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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快过年了!”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8-02-11 13:48:28  浏览次数:18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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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入农历的十二月(即腊月),在人们的嘴边就多了一句话:“快过年了!”

我也会说这句话,但我却不知道,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相信,这句话是我唯一的一句人云亦云的话。

“快过年了!”大家都这么说,就连放学的孩子也对他的同学说:“快过年了!”这个孩子说这句话时,我特意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我看见他的表情是欢愉的。

但大多数人则是没有表情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是啊,你看那孩子,他的表情何等欢愉!可是,同样的一句话,为何到了成年人这里竟然变得麻木了?难道过年不是令人欢愉的事情?若不是,那过年对于成年人而言,它又意味着什么呢?

有人对我说,过年就是过关。他把“年”视为一道关口。

我不解。问之:“过的什么关?”

他说,旧时欠租、负债的人必须在年前清偿债务。对于欠租、负债者而言,过年岂不就成了过关?

我说,你说的那是旧时。

他说,现在也一样啊!

我说,你也欠租、负债?

他说,我不欠租、也不负债,可别人欠我的租、负我的债啊!

我说,那只能说,对方过年像过关,过你这道关。而你是债主,一如黄世仁,你哪有什么关要过?

他顿时捶胸顿足,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他妈的!我哪是债主、黄世仁啊!我整一杨白劳啊!我催租、讨债还得给他送礼,向他低三下四,苦苦哀求!就差没给他下跪了!

我说,他是真没钱还是假没钱?

他说,他要是真没钱,我也就认了。可他有钱啊!

我说,这怎么会呢?谁有钱会不还钱?这不是无赖吗?

他说,你是真不懂现今的这个社会,还是假不懂现今的社会?

我说(很好奇地),现今的社会是怎样的社会啊?

他说,欠钱的是大爷,借钱的是孙子!

我说,那你就告他啊!

他说,唉,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以为官司就那么好打?打赢了,我就能拿回来钱了?这么跟你说吧,那地方啊(他用手指了一个方向,我明白他所指的方向的意思),赢了官司,拿不回钱!

我说,照你这么说,就没法子治老赖了?

他这回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叹了一口气,说,唉!欠租、负债的人倒能过个欢愉的年。可你瞧我这副倒霉样,年还未到,我就掉关口里去了,爬不出来了,跟死了人差不了多少。说着,他忽然开唱了: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飘,

年来到。

爹出门去躲债,

整七那个天,

三十那个晚上还没回还。

……

我说,你咋唱起喜儿的歌了?

他说,我现在就是喜儿她爹杨白劳呢!

我说,你咋又成杨白劳了呢?你分明就是黄世仁啊!

他说,咳!你说这杨白劳也真是!你欠钱还不起,你躲干吗?你不躲,把情况说明了,债主还能看到一点希望,你这一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债主能不气恨吗?还有,你要躲,你就把喜儿带上一起躲,你把喜儿留下来,这不是让喜儿作人质吗?杨白劳你安的哪门子心啊?小时候,我看《白毛女》,把个杨白劳同情的啊,我都哭成一个泪人了,发誓长大了一定不做穷人。那时候,我恨透了黄世仁,觉得他是世间最坏的人,没有比他更可恨的人了。可如今啊,我觉得该同情的人不是杨白劳,而是黄世仁。

我赶紧要他打住。

我说,你被气糊涂了。官司不好打,你可以上门去讨债啊,怎不至于他也躲“整七那个天”?

他说,我哪天不去他家?可就是见不着他人!他老婆说,他欠你钱,你找他要钱,别来烦我。我说,你们不是两口子吗?那女人说,你真逗,你咋知道我们是两口子?我说,不是两口子你们咋住一起?她说,你脑子进水了吧,住一起的就是两口子?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早离了。我说,你骗谁呢?你们天天在一起做买卖,以为我不知道呢!

我说,看样子,你碰上的不是一个老赖,而是一对老赖!

他说,为了躲我,怕我过年时上他家讨债,他们家的舅爷子告诉我,说他姐夫一家四口早订好了飞海南的机票,准备去海南过年了。

我说,这可怪了,他们家的小舅子会胳膊肘向外拐,向着你说话?

他说,你有所不知,他也欠他小舅子的钱,两家早不往来了。

我说,天啊,这叫啥事啊!这是什么世道啊!人怎么成了这样子的人了?

他说,我也纳闷呢!俗话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可现在却是“好借不还”。至于再借,人家原本就没这个准备。

坐在我办公室里的这个秃头中年男人,是我的朋友。他姓刘,我只能向诸位介绍他到这里了。我们虽是朋友,但见面极少,也疏于交往和问候。我不知道,我该称这种人是熟人,还是朋友?

但他却一口咬定我是他最够哥们的朋友。我好奇地问他:“我怎么够哥们了?”

他说:“我每有难事,必来找你,你总乐意帮我。”

我想起来了。原来,最近几年,每到快过年的时候,他都要来我这儿一趟。向我哭诉他的遭际。其实我什么也帮不了他。我能做的,无非就是安慰他一番。这安慰也是一种帮助?抑或在别人那里,他得不到这种帮助?

第一年,他歇斯底里;第二年,他要杀人;第三年,他要自杀。今年,尽管一进门时,他仍然捶胸顿足,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可杀人和自杀的念头再也不提了。

第一年,他要杀人。我说,杀了人,你的钱没了,你自己也没了。你这才叫吃亏,还是个大亏!

第二年,他要自杀。那次他跟他老婆一起来。他老婆对他说:“自杀可以,但不能死在俺家。要死你得死到他家去!”我以为开个玩笑。后来他果真去了,怀里掖着一瓶足以让自己死上几回的农药。但人家的门敲不开。一家人早远走高飞,到热带地区过年去了。

后来,他总算想明白了。说杀人和自杀都是一时气话,真那么做的话,太不值了,吃亏的还是自己。他总相信,那个人终有一天会良心发现。但他又说,不知道他能否等到那一天。

他老婆对我说,她男人不光不见我,任何人都不见。因为借钱,他把自己给毁了。

我说,当初为什么要借钱给那个人呢?

他老婆一脸沧桑。摇摇头,叹口气,说,怎么说呢?一言难尽。一来也算是因为贪欲吧——毕竟利息挺高的,一年下来算算很可观,哪知连本带利都没了。二来也算是哥们意气吧——毕竟当时两家人相处得非常好。即便没那利息,他开口了也不能不借。谁能想得到,相处得那么好的两家人,最后会做出这种绝情的事来呢?

他老婆还说,他男人觉得没有脸面见人,所以一直躲在家中。

我说,这就有些怪了。要说没有脸面见人,那也不该是他,而是向他借钱的那个人啊!

他老婆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有人说,刘××这个人也真是,人家欠你钱一时还不起,何必要把人家往死里整,又要杀人,又要自杀的!让人家连个年都过不下去,只好远走他乡,想想多可怜!这话让俺家老刘险些憋死、气死。明明是他有钱不还,明明他远走高飞是为了不还钱,人们却把不还钱的当成了同情对象,而该同情的人却受到了挞伐。这叫什么人类?这叫什么世道?

我安慰她道,这种人毕竟少数,不可计较。

一脸沧桑的女人回道,哪怕只有一个人这么说,也让人无法接受,无法理解。何况才不是一个人呢!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实话,我也在思考她问的问题:这叫什么人类?这叫什么世道?

抛开世道不谈,值得我们谈一谈的,应该是第一个问题,即:这叫什么人类?

这叫什么人类?我看就是将爱因斯坦的大脑拿过来填进我的大脑,我也未必能回答这个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势必很复杂,而我这篇文字却不是探讨这个问题的。依我这颗既愚且钝的大脑来看,我只能这样理解今天的人类——准确地讲,是中国的人类。因为这个问题的提出者,她是一个中国人。

既然是中国人,那就只能从中国人身上找原因。但中国人毕竟不只有这样一种中国人,中国人有很多种中国人。若以一种中国人的行为来分析所有的中国人,那肯定得不到正确的答案。所以,我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但是抛出这个问题的人却不复杂。她原本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但当她的家庭与另一个家庭间出现了这种危机之后,对她这个简单的人来说,一切都不简单了。以她的大脑来看待所发生的这一切,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想不清的。她的男人说得对,你不还,你说个原因。你一时拿不出,你给个说法,给个时间,为何要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最后索性电话打不通,人也见不着呢?

对一个头脑简单,生活简单的女人来说,让她发出这样的提问,她的痛苦可想而知!一场不该发生的信任危机发生了!它直接导致了对一个男子的毁灭——原本,他活得光明磊落,而今却自感无脸见人。最令人痛心的毁灭,则是这个男人的女人——这个天生善良,生性淳朴的女人,从此说她看不懂这个世道,看不懂生活其间的人类。这是多大的伤害啊!

其实,我想说,人类还是那个人类。但人类是不断进化的——我只是不明白,这进化,是向着好的方向进化呢,还是向着不好的方向进化呢?如果是后者,我们肯定都不想要这种进化。但若是前者,那为何进化到今天的中国人,却不如我们的老祖宗们诚实守信呢?

我在年轻的时候,对人信心满满。可几十年下来,我像老刘的女人一样,开始对人有了很大的疑问。回顾一下人生,不光老刘的女人,我们每一个人都遭遇过类似于她这样的际遇。老刘的女人遭遇的是诚信危机,在经济大发展的今日中国,并不新鲜。相较她的遭遇,还有更凶险的遭遇。我自己深有体会。

生而为人,我很想搞清楚: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都说人是高级生命,这话对老刘的女人讲,她会相信吗?高级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比低级生命会骗人,会害人?倘高级的是这个,那最好还是别谈高级了吧!

思考人的事情,太痛苦了,尤其当下的国人。当下的国人,生活得很好!用官方的话说,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我历史不算好,尽管二十四史我翻来覆去地翻了多少遍,但仍说不出历史上中国人有没有享受过今天这样的生活。我很愿意相信,今天的中国人是中国历史上生活得最好的,可这种物欲的满足带给中国人的是什么呢?

是老刘的女人那个问题吗?

今天的国人完全丢弃了传统文化的精髓,而新的文化,新的思想又进入不了他们的大脑。老刘的女人的问题,是否可以这般回答她呢:今天的国人,失去了文明的约束,缺少了精神的支撑,他们成了没有思想,没有方向,没有灵魂的人?

这叫什么人类?上面的文字,可以作为答案吗?

这样的答案,能否让老刘的女人满意呢?依老刘女人内心的那种绝望,那种伤心和痛心,我知道,这样的文字,很难抚平她内心的创痛。

“快过年了!”过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团圆?可对我来说,我一直没团圆过,我也很害怕人们这样表述过年。对我来说,过年就是告诉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现在只剩下这最后一天了。这最后一天,你得吃好喝好玩好。因为,过了今天,明儿就是又一个年头了。

我总觉得过年是个很伤感的事。对老刘来说,是伤心,对老刘的女人来说,是伤痛,对我则是伤感,或者说感伤。想想亲人们一个一个地走了,谈什么团聚呢?跟谁团聚呢?而一年一年地过下去,自然意味着自己也要走。

人们为什么要热热闹闹地欢庆这一年的过去呢?是这一年我们的人生特有成就感,还是这一年我们过得特舒心?我一直对过年没什么心情,估计与我这几十年都没取得任何成就有关,也可能与我的心情一直不舒心有关。

按说,我完全可以活得开心一些。凭什么别人都能没心没肺地开开心心,我却要把人生活成这样沉重?但一想到老刘那样的女人,她都快乐不起来,叫我怎么舒心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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