人?即使有,也不会比家中的亲人更亲了。

芸芸众生,有这份爱真的足够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高更好的期待呢?但作家老舍却不满足于此,他还有更高的理想,更高的期待。

那老舍的理想和期待,又是怎样的一种理想和期待呢?

来看看他写于1936年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题目叫《我的理想家庭》,刊于1936年11月16日的《论语》第一百期。

文章较长,我只取部分——

我的理想家庭,要有一间是客厅,古玩字画全非必要,只要几把舒服宽松的椅子,一二小桌。一间书房,书籍不少,都是我所爱读的;一张书桌;文具不讲究,可是都很好用。两间卧室,我独居一间,有一张极大极软的床。还有一间,是预备给客人住的。此外是一间厨房,一个厕所,没有下房,因为根本不预备用仆人。家中不要电话,不要播音机,不要留声机,不要麻将牌,不要风扇,不要保险柜,有人白送给我也不要。

院子必须很大,靠墙有几株小果木树。除了一块长方的土地,平坦无草,足够打开太极拳的。其他的地方都种着花草——没有一种珍贵费事的,只求昌茂多花。屋中至少有一只花猫,院中至少也有一两盆金鱼;小树上悬着小笼,二三条蝈蝈随意地鸣着。

人口自然不能很多:一妻和一儿一女就正合适。

就这一家子人,因为吃的简单干净,一天到晚不闲着,所以身体都很不坏。因为身体好,所以没有肝火,大家都不爱闹脾气。

这个家庭顶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岛,至坏也得在苏州,反正必须在中国,因为中国是顶文明平安的国家;理想的家庭必须在理想的国家内。

许多人都说喜欢这篇文字,可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喜欢这篇文字里的什么?

我也喜欢这篇文字。但我知道,70多年前的理想家庭,放到当下却未必实现得了了。比如那大院子,比如那一儿一女。

大院子在70多年前,肯定不成问题,即使是北平那样的地方。但70年后的今天,不要说在北平置一处大院子的家,就是在我们这样的小城,也只能买个商品房住住。

至于孩子,“一儿一女”,我们这代人愣是连这个福分也没有呢。

老舍的理想家庭,真是简单至极。我相信对于老舍来说,实现他的理想,一点也不困难。但如此简单的理想家庭,过了70多年,却变得不简单了。这又是为何呢?

既然一切都变得不可能了,我怎么还说喜欢这篇文字呢?难道我有怀旧的毛病?难道我欣赏、渴望70年前老舍的理想家庭?

没错,我的确有怀旧的毛病。比如我常常怀旧“五四”那个时代。但面对老舍的这篇文字,我却没有丝毫的怀旧之心,尽管我欣赏他的理想家庭。之所以说自己喜欢这篇文字,说实话,仅限于这篇文字临尾的那几句话:“这个家庭顶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岛,至坏也得在苏州,反正必须在中国,因为中国是顶文明平安的国家;理想的家庭必须在理想的国家内。”

老舍先生若活在当下,料他未必还有这样的想法——“这个家庭顶好是在北平”。北平,即现在的北京。这个被拥堵和污染困扰着的大都市,早已不是1936年的北平了。1936年的北平,恐怕还没有拥堵这一说,恐怕还没有污染这一说。即便有污染,也不致于污染成今天这个样子。今天的这个样子,哪个作家会说理想的家庭,“顶好是在北平”?除非他昧着良心。

而老舍是个实诚人,是个讲良心的人,所以他死在了北京。不是老死,不是病死,是他忍受不了同胞们对他的侮辱,投湖自杀了。时间为1966年8月24日夜。

他死于北京,与北平仅一字之别。北平是民国的北平,北京是新中国的北京。

他的理想家庭是建在北平,“反正必须在中国,因为中国是顶文明平安的国家;理想的家庭必须在理想的国家内。”

中国是老舍先生心目中最文明平安的国家,这是确定无疑的。不过,我要说明一下,此时的中国,应为民国。现在,它还孤零零地苟且偷生于我们的宝岛台湾呢!当然,我们称之为台湾省。

也就是说,在老舍先生的心目中,1936年的中国——民国,是顶文明平安的国家。而理想的家庭必须在理想的国家内。不难看出,此时的国家,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国家。

在理想的国家内,再有一个理想的家庭,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坦率地说,在尚未读到老舍先生的这篇文字前,我的确思考过理想的家庭。不过,尽管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爱国主义者,但我却没有像老舍这样想过理想国家。

也就是说,我并没有把家庭问题与国家问题放在一起来思考。这并非是我目光短浅。而是我认为,家庭是很私人的东西,怎么跟国家扯一块呢!我也不认为,爱家就是爱国。中国人向来把国与家分得门清。高调的爱国者尽管扬言:保大家,舍小家。这个大家,指的便是国家。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比如外敌入侵,这样做并不高调,理当如此。但在和平时期,既没有人这样做,也不必这样做。反倒是,保好小家,才是对大家的爱。国家的作用,国家的意义,也是为了保小家,保她领地内的每一个小家。

今天的国,要比1936年时的民国不知道强大到何等程度了。老舍先生在那时却写了一篇文字,一篇《我的理想家庭》的文字。写就写吧,反正他的理想也不算高,简直普通得很!他写这样的文字,是他认为,国是理想的国,家当然也应该是理想的家。

但现在社会进步了,国家强大了,可谁要是让我也写一篇老舍先生这样的文字,我肯定不会写。不是我担心自己这文笔太差,而是我怕我写出的理想家庭,即便完全照老舍的理想写出来,也实现不了。实现不了,那就不是理想了,那是什么呢?是梦想,是痴人说梦。

我连理想都没有了,哪里还有梦想。做梦是年轻人的事,我感觉我已经老了,至少在思想上如此。我不知道,思想是不是也会老?

从1936年11月16日,《论语》发表老舍的这篇文章,到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北平从此成了北京,其间不过13年的时间。老舍的理想家庭是迎来了生机,更加地理想了,还是理想二字戛然而止?恐怕唯老舍说得清。

新中国成立后,老舍的心情是愉悦的。只是好景不长,1966年文革开始,他的厄运就到来了。

何为理想国家?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相信老舍的那个答案最可靠:文明平安,当然,那个“顶”字是万不能丢的。

1936年的中国,文明平安到何种程度,我还真是猜不出。不只是时间上的久远,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是众所周知的一个原因:在我们所接受的教育里,旧中国是万恶的。“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多么熟悉的声音。

1966年“红色八月”,红卫兵冲进北京文联侮辱和毒打老舍,至今我都不知道为的什么?红卫兵说他是“反革命”,显然站不住脚。我倒是觉得,老舍如果真有罪,那绝不是“反革命”,这个罪名放他身上不太合适。可是,他们确实也没找出什么罪名来。老舍死,比较复杂,被红卫兵侮辱和毒打,只能是死因之一。我倒是认为,他真正的“罪名”应当是,他写于1936年的那篇《我的理想家庭》。大家想想看,大家读读看,文末的那段文字,是不是有点问题?他所写的理想国家,分明是前朝旧国——民国啊!他这不是礼赞民国吗?可惜,没有哪个人读出这个问题来,发现这个问题来。

恐怕老舍先生自己也未必想得起他这篇不出名的文字。但老舍是实诚人,他讲良心,所以,即使前朝被赶跑了,他也不会修正自己的实诚话,良心话。

2014年,美国《新闻周刊》推出世界上最好国家排行榜,医疗、经济活力、教育水平、政治环境、生活质量是其五大衡量标准。芬兰综合排名居首,中国排名59。

最好国家与理想国家,我认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也就是说,最好国家未必就是理想国家,而理想国家,才算是最好国家。

作为一个爱国家的人,我当然希望我们中国能做最好国家,最理想国家。我相信终有一天,中国会成为这样的国家。

终有一天,自然不是现在。这也正是我不愿意写《我的理想家庭》这篇文字的真正因由。而老舍的了不起,就在于他比我们头脑清楚。他告诉我们,家庭与国家是紧密连在一起的。只有国家理想了,才有理想的家庭。

实际上,当我们出生时,国家已经在那里了,家庭也已经在那里了。我们之所以爱家,爱国,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天然的爱。不是谁要我们爱,是与生俱来的。

明白这一点很重要。如果你的家庭很幸福,一定与你的国家有关;但如果你的家庭很不幸,是否也与你的国家有关呢?

比如我们这一代人,国家要求我们只能有一个孩子,而不是像老舍所说的——“一儿一女”。固然,不能说一个孩子就不幸福,但同样也不能说一个孩子就幸福。至少在“多子多福、儿孙满堂”的传统中国,一个孩子显然给家庭带来的是孤独和寂寞,以及诸多的不确定性。

至于老舍先生所说的那个大院子,咱们就甭想了。目下中国,搞房地产的发财了,政府也盆满钵满,哪有土地给你建小院子?这样的幸福——家庭的幸福,我们这代人就免谈了吧!

理想的家庭,要靠自己的努力,更要靠国家。所以,我们这代人不必谈理想,至少是不必谈理想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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