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天香乃是一个游乐园，从鱼凫路往前去不远。少儿们在父母哥姐的陪同下，穿越园区各景点，大胆参与，邪斯底里惊叫，笑声连连。幺儿鸿来也是玩的，以释放一学期的辛劳。因椎间盘膨出，右腿常发麻疼痛，我坐在一花树下乘凉。
背后原来是一根紫荆花树，紫芯如绒，嫩艳无比，落英满台。台面一种海棠花开出如玫瑰之复瓣一样的花瓣，而且深红，成排列队，随弯就弯在大理石花台内，真是太漂亮了。还有一种如天冬一样的针叶，却长在树杆上，细如堆绒，淡绿偏黄，郁郁葱葱。挺拔的杆，坚强的叶，是植物顽强的生命状态。它们以各自追求的姿势生长，大胆而又恣意。能读懂生命的人都知道，植物的花期才是它一生中最尊荣可爱、辉煌灿烂的年华，不论什么植物，不论高低贵贱，都必有一段艳丽馨香的花期。
周围的人全是陌生面孔，来来往往，各行其是。都是来玩耍的，学习的，来调节心情的。
蓉城的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闷热难当。我把三个包袱放在身右的花台上。我坐着，独自遐想。突然左前方的喷雾机打开了，我快行十余步，站到雾化机前，抬起双臂，在一股柔软的水雾中转了几圈，全身立即凉凁凁的，舒服极了。
我陪幺儿鸿先一步到成都，专为他体检而来。初检出来后，我心非常沉重，非常失落。幺儿鸿的心情却如平常——也许是他心态很健康良好，也许是为了安慰我们，故作姿态。总之，我内疚之心稍得缓解。妻子闻讯，立即丢下工作专程而赶来，似乎是忏悔。她强颜欢笑，利用等专家号的时间，特意陪幺儿鸿来国色天香坐过山车、跳楼机。母子俩惊叫不止，嗓子都吼哑了。
原来，我所坐的树荫下的花台前，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已经撑起两把大伞，摆着两张简易桌子，桌上放着一些画具，便开始工作。其中一个女生短发齐肩，身穿白线所织呈网状衣饰，长牛仔裤很贴身，深达膝下。她左手拿着画谱，右手执笔作画，一会儿在颜料盒里蘸一下毛笔，她主要负责作画。这些颜料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食物类香气。另一个女生长发披肩，上穿短红衫，下着一条灰色牛仔短裤，裤上有几处人工作旧、颜色浅白的痕迹，还有两三个长方形或正方形的孔洞，或只有经线，没有纬线的宜打补丁的区域，位置也没有规律，位处大腿中部的裤脚吊着发白的几楼纬线，长两三寸。这个女生主要是服务，招徕顾客，帮助另一个女生。
这时在母亲陪同下的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子正好走来，要求在左脸上彩绘半个脸谱。
桌上零乱放着几十种以塑料密封的脸谱画。我把一枚五角的铜币拿在手里，不时向上抛一下，又接住。正面反面交替，各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
这个假期来成都，我们是有重要任务的，幺儿鸿年近十六，个儿才一米六一，想来检查一下，可青少年生长发育科的专家号被号贩子全部取走了。我曾学过医，了解一些医学常识，知道首诊挂号一般只会开检查单。检查结果出来后，再找专家复诊，才能体现专家的水平和价值。我们早晨五点半就赶到挂号大厅，幺儿鸿去办理就诊卡。我在挂号窗口下排队，位置比较靠前，三列中我排在第二列六七位。我站久了深感右腿疼痛，就席地而坐。八点开窗，渐近挂号台，还是没有挂到当天的专家号。我先挂了一个通科门诊医生的号，开出必作的常规检查项目申请单。七月三十一日九点半，X光科就出据了报告单，诊断意见：骨龄相当于成年骨龄。
一方面，我们安慰着幺儿鸿，认为还在生长发育期间，可能有所长高；另一方面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痛悔不已，我们都是医生，却任其自然，怎么没想到早点检查一下，以科学方式早些进行干预呢？
这么漂亮帅气的小伙子，成绩从初一以来，在班里、年级一直名列前茅，却因身高影响一生事业——正如身患癌症，有治疗方法，却不一定有良好疗效，令人惋惜。
天空虽没有太阳直射，但在天空下与树荫、屋檐下的温差是很大的。一只花尾巴小蚂蚁进入了我的视线，它在热浪里寻找食物。我很烦躁，把正拿在手中玩耍的一枚五角硬币，竖着飞出，从蚂蚁身上横向碾过去——完了，它马上四肢不动，暂停了一两秒钟又撑起身体，歪歪扭扭地试着前行，腰部两腿不如平常灵活，似乎不能落地受力，仍艰难地前行，坚强地前行。我以右手拈起一朵紫荆花，轻轻将蚂蚁拂拭到花台中的花丛下。
蚂蚁受到无辜的伤害。虽有残疾，只要活着，还是慢慢前行——刨来今天的生活。
一个孩子出生后，父母抱着百分之百的希望，然后在他成长过程中做减法。若以分值计算——生下来时为单眼皮，与理想有差距，扣一分；参加升华哥的婚礼时，被鞭炮炸伤后颈部，留下一小癍痕，好在有衣领遮着，扣半分；青春期到了，长满脸青春痘，把个漂亮的脸蛋蛀得一塌糊涂，简直难以容忍，扣二分；性格内向，扣一分；个子达不到常人高度或理想高度，再扣三分……就这样一分一分地扣下去，一直扣到不及格——就对这个孩子失去了信心和希望，就当个普通儿童，甚至如非亲生儿童辅养？
身体上的缺憾，心理上的障碍，道德亏损，智力平平，学历低下，学位欠缺，地域差距，职业不如意，工作不顺心，职务低下，职称难晋，甚至婚姻不满意……未达到理想，便都视为人身“残疾”，人生缺憾何其多也，并为此失去了理想信念，生命的激情？
不！
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我们真是不甘心。好在幺儿鸿还是泰然自若。
然而，逝去的岁月，毕竟找不回来了。
病因是什么？那更是难以揣摩的事。幺儿鸿的先天高度或许本来不止于此，而他后天除身体锻炼少些外，生活营养全面而又充足。当然也存在少许不良的生活嗜好，如喝牛奶、羊奶，有时饭前饭后都来一罐，有一年他一个人饮用达三十多箱。这些奶制品中，含有一定量的激素，这可能是促进儿童提前成人化的重要因素。
如果没有现代的科技干预，令人缺憾的身高，也许根本就不是“问题”。是幺儿鸿的命运，他得独自面对，我们可能也就没有太多的遗憾和内疚。
短发大学生把画笔在小水杯里涮一涮，交到左手夹在一指间，再从桌上几十支画笔中换了一支，蘸上另一种水粉颜料。
热得人难受，心烦意乱。又一只蚂蚁出现在我眼前，身长约半厘米呈梭形的蚂蚁，全身黑色，体态匀称，腹尾如纺锤，较前一只蚂蚁大许多。这种蚂蚁有毒，双钳夹人后，很快会起个红疱，奇痒难忍。但它对人类的风湿病、神经麻痹、寄生虫等疾病有很好的治疗作用。
我坐着尚嫌热，便一指头将蚂蚁弹到地下去了，弹出两米多远，并落在地板上。地面贴着漂亮整齐的瓷砖，没有树木遮蔽，更加热气腾腾，燥热难当，想必它更加难耐。果然，它急促地乱跑起来，生怕脚趾久留地面。我就想看看，它到底怎么求生？它东一头，西一头，找不着方向，更找不到目标。它不住地跳，来回乱跑——不是渴死、累死，就是晒死，我急忙梭下花台，上前几步躬下身子，轻轻将它拈起来，回身花台边，将它放在花丛下。
不远的另一园中，园丁砍下三根象牙红木棍，呈三脚状插在土中，支撑着一棵新移栽的银杏树，并加以绳索绑扎。粗壮如盆的银杏树只有部分枝杆上长出了一点点卷曲的新芽——羞羞答答，不肯出杆的小芽苞。三根象牙红都长出了一两米长的新枝条，每个枝头分别挂着一串绯红的弯弯的象牙红花蕾。
我刚坐回原位，这时从摊子右侧走来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他直接到摊子左侧整理了地上几个小纸箱笼。最后，他站着与先来的俩女生说了几句话，从桌上拿起一张塑封脸谱来到摊子后。他看着我，一边寒暄着关于天气炎热方面的话题，一边靠近我，最后坐在我左侧的花台上。他以画谱作扇，以右手打扇，坐下来后，把扇子换到左手上。他打扇子的方向和扇过来的风明显是向着我来的，可以说大部分风吹向了我脸上和上半身。我心想，坐在摊子后面，可能他有点不放心，至少对他们的工作有所干扰，他是希望或将劝我离开那里吧。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他们都是美术专科学校的学生，眼前几位都是同学，想利用假期，租个摊子，加强绘画技术实践，同时也算作勤工俭学吧。我一下子对他们自力更生的精神肃然起敬。
先来画半边脸谱的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高高兴兴地离开了，画摊边又围过来几个小孩子。
他们阳光，朝气蓬勃，充满理想和热情，是值得骄傲和充满希望的一代人。他笑容可掬，说话谦和，侃侃而谈，对人友善，并没有其他私心，我也便放弃了原先一些想法，与他友好地交谈起来。这时，妻子站在远处叫我和幺儿鸿过去。刚才园工说，过山车等五六样玩意儿今日检修，幺儿鸿就跑到其他地方去了。我给他打电话，打不通，才想起昨晚可能是衣服碰上一个按钮，打开了一个软件，一晚上划走五百多元的流量，使我倒欠三百八十多元话费，今日停机了。大学生叫我把东西放在原地，他帮我看着。我正急得没办法，幺儿鸿却来到了园门口左侧，被妻吆喝过去，一起坐过江龙。
我的长子翰大学将毕业时，曾经经历过这么个短暂的过程，自力更生，积极实践，为今后工作积累一点经验，提高起跑线，这的确是件好事——我极力地肯定和鼓励他们。
勤工俭学，利用课余挣点钱，补贴学用不足，也能提前为父母减轻一些经济负担。学生急于实践，报效社会，大家都帮着点，开个绿灯，行个方便，便是一大善举，会令孩子感到社会的温暖、可信，并将信心倍增地投入社会。
小伙子去忙了一些摊子上的事，又从纸箱中拿出一把大伞来，插在一个石確之中，为新围上来的人遮荫。
综合权衡后，尽管孩子只在“及格”线上下徘徊，但作为父母，还是会以百分之百的精力、信心和爱心去呵护、帮助、支持他们茁壮成长，这才是父母望子成龙之心。
我回头又见到一只蚂蚁在大学生坐过的地方爬行，我一偏头，一口气将蚂蚁吹到花台中，掉在玻璃海棠花荫。
生命有时脆弱渺小，有时坚韧强大，但决不能因一点挫折气馁，甚而亵渎生命，辜负生命，挥霍浪费生命。
花台中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儿来到花草，有花形优美的，有叶形漂亮的，更有各式各样五彩缤纷、万紫千红的花儿，也有夏日较淡的各种花香，扑鼻而来。俗话说，“儿子是自己的乖，妻子是别人的好”，如妻好花，咋总是开在别人的园子中呢？好的风水宝地被占了，好的地段街面被占了，好的工作有人抢，私有之心把一切相对利益都抢占了，一部分人生来只有靠边站，靠白手起家，靠虎口夺食，从零开始积累财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生存，处处充满挑战，时时充满竞争，有时还可能遭遇欺诈、陷阱。
蚁柯分功明确，工蚁不计个人利益而辛勤地劳作。但它离开现成的线路，就会怆惶失措，不再以优雅、闲散之步，去寻找生活，享受生活。可能是它的朋友或称为友邦者气味的引导，它才如此安娴地行进在一条固定之路上，进出于“柯窠”和“食店”之间吧。蚂蚁一旦离开了这条规定线路，便惊慌失措，一筹莫展，盲目颓丧。
天气稍凉，妻儿出园时，还大笑不止。幺儿鸿还是一脸天真、坦然的快乐。我把五角铜币放进口袋中，在提起包裹之前，与大学生握了握手。他站起身来目送我，我急于回家却忘了问他的名字。
次日，我因事提前回了老家，第四天接到了一个电话，妻子非常激动地说，已经挂到一个内分泌生长发育科三级专家的号。专家说，孩子还处在生长发育期内，骨骺闭锁，长干骨增长的幅度很小，但脊柱的变数很大。多补钙，加强跳高一类的锻炼活动，完全可能再长高几公分——我们的心里稍觉释然。
医者仁心。专家说话很会安慰人，更能鼓舞人。这趟华西之行，不但为子求医，也治疗家长的心病。
2017-8-1—4
2012年8月，幺儿在成都欢乐谷与澳大利亚马戏团姐姐的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