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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命运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7-12-11 00:14:50  浏览次数:1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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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命运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假若这便是命运,那么,这种命运,大约也是我们无法选择的命运吧!

如此一来,是否意味着,我们的命运,在我们出生的那一时刻,就被决定了下来?

是谁,决定了我们这命运的呢?

是造物主!

对!正是!

不过,这个造物主不是神,而是人。这个人,就是我们的母亲!

母亲!命运的制造者?

那母亲的命运又是谁制造的呢?

依照上面的逻辑:也是母亲。我母亲的母亲,即我的外婆。

假若我的命运乃我的母亲所制造,所决定,那么,我首先想知道,我母亲有着怎样的命运!因为,她的命运,至少大半会遗传在我的命运里。

我母亲的命运,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呢?

纵观我母亲一生,我只能用这样几个字形容:“艰难悲苦,病魔缠身”。

但这几个字仍不能说明问题。仔细琢磨这几个字,我愈发觉得份量不够,不够表达母亲一生的命运。

母亲的命运真有这么悲苦吗?为什么我觉得艰难悲苦尚嫌不够呢?兴许,最能表达母亲命运的一个词,应该叫不幸。

母亲不幸的命运,与她的时代有关,与她的父亲有关,与我的父亲有关,与我有关。

这般说来,一个人的命运委实有些复杂,甚至玄奥。至少,命运并非只是一个人的一己之事。

母亲的时代,从民国开始,接下来是新中国。这两个时代都是伟大的时代。因为,民国毕竟推翻了封建帝制。而新中国的成立,则是划时代事件。

母亲生在这样的时代,她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不幸就不幸在日本侵略了中国,中国人民不可能有好日子过。赶走了日本侵略者后,国共又打起来了,人民还是没好日子过。

战争结束了,新的国家成立了,人民该过上好日子了,可天灾人祸不断,人民依然没过上好日子。在我的家乡江苏宿迁,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人民依然吃不饱,穿不暖,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

这是她命运里的时代部分。

接下来是母亲的父亲,我未见过面的外公。

我母亲极少在我们面前谈外公、外婆。

我的姑姑曾告诉过我一个小秘密——姑姑说,我外公家很富有,但他太张扬了,尤其是我的一个舅舅,相当于今天的富二代,炫富,摆阔。结果遭一帮土匪洗劫,还将占地几十亩的房产付之一炬,大火烧了几天几夜。

外公家的房产若不被土匪放了一把火,烧个精光,我二舅家的大表哥说,现在早成文物了。当然,表哥又说,即使不被烧掉,也必毁于战火;如果命再大些逃过战火这一劫,可终究逃不过解放后的那一场文化洗劫。

我对这一切都没有兴趣。我最想知道的是,我母亲与她父亲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

二舅快过世的时候,我问了二舅一个问题——二舅认为这是一个我不该问的问题。

我挺纳闷:我怎么就不该问了呢?

二舅说:“我快死了,我就跟你说了吧!你外公不该逼迫你母亲跟你父亲成家!”

逼迫?为什么?

如果母亲不嫁给我父亲,她的命运又会怎样?难道母亲不喜欢我父亲?

我想不开,便对二舅没好气地说:“那我妈为何要接受呢?这能怪我父亲吗?”

二舅喘着粗气,艰难但有力地说:“你妈没生活在今天的时代!我没说怪你父亲!”

我成年之后,母亲倒是跟我谈及过婚姻。她说:“我不嫁给你父亲,也要嫁给别人。女人,在那样的时代,是不能在娘家过一辈子的。”

这话我能听出一些无奈,但母亲却从未在我们面前说过父亲的不是。只有一次,她说父亲就是脾气有些暴。

母亲的时代,依旧充斥着封建的思想。当然,也可以称之为传统的思想。作为女人,尤其处于偏远的乡村世界,除了遵循“三从四德”,估计也不敢有别的想法,有也白有。

“三从”,就是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四德”,分别为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在母亲的时代,未嫁人时,母亲的命运,其实自然就是她父亲的命运。她的父亲家道中落,她的命运自然要受其影响。最大的影响,莫过于当她嫁人时,她的择偶标准便要降下来,甚至降到我父亲这样的贫民。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对那个时代的女性来说,婚姻就是一场赌博,靠的全是运气。而运气的实质,其实就是命运。

母亲的命运与她父亲的命运,是捆绑在一起的。父亲不在了,意味着天塌了下来。接下来,她的命运就是她与我父亲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

母亲嫁给父亲,不管乐意还是不乐意,她只能接受,只能面对。在母亲看来,一个女人该跟谁在一起过日子,完全是命运的事。这方面,她信命,她不反抗命。

父亲的命,显然不算好命,他也是一个苦命的人。这苦,有他那个时代的因素,也有他自身的因素,甚至有我奶奶的因素。

父亲那代人,没几个过上好日子的,也没几个命好的。我母亲嫁给父亲,吃了不少苦,我们做儿女的都心知肚明。据说,一次外婆来看母亲,一看见母亲从屋子里出来,外婆就忍不住大哭起来。母亲说,这是外婆想她了。但外婆的哭,显然不是因为想念,而是因为母亲的居住条件。

外婆家那时已经中落了,外公也被这场大火夺去了生命,但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着,外婆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人。她心疼的是,一个曾经的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如今嫁给了这样的人家,其贫穷程度,令她大感意外。

母亲也有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这次熬不下去,绝非因为贫穷,而是因为奶奶。

奶奶被称作“活阎王”。我已经记事了,父亲仍常常跪在奶奶面前,任凭奶奶用拐杖击打。

父亲一切都听奶奶的话,包括奶奶对我母亲的不满。我不知道奶奶对我母亲为何那么凶。她时常动手打我母亲,而母亲最忌讳的是动手打人。奶奶说:“我打你你能怎么我?你敢打我一下试试!”

母亲当然不会打奶奶,但母亲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父亲听信奶奶的话,也打我母亲。

我长大后,原谅了父亲所有的错,唯有一错,我始终不曾原谅他,这就是他打过我母亲。

父亲的命运,实际上一直被奶奶控制着,以致有许多机会都因奶奶阻挠,父亲放弃了。

母亲从不跟我们谈命运。以至于给了我一种错觉,母亲认命!可是,她真的认命吗?

一次与父亲吵架。每次吵架,母亲总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我听见。可那么小的房子,怎么会听不见呢!为什么怕我听见?因为她怕我哭,怕我恨父亲,恨奶奶。

每次吵架,我总不敢睡觉,我害怕母亲扔下我。但我觉得她真的待不下去了,在这个家。

那天夜里,一切都静了下来,父亲甚至发出了鼾声。母亲却轻轻地来到我的床前,把我搁在被子外面的手放进被窝里;然后,她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知道,她怕惊醒了我,但她眼里的泪却不慎掉落在我的脸上。

母亲可能没有注意到。她掖了掖我的被子,慢慢走出屋子的时候,我已经准备起床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翻身下床,把衣服抱在怀里,跟随着母亲。

母亲沿着我们家门前的那条小路,直奔东南方向而去。我猜想,一定是去外公家。可外公已经不在了,外婆也已经不在了。外公家还有我三个舅舅。我以为母亲去找舅舅,那可是她的亲哥哥,娘家人!可母亲却在距离舅舅家不远的村西口,停了下来。她坐了下来,在路边的一块高地上。我突然看见她抱着头痛哭起来,声音被她压得低低的。这一哭,让她泣不成声。我则在不远处猫着腰,和母亲一起哭。像母亲一样,我也不敢发出声响。

这时,从舅舅的村庄里传出了狗吠声。母亲站起来,向一片庄稼地走去。我尾随于母亲的身后,衣服还抱在我的怀中。母亲停了下来,借着月光,我看见一座坟。

母亲在这座坟前跪下。

我没有听清楚母亲说了些什么,我只听见她后面说的话。我被她的话吓坏了!母亲说:“爸!妈!女儿想去找你们,到你们膝下服侍尽孝!这心早已有了,可总下不了狠心,扔下才九岁的儿子。这孩子虽为男儿身,可他的心却跟我一般柔弱。我怕失去了我,他会到处找我;我怕失去了我,他会恨他父亲。我更担心,我这么一横心走了,丢下他,会不会害了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了母亲的话,我突然放声大哭,这回是我母亲被吓着了!她急忙站起来,循着哭声跑过去,她知道,这哭的人正是她最小的、最心疼的,最不忍撇下的儿子。

我抱住母亲,母亲抱住我,我们一起哭。

从此,母亲走到哪里,我便跟随她到哪里。

我的命是母亲给的,我的命运也是。

我时常想着母亲的命运,也想着我的命运。

我的命运是母亲制造的。因此,每每想到母亲命运的时候,就会想到我,想到我的命运。我不确定,命运是否遗传?

就物质层面而言,我比母亲好许多,但精神层面,我发现我受母亲影响过深,以致于我并不比母亲快乐多少。

母亲的快乐,主要集中于晚年。晚年的母亲,除了被疾病偶或纠缠以外,她和父亲应该说晚景不错。母亲过世时,我父亲在母亲的额头上深情一吻,一行老泪撒落于母亲脸庞。那一刻,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中;那一刻,我感动了,也仿佛原谅了父亲!

我的命是母亲给的,我的命运也是。

母亲的命运与她的时代有关,但她的时代不会为此担责。个人的命运固然与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捆绑在一起,但国家可以牺牲个人的命运,而保全国家。个人在国家命运面前,微不足道。

母亲的命是她的母亲、我的外婆给的,一并地也给予了母亲的命运。

但母亲的命运却掌握在她的父亲、我的外公手里。“三从”的第一个从便是从父。而在婚姻上,依然是“父母之命”,甚至“媒妁之言”。

嫁给父亲,乡下的风俗仍旧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是一家之主,一切由他说了算,加之父亲还要听命于奶奶。母亲的命运,可想而知。

这般看来,在母亲的时代,女性的命运,基本上掌控在别人手里。即便当下,女性们也未必就完全掌控了自己的命运。忽然觉得,女人们只有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这个世界才谈得上男女平等。

母亲的命运在我出现之后,她的命运依然没有改观,但我的命运无疑成了她命运的一部分。——我成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她的精神之痛随着奶奶的离世,我想应该有所改善,因为我看见她有了笑颜。那笑颜多半是与我在一起的时候。

当我倏然间发现、感受到母亲命运里的精神之痛成为我的精神之痛之后,我想到了遗传。

母亲的精神之痛,很大部分源于她对自己命运的不满,当然也包含对生存的不满。但是,很显然,我灵魂深处的精神之痛,却只与我对这个世界的反应有关。

何样的反应?人的反应!人的命运的反应!

生而为人,我不可能对他人,对这个世界无动于衷。

无疑,这增加了我的痛苦。可没有痛苦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命运可以遗传吗?我真不知道!

母亲命苦,可她从不在我们面前谈命。年老时,母亲才笑着对我说:“年轻时,人都不信命,不认命。年老时,开始信命了,那是因为认命了。”

史铁生说:“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母亲最令我敬仰的地方,就是她从不抱怨自己的命运,更不怪责任何人。

某种意义上,母亲乐于接受自己的命运。因为,她认为,如果活着还有希望,即使命运再悲苦,也不妨对命运“逆来顺受”。我深知,所谓希望,大约就是我的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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