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鸟,雌雄一生相亲相爱、相栖相息,当其中的一只死去时,另一只便不吃不喝,哀伤而亡。澳洲人称之为爱鸟〔Love bird〕。
又有一种鸟,总是成双成对、相嘻相欢。中国人对他们情深意敬,视之为美满爱情的最高境界,诗词唱调里往往用来比喻那种相濡以沫、生死相随的忠贞爱情。这就是鸳鸯。其实,鸳鸯的本性与中国人千百年来歌咏的品质正好相反,它们喜欢追遂异性、频频换伴,不忠也不贞,至于是否美满快乐,那就只有鸳鸯们才知了。
嘟嘟和欢欢是一对相亲相爱的爱鸟。
嘟嘟是雄性,长得肥嘟嘟圆滚滚的,非常的忠实可靠。
欢欢是雌性,长相算不上特别出色,但她端庄温柔,一双小爪子非常秀气,羽毛是少见的海水蓝,上面飘着一层迷人的绿色光泽。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唱起歌来松为之笑、泉为之泣,更别说林中鸟类了。
喜喜是欢欢的娈生妹妹,长得非常漂亮迷人。她喜欢打扮、活泼可爱、爱追赶时髦,是一只快乐的爱鸟。
喜喜是林中“鸟花”,追遂她的鸟与林中的树叶一样多,最后她选择了英俊的俊俊。
欢欢倾向于林中传统,她心疼妹妹,总是试图引导妹妹不要离经叛道。喜喜不爱听姐姐啰嗦。她们的父母亲去世后,便各自过自己的日子,彼此没有来往。
多年以后,她们在林中相遇。姐妹俩都是形单影孤的,身边没了伴儿。
喜喜依旧年轻漂亮、丰韵迷人;但是欢欢衰老的头上己羽毛落尽,身上也已失去了色彩和光泽,辨不清颜色了。她们都很惊奇。按爱鸟的传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如果她们的爱侣不在世了,她们应该没有理由活着。
姐姐欢欢关心地问妹妹:“他〔俊俊〕走了〔死了〕?”
喜喜:“不,是我走〔离开〕了。”
欢欢:“为什么?”
喜喜飞到姐姐的身边,象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喜喜与俊俊曾经非常相爱,这是鸟尽皆知的。但喜喜喜欢在林里呼朋唤友,招来很多同性和异性的注意。俊俊不高兴了,他们经常为此吵架,闹到后来,大家都十分伤心。喜喜试着挽回他们的关系。她象俊俊所希望的那样,整日呆在自家棚里,过着爪不离巢的日子。俊俊当然很开心,但日子久了,喜喜受不了,情绪一天天低落,她的羽毛一天天失去光泽,翅膀一天天枯萎。她的嗓子哑了,并开始一种非常难听的咳嗽,后来她从嗓子里咳出一口口的苔菁。她觉得活得难受,她要阳光,她要自由,她要歌唱, 她要到林子里与朋友们一起游戏跳舞。俊俊很生气, 他们又吵架了,吵得很凶,喜喜很伤心。
“你还爱我吗? ”喜喜有点绝望地问。
“爱。”
“那就给我自由吧。”
“正是爱你,我才把你留在家里,我不想你受到别的鸟的伤害。”
“我都要闷死了,我想到林里展展翅膀,清清嗓子,晒晒太阳。跟朋友聊聊天,玩玩游戏。”
“你还爱我吗? ”俊俊也问。
“爱。”
“你说慌。”
“我没有。”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应该呆在家里,不要离开我。”
“谁说我要离开你?”
“你不是要到林子里去吗?”
“我只是想出去高兴高兴,天黑了就回家,”
“唉,你为了自己高兴,就把我留在家里孤独伤心。”
“你可以跟我一块儿去呀。”
“我不想到外面去招蜂引蝶。”
“你怎么这么说话?”
“那你想我怎么说?我有你陪着, 就觉得心满意足。可你有我陪着, 却仍想着更好的。”
喜喜叹了口气,接着说。
我觉得他的想法可笑,他把我关起来,说是爱我,其实是不信任我,他把我当作他的私有物,所谓的保护我其实质是保护他自己。如果他真的爱护我,他就不应该看着我一天天枯萎凋谢而亡,而是应该让我过得开心点儿。我有点儿自己的私有空间和朋友,不会影响我爱他,相反地,我会觉得生活更加美好和完整,因而更加珍惜我们的感情。
他说我在为自己的寻欢作乐找借口,说我太自私,为了追求自己的亨乐而不顾家庭的幸福。最后,他骂我,说我根本不是一只爱鸟,而是一只披着爱鸟羽毛的鸳鸯。鸳鸯就鸳鸯吧,我不再在乎,于是我跑了出来,过着一种不算完整却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姐姐,其实做鸳鸯并不坏,我曾经偷偷地混到鸳鸯的队伍里,我觉得他们活得挺自在的,我真希望自己也能那样地活一回。可是我毕竟不是鸳鸯,我不习水性,最终不得不回到林子里来。
“你怎么能这样做呢?”欢欢很意外,俊俊仍然在世,喜喜怎么能抛他而去?这可背离了我们爱鸟家族的美德啊!而鸳鸯的品性,更是学不得。在爱鸟林里,如果被骂作鸳鸯,那可是奇耻大辱,你怎么能与他们混在一起?
“那你怎么也活着?如果姐夫〔嘟嘟〕死了,你也该哀伤而亡才对也。”喜喜反唇相讥。
“不,他没死。”
“姐姐,你别学我。嘟嘟是个很好的侣伴。你别离开他。”喜喜开始为姐姐担心。
“不,我没有离开他。是他离开了我。”欢欢睁着空洞的双眼说。
“怎么会呢?你们那么恩爱,林中爱鸟视你们为楷模。你温柔贤慧,为了他,你放弃了美丽的歌声;为了家庭,你甘愿收起自己的所有私欲,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家有如此贤妻,他怎么能背你而去?而且,他向来可靠诚实,格守传统规矩,怎么也会去勾引其他爱鸟?”喜喜很意外。
“他确实一生规规矩矩,也没有勾引异性。”
“那怎么会走了?”
“一个年轻的雌鸟对他投怀送抱的,就好上了。他说,林里鱼目混珠。她,一个年轻漂亮、歌声美妙的爱鸟,在林里徘徊,容易受到坏蛋的勾引,他要带她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就这样走了?”
“嗯”
“那你呢?”
“他说,幸亏我年轻时听他的话,要不,遇上心怀叵测的,没准早给拐走了。”
“既然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是好东西为什么又去拐别的雌鸟?”
“他说他没拐她,是情之使然。就连佛法都说,美好生命的三个境界:一者悦耳悦目,二者悦情悦意,三者悦志悦神。他现在三个层次都达到了,连极品的人间法师都感到满足,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呢?”
欢欢哭了起来。
“别哭,反正他己经走了,哭也哭不回来。”喜喜安慰。
“我并不是为他而哭,我是为自己而哭。”
“这就奇了,为什么?”
“苦恼象一条毒蛇,绞缠得我痛苦难忍,因为他还活着,我找不出理由去死。”
喜喜有点儿莫名其妙:“那你就好好地活着吧。”
“这就是我苦恼的根源,我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我一生为他活着,他就是我的世界。现在,我的世界没了,皮之不存,毛何以附?”
喜喜无言以对。
“我一生把他的快乐当成自己的快乐…”
“那你快乐吗?”喜喜虽然与姐姐同胞而出,却读不懂她的心。
“从前我似乎还是快乐的。”
“现在呢?”
“到头来却是如此下场。我还能快乐吗?这也是我痛苦的原因之一,因为我对自己的一生开始了一种可怕的怀疑。喜喜,你知道吗?对自己的否定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杀,这种自杀比肉体上的毁灭更加无法忍受。喜喜,你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欢欢哭得更加伤心。
“你能希望怎样?本來,爱情对我而言,一直是深韵、神秘而美丽的。我曾经不惜一切地去追求她。但后来我发现,当爱情脱下她华美迷人的外衣时,卻是世俗而丑陋的。”喜喜忿然地说。
欢欢似有所悟,用翅膀抹干眼泪,抬起头,把她贤淑的面纱撕下,用力地踩在脚下,这一生中,第一次用这么粗鲁的字眼,认认真真地骂道:
“男的,本来应该用屁股思考,用嘴巴拉屎!”
什么逻辑?喜喜怔了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大笑着,走了。
2003年10 月 7日 于 堪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