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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名分(第2章)
作者:江凌  发布日期:2017-12-28 02:19:37  浏览次数:14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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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姑十九岁的那一年,八年抗日的战火终于熄灭了,但尽管中共竭尽全力争取,最终国共两党还是没有就国内的民主、和平、团结达成协议,共产党的建立联合政府主张与国民党维护蒋家王朝的独裁统治这两条路线的斗争开始白热化了,这两块燧石碰撞出火花,即将点燃全面内战。这个时候,桂姑就要完成她的婚姻大事。

过去老家本地有个习俗,女孩子到了十五岁,就谈婚论嫁了。桂姑父母,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母说,这是老祖宗沿袭下来的规矩,谁也不能改变的。桂姑的母亲桂叶氏说她自己就是在十五岁时同桂姑父亲桂如燃订亲的。姑娘从十五六岁订亲再到十八、九岁前成家,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看来,在子女们的婚姻大事上,我的曾祖父母是丝毫不会含糊的。

农历八月底的一天,秋高气爽。这个季节,丹桂还在拼尽最后一口气的开花,金菊就已在跃跃欲试的暴蕾了,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隐约的清香,像少女捉摸不定的淡淡情愁。

岱冲来了个瞎子算命先生,挨家挨户的给人算命,桂叶氏叫他给桂姑算一命。当时恰巧桂姑不在家。瞎子算命先生口沫四溅,自诩道,你是要算闺女的姻缘吧,嘿嘿你找对人了,说实在的,我从来不出家门给人算命的,不是我夸下海口,去我家的人挤人,踏破门槛,过不了几天就要换上一根门槛哩,我今儿出门放个风活动活动筋骨,今儿恰巧来到贵地,也是你家闺女的机缘吧,算得不准不要你一分钱财。瞎子算命先生是邻县的,号称精通周易八卦命理术数,还能阴阳对话,是公认的民间高人,名气很大,人称“一掐准”。“一掐准”向桂叶氏要了桂姑的生辰八字后,掐着指头,念念有词,说桂姑命里富贵,不过一定要嫁个小她两岁的男人,才大吉大利。

桂姑回来,刚踏进家门,喜上眉梢的桂叶氏就脚底生风地走到她跟前,仿佛一位喽罗迫不及待要向大王报喜似的。桂姑对母亲这一反常态的举动顿感困惑。平日在家里,母亲桂叶氏是大家闺秀的风范,惯于严守妇道,给桂姑她们以沉稳持重、厚实威严的家庭主妇形象,有时甚至让她们莫测高深。平日在家里,桂叶氏自会拿捏着分寸,笑脸也给桂姑她们,但这很难得,是桂姑她们久旱逢甘露般的好事,因为桂叶氏多数笑脸是给了桂如燃和来桂家的形形色色的客人。

接下来是桂叶氏对桂姑眉开眼笑的陈述,陈述“一掐准”关于美好姻缘的吉利话,桂姑毕恭毕敬地站着低着头静静地听。听了桂叶氏的陈述,桂姑不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紧锁双眉摇了摇头。知女者莫过于母,这情形好像没有出乎桂叶氏的意料之外,她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柔声柔气地说,桂姑啊,女儿都是心头的肉,但总有结婚嫁娶的时候,你大哥早已成家了,你一直还没着落,不给你找个婆家嫁了,我和你爹心里很不踏实哩。

桂姑原来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她的大哥桂扬帆,也就是我的祖父,比她大五岁;她的小哥桂远航比她大两岁,但桂远航不在人世了;她的妹妹桂花,就是我的小姑奶奶,比她小四岁。这里我要交待一下,确切地说,我的姑奶奶有两个,桂姑是我的大姑奶奶。桂远航在很小的时候,得了败血病。桂姑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桂如燃,是个土郎中,虽然对桂远航的病感到无力回天,还是竭尽全力给他医治,也去过省城和上海、广州等地寻医问药,也找了不少民间偏方,未能治好他的病,他七岁时就夭折了。

桂远航的病亡,失去弟弟的伤痛,使桂扬帆受到强烈的心灵刺激,他在经历了强烈的思想斗争后,打算学医。但这能成吗?桂扬帆确实心里没底。父母希望他走仕途经济,光宗耀祖,将他送到本地最好的私塾读书,三年来,灌输给他的无非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诸如此类。桂家在明代出过探花,官至五品,在清代出过两个举人、一个驸马爷,这些一直是桂如燃嘴巴里的无上荣耀,桂扬帆的双耳里都听出了一层厚厚的茧。

桂扬帆以试探的口吻对桂如燃说出自己的想法,桂如燃竟然没有反对。桂如燃的改变,或许也是受了他小儿子桂远航病故的影响,但他嘴里不是这样说的,他说出的话很有审时度势的意味,比桂扬帆设想的结果要好上一百倍:看来,扬帆儿的想法没有什么错,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读圣贤之书就是有什么出息的话,也是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世事险恶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有厄运降临,甚至性命不保,扬帆儿又已经成家了,应该生儿育女了,当个郎中发药行医,起码可以养家糊口,可以过得安稳自在。

桂扬帆明白,父亲的意思就是同意他的想法了。于是,桂扬帆弃学回家,立志学好医术,救死扶伤,他还暗暗发誓过要超过他的父亲,做个妙手回春的好医生,什么疑难杂症都能药到病除。

桂扬帆经常光顾渡河边、渡冈上、渡冲的田畈,收拾花草虫鱼回来入药,桂姑喜欢跟随他去。桂姑父母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母,他们将桂姑姐妹俩管教得很严,但他们对儿子和女儿区别对待使桂姑很不自在也很叛逆。人是活的,心是热的,家风再严也拴不住桂姑的双腿。一开始,桂扬帆不敢带桂姑出来,怕父母知道了没好果子吃,但他终究还是耳根软,经不住桂姑的再三哀求,叫桂姑自个儿偷偷的遛出来,跑到父母的视线之外,然后二人汇合。桂姑父母还是很快就知道了,哪曾想,他们谩骂之后桂姑秉性难改,也就听之任之了。他们只是抱怨桂姑整天在外面疯,男孩的性子,不该投了女人胎,他们夸奖桂花从小就是温柔娴淑的淑女胚子,乖巧听话,不淘气,没让父母操多少心。那个时候,桂姑对抓蝉、青蛙、蟾蜍、蚯蚓、屎壳郎等小动物乐此不疲,甚至学会了捕蛇。

说来凑巧,重阳节刚过,渡冲的威家托媒婆来到桂家,给少爷威悦说亲,媒婆用专业的三寸不烂之舌打动了桂姑父母亲,我的曾祖父母,当时就将桂姑的亲事先答应下来了。接着威家就择日办了下定仪式,拿了八字,互换庚贴,两家分别在红纸上写了桂姑和威悦的生辰年月,进行了互换。

拿八字那天,桂姑父母亲,我的曾祖父母,先是拉着桂姑一大早到渡冈西麓的土地庙拜了土地爷,接着在桂家的堂摆上香案祭了桂家的列祖列宗,午饭后又将那算命先生请到桂家来,占了卜。那算命先生瞪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从衣兜掏出三枚铜钱,“啪”地抛到桌上,重复地抛了六次,这过程中他嘴里念念有词,随即说,听着这铜钱的声音,清脆悦耳,余韵相随,绕梁不绝。接着他又用手摸摸那些铜钱,夸张的提高了他那尖细的嗓门,哦哦哦,吉卦吉卦,吉人天象,看来这真是天生的一对、地作的一双啊!

威家欢天喜地的,送了桂家八对绸缎布料和两担茶食,在当时这是非常厚重的聘礼。桂家收了聘礼,这门亲事正式确定下来了。可桂姑还没见过威家那位公子,觉得这事怎么就神秘兮兮的,好象由不得她掺和似的。

事情就这么巧合。威悦小桂姑两岁,应了算命先生的话。当时“一掐准”来桂家给桂姑推算姻缘,是否受了威家暗地里指使,无从考证,但这已显得无关紧要,反正本地人习惯于认命,桂姑父母,我的曾祖父母,也不会例外。再说,事情如果按照我的曾祖父母设计的方向进展,那威悦成为我的姑姥爷,在当时也是遵循了老祖宗的规矩,可谓合乎理合乎德也无不妥。

俗话说:女大二,金满罐。威、桂两家对这桩婚事都很满意。可桂姑自己不乐意,她不知道威家的为人,威家的公子比她小两岁,这怎么能成?!就连威家的公子长个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她觉得爸妈就这么定了亲事,是把女儿的终身大事草率处理了吧?!

桂姑父母亲,我的曾祖父母,是一个鼻孔出气。桂叶氏骂道,死丫头,你犯贱了,恐怕威少爷还看不上你呢!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以为给你找个对光的就那么容易啊?和你命八字相合的男人更是可遇不可求哩,再说你妹妹桂花也不小了,你前面走了后面的就跟着来了,你不嫁出去岂不也耽误了她?桂如燃也不管村东头的桂三娘来桂家寻医问药了,当着这外人在场的面他黑青着脸教训道,桂姑你还小么?你娘像你这么大时,都养了你们好几胎了,你还这么不懂事么?我桂家的家风要败在你身上了!弄得刚进门的桂三娘一头雾水,涨红了脸,直到桂如燃招呼她坐下,她还站在那儿呆了半晌,原来她是来请桂如燃给她开药保胎的,这位年近三十的大嫂还未生养,前面不久又接连掉了两胎。

就这么一来,拿了父母的钱财算美得好姻缘,桂姑的命运被 “一掐准”那双占卦的手牢牢掐住了,横竖撼动不得。她就整天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哭得四面的墙壁暗淡无光,一双杏眼像桂家门前那两只褪了色的红灯笼,失去了光华,没有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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