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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名分(第3章)
作者:江凌  发布日期:2017-12-31 23:04:44  浏览次数: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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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扭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桂姑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但她心里总是不能平静。她端坐在床头,看月光如乳倾泻在闺房的木地板上,一只蟑螂像躬腰驼背的孤独老人在那儿漫步,窗前不时掠过蝙蝠黑色的剪影,像是正在上演一幕幕皮影戏,更像是谁在用一根黑色长鞭来回抽打月光,月光无声无息。

桂姑眯上眼睛。耳际的夜籁是细微的,像窗外天上的星星,稀稀拉拉的,忽隐忽现的,更像睡梦中幼儿断时续隐隐约约的呢喃呓语。

迷迷糊糊中,桂姑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她要去会会威家人,要去会会威悦。她不能这样在家里干耗着,现在谁也救不了她,这种念头翻江倒海的折腾她,让她彻夜未眠。

早晨,桂花,我的小姑奶奶来敲门,姐,吃早饭了。

每天的每顿饭前,桂花都会来敲门喊桂姑,一日三餐很准时准点。只要桂姑没随桂扬帆出门,在家里的室内室外厅堂厨房屋前屋后,她们姐妹俩本来是如胶似漆地整天粘在一块儿的,如影随形,看书时一同看书做事时一同做事,甚至穿着打扮都要差不多,她们之间牵连着一根无形的线。但自从说了这门亲事,桂姑伤心气恼,脾气窜上来了,动不动就发火,桂花觉得自己成了姐姐的出气筒,更招惹不得姐姐,时时处处小心翼翼,她谨慎地察颜观色,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苗头,她就不敢靠近姐姐了,要是觉得有风暴即将来临,她就像躲瘟疫似的躲得远远的。现在,桂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了,先是连饭都不想出来吃,后来只是吃饭时才出来,吃完饭又回到房间里,拴上房门。

这次桂花来敲门了,桂姑隔着房门喊,妹妹,你等一下别走。桂姑将房门打开,见桂花定定的站在门前。桂花的眼神闪烁无定,轻声问,姐,什么事呢?桂姑送给桂花一个难得的笑脸,侧身给桂花让路,说,妹妹你进来吧,我有要紧事请你帮忙。桂花满脸疑惑的蹩进了闺房,桂姑连抱带推的,把她弄到床前坐下。我要到威家去一趟,找他们评个理,把亲事退了,桂姑急不可待地说,好妹妹,好妹妹,你得帮帮我,帮帮我,能让我走出这个房门,离开家爸妈他们都不知道。

桂花先是惊愕,啊?!接着她惊慌失措地直摇头,这个不行,不行,我可帮不了,帮不了。好妹妹,求你了,就帮这一次,就这一次,好吗?见桂花无动于衷,桂姑的眼圈红了,声音有点颤抖。连你都不愿意帮我,就没人会帮我了。我现在生不如死,倒不如死了才好。桂花最终还是看不下去姐姐这个样子,爱怜之意在她心头泛起。

她们有了个秘密计划。为了避免父母的怀疑,她们姐妹俩仍然维持近来的现状,一如既往,一日三餐桂花来敲门,桂姑去吃饭,吃完饭又独自回房间。

这一天,机会来了。吃完早饭不久,桂姑听得正堂里乱嘈嘈的说话声,虽然听不清楚,但知道家里来了客人。过了一会儿,家里又出奇的安静下来。桂花眉笑眼飞的跑来告诉桂姑,哥的小舅子来说哥的丈母娘病倒了,父母和哥嫂都一起出门了。桂扬帆的丈母娘家也就是嫂子殷月影的娘家,在渡河南岸的一个叫殷家畈的村庄,从岱冲去那儿,要翻过渡冈,到渡冲小码头乘船过河,单单计算来往路程,都需要半天时间。这等好事降临,确实让桂姑喜出望外。

姐妹俩欢天喜地的,从窗户往前看。父母和哥嫂他们步履匆匆,但桂姑还觉得他们故意将时间拖慢了,叫人等得心焦,目不转睛的直到他们身影沉到渡冈那边。

好妹妹我去也。桂姑碰一下桂花的胳膊,力道重了些,桂花身子摇晃了一下。桂花笑道,看姐你这么猴急的,可不要见了人就要死心踏地嫁给他啊。桂姑像平常出门一样,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就出了家门。路上遇到两个挑着粪桶下地的邻居,也顾不到他们异样的眼神看她,她两眼只管看路,像只逃出窟的兔子狂奔到渡冈脚下,接着穿走山林,一口气翻过渡冈。一路上她一遍又一遍的下定决心,找威家理论理论,死了都不嫁。

翻下渡冈快到冈脚时,桂姑就傻了眼,前面渡冲几十户人家,哪一户是威家呢?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只听得松树林深处一声牛叫,哞——!寻声望去,一只大水牛在悠闲的啃草皮,旁边一个小男孩在蹲着玩石蛋子。

桂姑绕过几棵松树,来到小男孩跟前,招呼,嘿,小兄弟。小男孩站起身来,桂姑看见他小脸蛋黝黑发亮,两只贼溜溜的大眼睛,两行清澈的鼻涕像两条飞流直下的瀑布悬在绛红色的小嘴唇上。当时这放牛娃给我的姑奶奶桂姑留下了有趣的印象,后来知道他叫威成。威成仍蹲在那儿用几分谨慎又几分困惑的眼光打量着桂姑,抿着嘴没说话。

小兄弟,跟你打听个事哩。威悦家是哪一家啊?怎么走呢?

威成眨了眨眼睛,将灰蒙蒙的小脑袋瓜子一歪,目光转而射向山下,撸撸嘴,说,看见没?村东头那两棵桂花树,树后的院子,就是威悦哥家。接着他用手指了指,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了水塘,再顺着塘埂走到底,就到了。

桂姑按照威成所指的线路走,她已放慢了脚步。两边是稻田的这条田埂,她熟悉,因为她随桂扬帆来过,但每次只到田畈里,没有进过村子。到了水塘边,桂姑才发现一只大花狗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后面了,这令她紧张起来,她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上了,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从容容地走路,生怕招惹大花狗产生疑心对自己发起进攻。到了威家门前,那大花狗就没跟过来了,它在丈把开外的桂花树下坐下来,打了个呵欠,耷拉着双耳,定定地望着桂姑,它那神态像在想着沉重的心事。

桂姑觉得威家院落考究、气派、威武。威家的大门洞开着,桂姑蹩手蹩脚地进了门。这房屋为砖木结构,属四水归堂的回廊样式,前后左右相连,构成了四合院。当中有个宽敞的天井,全部是用方形青石板做成的。迎面是正堂,台基用精雕细钻的红砂条石儿浆砌。正堂高悬一块“如意堂”大木匾,桂姑认为这四合院应该叫“如意堂”了。正堂左右两侧是雕花木栅栏的包厢房。屋内装修考究,有防潮的古钱式通气孔、采光的半腰花格天窗、防水的厕所通道“一脚干”等。屋顶为重檐黛瓦,飞檐翘角。

桂姑首先见到的是威悦的父亲威尚一。威尚一对桂姑兀自到来感到难以理解,他认为这不是正常情况下的走亲家。那年头妇道人家规矩多,未出嫁的女孩子更要持成稳重,像我姑奶奶桂姑这样随随便便不守礼节,当然被认为是败坏门风的表现。威尚一满脸乌云密布,单刀直入地问桂姑,你来我家你父母都不管你么?怎么这样不守规矩呢?转而他又语气和缓地说,我没有其他意思,我一直是尊重亲家的,觉得不能不讲规矩亏待了你们。

威尚一的指责,没有顾及桂姑的脸面,令桂姑羞愧难当,当时她像做了小偷被抓个正着一样,狼狈不堪,低下原本神气十足的头颅,看着石地板,恨不得找个蚂蚁洞钻进去。

桂姑的突然到来,威悦母亲威刘氏却特别高兴。见桂姑无所适从地站在那儿,问明原由后她冲威公嗔道,我说老头子啊,你发什么威风呢,桂姑是我的贵客,你可别吓坏了她!威刘氏用力拉着桂姑的手,咧着嘴,露出两颗金灿灿的镶牙,笑着说,我昨晚做梦就说你要来的,怪不得今天一大早,就有喜鹊在门前桂花树上直叫唤哩,原来真的是桂姑来了啊,喜事临门、喜事临门,嘻嘻。

威刘氏的一番话冲淡了紧张的气氛,也冲走了桂姑的难为情。威刘氏把桂姑浑身上下打量个遍,她的那种眼神桂姑平生第一次遇到,是咄咄逼人的,这让桂姑无所适从。好在当时威刘氏没有直问来威家的真正目的,桂姑一时自然无语。

娘——,谁来了啊?一个清脆带着稚气的女音传来,等不得威刘氏应答,一阵鞋底摩擦石地板发出的嚓嚓声由远及近,细碎而急切,瞬间,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孩像红枫叶一样飘到桂姑跟前。

威刘氏仍然兴奋着,她对红衣女孩高声说,是贵客,桂姑来了。接着威刘氏向桂姑介绍,这是我丫头威欣,呵呵,你看她疯癫的样子,哪点都不像你这么好!

陌生女孩来威家,母亲又那么热情,威欣一下子明白了八九分,做了个鬼脸,笑道,哎呀,娘,这人还没进威家的门哩,你就心里向着她了,不过我看也是,这未来的嫂子很招人喜欢。

桂姑打量着威欣,威欣也睁大她那双黑玛瑙似的眼睛打量着桂姑,四目相遇,彼此将一束强烈的电光射向对方,搅动起彼此心田里的急流。威欣刘海覆额,浑圆的脸蛋白皙水灵,精致恰到好处的五官,红樱桃似的小嘴最引人注目,两根麻花长辫垂到腰间,她浑身流淌着大方娴雅的气质。威欣当时十五岁,上了县城女子学校,正放假在家。

威刘氏拉着桂姑去找威悦,她做了个手势说,威悦在西厢书房里等你哩。桂姑好生奇怪,外面闹得声音这么大,他威悦在书房里都一直没伸头,究竟是何方怪物。威欣一路跟着,贴在桂姑的耳边滔滔不绝的说她哥哥威悦如何如何的好,她像个尽职尽责的媒婆,又像在隆重推介她家的产品。

威欣冲着书房喊,哥,外面这么热闹你都没听见啦,你看是谁来了!她一阵旋风似的就飘到了书房门口。

见到了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威悦,桂姑澎湃的心潮顿时平静下来,眼前这个瘦削的脸庞、剃着小平头、穿着宽大青衫的瘦弱小子,就是与我定了终身的人啊?!

威刘氏把桂姑介绍给了威悦,咧着嘴笑道,呵呵,悦儿啊,桂姑啊,你们俩好好的一块儿吧,一块儿吧,我去和哑姨准备点吃的,我们今天要好好招待一下桂姑。

威刘氏刚才提到的哑姨,是个中年女人,哑巴,当时她来威家已有七八年了。哑姨原本是个要饭的,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风雪交加,衣不蔽体的她乞讨到了如意堂门前,饥寒交迫实在无力行走了,身子瘫下来,像一只病危的流浪狗卷缩在门洞的一角。第二天早上,威悦出去找小伙伴们玩堆雪人打雪仗,一开门就看见她,那时她已奄奄一息了。威刘氏将她弄到屋里,用骨头汤和米饭调养她,使她很快有了气力和精神,又烧了一大盆热水让她洗澡,把自己的棉衣送给她穿;问她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比划着,威家人才知道她是个哑巴,不过她耳朵不聋。问到她家在哪她就哭,她用手比划着,没人看得明白,问了几次,才能理解个大意,大概她的家人是被日本鬼子杀害了的意思吧,后来就没问过她了,所以一直不知道她家在哪、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就一直让她留下来了,等于是威家收养了她,因为不知道她的姓名,就叫她哑姨了。

威刘氏向威欣使了个眼色,威欣明白她的意思。威欣眨巴眨巴了黑玛瑙大眼睛看看威悦又看看桂姑,红樱桃小嘴微微一张,诡秘地一笑,嘻嘻,可别小看我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喽,你们聊吧,我们走了啊。

桂姑一时没说话,其实当时她窘迫,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威悦抿着薄薄的嘴唇,也没说话,他呆呆地站着,表情平静,用他那双眯缝眼瞅着桂姑好长一会儿。桂姑后来坚信,当时那情形应该是,她像一块强力的磁铁儿牢牢地吸引了他。年轻的时候,桂姑有个古典美的瓜子脸,有恰到好处的精致五官,有一头乌黑的秀发梳着齐腰的长辫,和前凸后翘的腰身。

威悦当时咄咄逼人的眼光,像一股反弹的作用力,不但没使桂姑滋生起女孩儿特有的矜持和羞涩,反而使她顿生了对他的几分气恼。

哼,你这个傻瓜!害人精!

怎么啦?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比你大,你为什么还要我啊?!你看看、看看,我比你高半个头呢,这有什么好呢,你还是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威悦先是没说话,随即他向前伸了伸那细长的脖子,吭吭吭……干咳几声,用他的那双眯缝眼瞅着桂姑的眼睛,仿佛要从这儿读出她内心深处的秘密,接着他用轻得像微风一样的声音说,嗯嗯……婚姻大事谁不慎重?讲的是缘份,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

可我们以前都没见过面,就稀里糊涂的订亲了,你不尊重我。

你不能怪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也没让我见过呀,这是不是说你也不尊重我?

可是……

现在我们都看到对方了,我这个模样你看不上吗?

这个……哼!

如果你后悔还来得及。不过今天一见,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缘份。

嗯?哼!

这么说吧,你为什么就来和我见面呢?呵呵,是因为前世你欠我的。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前世,我跪在佛前苦苦请求,用五百次的擦肩而过,换得今生的这次相遇。你说是不是有缘?这是前世修得的姻缘。

威悦的话语很有攻击性,桂姑的脑神经突然出现了短路,竟然没说出话来。半晌,她才吐出一句,你知道我来了,你为什么不露面?

我看到你来了。威悦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你想想,我父亲那个态度,他头上正在冒火,我敢露面吗?

桂姑扑哧一笑,小胆鬼。

吭吭吭……威悦干咳后,清了清嗓子,又看着桂姑轻轻地说,你跟了我,我会想着你的好,我想好了,成亲后,我要办个学堂,做私垫先生,你来持家,我主外你主内呀,……我会好好疼你的,我们的日子一定很幸福。

威悦的话直截了当,倾泄了他不加掩饰的真心实意,虽然声音很轻,却像旺火的炉膛烤得桂姑的脸颊发烧。她怦然心跳,却还言不由衷地嗔道,你想得美,我还没答应哩,我不给你做烧锅的!

本地人称老婆叫烧锅的,说讨烧锅的就是说娶老婆的意思。后来桂姑打心眼里承认,当时才十七岁的威锐,比大他两岁的她更显得成熟些,他的确像是个老练世故的大男人,仿佛对付她这个小女人他绰绰有余,也毫不含糊。

显然,威悦已明白他的强大攻势取得了收获,打诨笑道,嘿嘿,桂姑啊,我很快就去娶了你吧,用八抬大桥把你抬过到我威家来,到时看看是你硬还是我硬。

桂姑一时竟找不出恰当的话语来应对威悦的攻势,只得败下阵来,沉默了大半天。

哑姨张罗了一桌丰盛的午饭,有糖醋鲤鱼、红烧猪蹄、清炒虾仁、沙茶牛肉、宫保鸡丁,香菇肉圆子、清炖老鸡汤等。威刘氏有意要哑姨安排了八菜二汤,象征着十全十美团团圆圆,她早就把桂姑当作自己未过门的儿媳了。菜肴摆满了膳房里的八仙桌,浓浓香气充盈了整个如意堂,让桂姑有了强烈的食欲。过去,本地人家专用于吃饭的房间,因在正堂的左侧,叫左室,与更左边的厨房相通连;威家习惯将左室称作“膳房”。

几天来,她因威家的这门婚事心情不好不思茶饭,就是后来强迫自己吃点什么也是没味觉,食而不知其味,今天她突然感到饥肠辘辘了,她要向美味佳肴开战了,而战场则是她自己不愿意嫁过来的威家。她想到她自己是不是滑稽可笑?

吃饭的时候,桂姑又见到了一个人,他和哑姨坐在一方,是威家的长工五犊子,一个背部有点驼但身子很结实的汉子。

威刘氏在将糖醋鲤鱼夹到桂姑碗里的时候,说,这鲤鱼是五犊子刚才用抡网在水塘里捞起来的,现杀的,新鲜着哩。那水塘是桂姑来威家时路过的地方。

日头快要下山了。桂姑告别了再三挽留的威刘氏和威悦兄妹,像一只窜回窝的老鼠似的,悄悄遛回家。她告诉威刘氏了,她是瞒着父母来威家的。她这样做,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就当是这天上午在桂家她一切照常,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掌灯时分,父母亲和哥嫂从殷家畈回来了,没有觉得什么异常,以为桂姑又关在房间里呆了一整天,都没在意什么。父母亲和哥嫂都已习惯了桂姑的自我封闭,认为她只是暂时的使小性子,过一阵子就好。桂姑母亲我的曾祖母说过,让这死丫头自个儿安静几天吧,起码没有心思到外面去疯了,她慢慢会想通的。

可是,桂家上下也只有桂花知道,桂姑对这桩婚事态度的转变,并不是她自个儿安静取得的收获,是她自个儿去了威家,还私下里见了威悦,并且与他针尖对麦芒的交量过,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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