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名分(第1章)
作者:江凌  发布日期:2017-12-27 00:50:48  浏览次数:1503
分享到:

桂姑是我的姑奶奶,三年前三月初一天的凌晨离开了我们。今年清明节前,她的忌日,我们全家到她的坟前祭扫,我突然滋生起要为她写点文字的念头。她安葬在老家的渡冈上,在漫山葱绿之中安息,这个季节被四周鲜艳绝伦的杜鹃花簇包围;渡冈下的渡河,川流不息,不舍昼夜,仿佛对她永远的怀念。可是,关于这位我们桂家家族的长寿老人,她在我脑海里的清晰记忆片段,相对于她经历了八十六个春秋的沧桑一生来说,只是一鳞半爪。

我的姑奶奶,桂姑,曾经说她从记事时起,就晓得自己叫“桂姑”了,是她父亲桂如燃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给她取的名字。细想起来,这“姑”字用作下一代的名字,寄托了长辈真诚的祝福。她说她记得曾在政府登记时,也用过“威桂氏”这个名字,就是在她婆家的威姓后面跟上娘家的桂姓,再加个“氏”字,这是给妇道人家的名份,同那年代大多数女人的名字一样,表示出嫁从夫的意思。后来人们习惯叫她桂姑,要么在人前人后再加上称呼,譬如:桂姑姐姐、桂姑嫂嫂、桂姑阿姨、桂姑奶奶、桂姑婆婆…… 我想为我的姑奶奶桂姑写点文字,确切地说,是想为这位大家称作“桂姑”的高寿长者写点什么,“桂姑”这个称号,在我们的心目中份量很重,对她的思念赋予的意义,已等同于永远的乡魂,那种厚重感,甚至比故乡的乡土气息还要浓烈。因此,我权且称她“桂姑”吧。没有比这更好的表达了。

桂姑的婆家所在的渡冲,与她的娘家桂家,也就是我父亲的老家所在的岱冲相距不远,一南一北,只隔座山冈。这山冈本地人叫作“渡冈”,高度不足一百五十米,但在渡村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四周相对低洼,这中间的渡冈就显得突兀了。渡冈的植被好,长满了四季常绿的马尾松,其间零星夹杂着枫香树、栗子树、苦楝树等落叶树种,还有些灌木和乔木树种比较低矮,长在松树荫下;野生的映山红在本地非常普遍,花开时节它们一簇簇一团团的点缀在漫山遍野的草皮间,弄得整个渡冈红红火火的,像喜庆的人间天堂。渡冈下有条小河,叫“渡河”,其源头是叫“渡冲”的山洼,在渡冈南侧,从山脚呈倒喇叭型俯冲下来,像一条汲水的乌龙。三十多里的渡河流出渡冲,向西南拐个弯,再向东南一拐,就直接流进了长江。坐落在渡冲一带的小村庄也就叫“渡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带是鱼米之乡,也是本地人津津乐道的风水宝地。在桂姑嫁到婆家的那个年代,渡冈北麓的岱冲,几乎整个村庄都姓桂;渡冈南麓的渡冲,却是个杂姓聚居的村庄,其中以威姓居多,占将近一半的人口。据说两百年前这渡冲也是清一色的威姓,他们的祖先是一位姓斐的将军的两个儿子,因家族遭受灭门之灾,从北方落难逃到南方来,在这里隐姓埋名,改为姓威;但后来因联姻关系,比如异姓倒插门做上门女婿,子随母姓等,渐渐地混成了异姓杂居的局面。由于这种渊源,在桂姑故事里遇到的人物,不论老少童叟男女妇幼,都难免沾亲带故,或许就是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九叔叔十老爷之类,我辈对此剪不断理还乱,如果在辈份上理出了差错,也是对人的大不敬,不能十拿九稳的话,我权且省掉称呼只记下他们(她们)的名字吧。

我对桂姑的清晰记忆是从我三岁时开始的,此前尽管她抱过我亲过我,牵过我蹒跚学步,但所有这些在我的脑海里没有留下印迹,像是一段被封存在岁月里的遗忘档案。母亲说我小时候依恋她,每次她回桂家或者我被母亲抱着去威家,离开时我都是哭着,恋恋不舍,母亲甚至说算起来她应该是我的启蒙老师,母亲还说我喜欢她抱着睡,尿湿过她的床,她拍打过我肉嘟嘟的小屁股,但母亲所说的这些引发我驰骋想象力,填补着对姑奶奶记忆的空白。就在桂姑从乡政府教委主任岗位退下来的那年,我三岁,随我父母亲从省城回了一趟老家。

六月的清晨,空气微微潮湿,夹着丝丝凉意,司机小叶带着省农业局的那台上海牌轿车在楼下早早的等着我们。驱车三百来里,上午九点多钟,我们在乡政府的公寓里见到桂姑。她皮肤很白,头发很亮,笑容可掬地同父母亲说着话。一开始,她将她那两只圆润的胳膊向前伸起,拍着纤细的双手,弯下腰要抱起我:来,尚尚,姑奶奶抱抱你。我像一只突然受惊的小兔崽子慌忙逃蹿到母亲身后,歪着小脑袋睨她。母亲转过身敲一下我的脑门,嗔道,你这孩子,竟忘了姑奶奶对你的好。桂姑看着我笑,怎么啦,长大了,怕起人来了?还是我们分别得太久了?

那天中午,桂姑在镇上的一个叫“兴隆饭店”的二楼招待了我们,我是她牵扶着手爬上二楼的,我在她的腋下,小脑袋紧贴着她的柔软腰身,听得见她发自胸脯内的轻柔喘息。她叫饭店为我炒了一盘渡河小米虾,说小宝宝都喜欢吃,多吃虾子长得快,有利于骨骼和智力的很好发育。那盘小米虾的香气和美味让我记忆深刻,此后我再也没有体味过那种香嫩爽滑佳境了,虽然我后来还多次吃过渡河小米虾。

吃过午饭后,我们就要回省城,父亲说明天要陪省长下去调研。从来不大喝酒的父亲,那天破例外的喝了大半瓶古井酒,他脚步不稳,是司机小叶搀扶着上车的。父亲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毕业生,他从农学院毕业后分配在省农业局工作。

父亲说他当年参加高考就是得益于桂姑的支持和鼓励。当时父亲很是忧虑,左右为难,因为他多年没摸过书本了,且他又担心自己离开家母亲一个人吃苦受累。桂姑特意从乡政府回到桂家,动员父亲把握机会,说国家百废待兴,亟需人才,你桂子涵不努力一把争这口气,不仅愧对你自己,愧对我们有着书香传统的桂家,更愧对国家。她又用充满期待的眼光看着我的母亲说,我相信吴曼也会支持你的。当然,母亲是全力支持父亲的,说她什么事情都杠得住,子涵你出息了什么都好。桂姑从她的挎包里取出一摞复习资料撂到桌上,子涵你现在就沉下心来其他事一概放下,吃点苦,好好复习吧,争取一次就考上。

父亲说,头一年高考,本科大中专在一起录取率约百分之三四,老三届挤在一起,千军万马过独桥,可他居然考得还不错,像在恍恍惚惚中做的一场好梦。

多年来,父亲每每提到我的姑奶奶桂姑,往往长吁短叹,说她吃了很多苦,说到关于她的一些关键情节,他还红了眼眶,甚至双眼噙着泪花。已在全省农业战线上颇有建树的我父亲,说他本来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后来能走上正道,是被我姑奶奶桂姑逼出来的。

这些年,桂姑很少到省城我父母家来,就是来了,她仿佛小猫抓心似的坐立不安的样子,急着要回去,尽管我的父母,当然也包括我,再三挽留,但她也只能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要离开。父亲说,以为她退休后情况会改变,可她怎么也改不了了。我父母打电话或者当面邀请她来我家呆一段时间,说只要她来我们一定陪她去省城的大商场、商业街或者重要的景点去逛逛;母亲还对她说过,姑奶奶你不是喜欢尚尚吗,你来了,让尚尚好好的陪陪你。可她是不会来的,她总是说她不习惯都市的紧崩崩气氛,紧挨着的高楼大厦挤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和桂姑每年有一次固定下来的见面机会,就是在我们全家春节回趟老家的时候。我在省城成家了后,同桂姑的联系就更少了。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