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抬起了头,楞楞,竟是那个现场监理的老父亲。
“唉你别管上面,三块就给三块吧。盅盅给我。”一只不绣钢盅一晃,从青黛眼前划过,那乡下老人颤巍巍的顺势坐了下来,吭吭吭的捂着嘴巴,弯腰猛咳。咳了好半天才抬起头。
无神的眼睛扫扫。
一下看到了青黛。
“哎姑娘。
你不是那个青黛姑娘哩?”
青黛点头:“是我,伯父,你和孩子都好吗?”“活着呗!成天哭闹着要爸爸。青黛姑娘,你的伤好完没有?你的工作很忙吧?”
青黛的脸颊蓦然发烫。
支吾其词。
“嗯,好完了,很忙,整天忙的,一直没时间来看您和孩子。”
“不要紧,我们没事儿。都怪他爸爸自己不注意,没福气,还差点儿砸着了你。你,青黛姑娘你不记恨他吧?”
青黛慌乱摇头。
老板娘端着盅盅出来了。
满满一大盅抄手。
上洒着葱花点绿,香味扑鼻,闻着就令人食欲大开。
“端好,过街时注意。哎干脆我让人送你回去。”老者忙接过来:“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唉这是二两么?二两怎么这么多啊?”
“罗嗦!
二两就这样多。
回吧回吧。
吃了又来。”
“青黛姑娘,再见!”“伯父您请慢走呵!”青黛站起来,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离开小饭馆时,青黛听见了背后的叹息:“这儿子一死,老俩口带着个小孙孙怎么活哟?”有人不解:“没收入?孩子没母亲?老板娘,你咸菜萝卜淡操心啊?”
青黛默默的过了街。
坐上了去一号大院的公交车。
从市急救中心大病房离开后,青黛就没见过现监理的父母和孩子。
人是容易遗忘的!
再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儿,被时间的流水冲唰,也会失去当初的激荡和感人。当初,出于良心的不安,青黛跪在现场监理的遗骸前叩头并发誓,感动别人,也感动了自己。
可是。
随着平凡的日子无声流落。
那些内疚,激动和感恩,却渐趋渐次的变成了沉默。
变成了习惯成自然的遗忘和心安得理。
正当青黛真正要这事彻底忘掉时,意外的又碰到了对方的老父,卷起了她心底的狂澜。一段隐情随风而逝,一段感动烟消云散!可此时,青黛却直想哭泣。
为什么?
她不知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内悦耳的报站钻进了她耳朵。
“到市委市府的乘客,请在此下车。到市委市府的乘客,请在此下车。您可以在此换乘××路,到湖滨公园;换乘××路,到本市中心换乘枢纽。”
青黛下了车。
百米之遥。
便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建筑群。
散落的平房之中耸立着高楼,跌宕起伏,各具风采,那就是本市的领导中心——市委市府。那么,作为市委市府领导们居住的地方,就是后面那一大片二层楼的建筑群啦?
青黛慢悠悠走过去。
穿过平房和高楼。
再上行百把米。
一片荫凉兜头扑面,这就是一号大院了?
青黛理理肩上的挎包带,继续慢吞吞朝里走。她知道,莫看这儿武警站得笔直,神情严肃,也不一定把整个大院进进出出的人和家属,都认得完。
所以。
不必迟疑不决。
照直走就是了。
然而,武警还是拦住了她。
“证件!”青黛就站下,清晰的说:“我到一号楼。”“证件!”“我出来时忘了带。”青黛索性说实话:“如果不让进,就请你给牛书记打个电话证实。”
年轻的武警顿顿。
显然有些迟疑不决。
“这是规定!”
青黛身子向前一挺,装聋作哑的硬是朝前一挤,挤了进去。
“哎,你,”可又有几个人迎面走来,武警只得回身拦下:“证件!”青黛趁此机会,一拐弯儿隐入了林荫道。
好地方!
青条砖嵌套的小道。
温婉湿润,花翠草绿。
望进去,一幢幢单体二层楼,隐没在密密的树丛中,宛若孩子搭的积木。
青黛先慢慢围绕着整座大院转了一圈儿,花了大半个钟头。一号院够大的,院中央,还有小超市,便利店,自行车出租,电脑房什么的,生活十分方便。
每条林荫道虽不太宽
但二人并肩行毫无问题。
二月底三月初,小道上桃红柳绿,鸟语花香,别有景致。
青黛看得眼睛泛热,住进来后,爸妈常在此散步,该有多么高兴?我和哈韩呢,就跟在二老身后,聊着自己的悄悄话,啊哈对了,还有部长婆婆和书记公公呢?
大约都忙着各自的工作和事业。
顾不上一起散步聊天的……
前面是什么人在吵嘴?
这么优美安静的地方,居然还人吵吵闹闹,太不像话了。
青黛走到一边的树木瞧去,一块平整的草坪上,铺着一大张野餐布,几个小姑娘正坐在上面叽叽喳喳,争个不休,餐布中间扔着散乱的扑克和零钞。
原来是小姑娘们斗地主玩儿。
事先言明手手清,免得伤和气。
可其中一位穿短大衣,大衣袖上绑着碎花袖套,扎着二根羊角辨儿,挺清秀的小姑娘没有零钱了,说欠起等会儿一齐给。
大家不愿意。
小姑娘不服气。
就争了起来。
青黛听得哭笑不得,看她们的年龄,都在十七八岁;听她们的口音,南腔北调;看她们装束,虽然都穿得和城里姑娘一样,可掩映不住其间的憨厚单纯,有的小姑娘还穿着围腰。
青黛明白了。
这是一群大院里的小保姆。
哎这不正好么,我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散步逛荡来啦?
打听打听呀。
“在俺们那疙瘩,事先说好了的,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哩。谁不照办,就是赖皮。”“在咱们乡下,如果耍赖,就是破鞋,要被老少爷儿们捆绑起来,游村示众呢。”
短衣姑娘急了。
腾地站起来。
瞪起了眼睛。
“谁是赖皮?谁耍赖?零钱用完了呗,要不,你们等着,我回去拿。”
小姑娘们就七嘴八舌的损她:“哼呀,还是一号楼主妇耶,尽是大钞票耶,俺们惹不起耶。”“我们只是几百号楼的主妇,所以我们身上尽是零钞,贱呀。”
青黛暗喜。
啊哈!
这些原来小保姆都以×号楼主妇自居,不明就里者听了准一头雾水,不知南北。
这么说,这短衣小姑娘,就是一号楼哈韩家的小保姆?以后要和自己长期打交道的呢。再说那小保姆被众人奚落得脸蛋酡红,连连跺脚。
“你们欺侮人,俺不来了。”
众姑娘也恼了。
把手中的扑克一扔。
“不来可以,把钱拿了再走。”小姑娘没辄了,哇的下捂住自己脸蛋开哭。
青黛忙走上去劝到:“我有零钱,换给你吧。”小姑娘就抽抽答答的摸出张十元钞递过来,青黛换给了她。她再抽抽答答的扔了五毛钱在餐布上。
小姑娘们却不接。
都警惕的瞧着青黛。
有二个还相互咬起了耳朵。
青黛忙托词到:“我是便利店新来的服务员,出来走走,没想到就碰到你们叽叽喳喳,像群小鸟儿。”
小姑娘们似信非信。
不过。
没有刚才那么警惕和敌视了。
大家散后,青黛就陪着短衣小保姆慢慢往回走,一面问:“你是一号楼的主妇呀?看不出来,这么年轻漂亮,你今年多大啦?”
“十七!
姐姐。
你呢?”
青黛笑:“你猜。”小姑娘就望望她:“二十五六吧,你真漂亮。我还没谢谢你哦。”“谢我什么?”青黛被小保姆说得高高兴兴,玩笑到。
“如果可以。
引我到一号楼坐坐吧。
敢不敢呀?”
小保姆警惕的看看她:“你是坏人吗?是坏人,我就不引你去。”
“你看我像坏人不?走吧,别乱猜啦,我想喝口水。”小保姆就快乐的走在前面,边走边问:“便利店没有水?”
“傻姑娘。
便利店有水。
可那是卖钱的,哪能白喝?”
青黛轻易就哄了过去。二女孩儿高高兴兴走在林荫道上,像二朵移动的花儿。
“你怕不怕哈部长啊?”“不怕,哈部长对人看起严厉,可心地善良,你瞧,我这短大衣好看不?”“好看!你自己买的?”
“哈部长送我的。”
“那牛书记呢?”
“更不怕!
牛书记一回来就叫我‘小丫头,饿坏啦,弄点什么好吃的给我吃呀?’我就端上饭菜,牛书记总是一面吃,一面称赞我呢。”
“还有个哈韩呢?
听说他的女朋友经常来。
很漂亮很温柔。
是不是呀?”
小保姆站住了,认真想想,回答到:“没有呀!人家哈韩哥还没有女朋友呀!我问过的。”青黛摸摸她的羊角辨儿,朝天冲,硬硬的,乌黑黑。
“你问过的?
这事儿你也好问呀?
他不吵你呀?
我听说他脾气挺怪的,看起整天笑嘻嘻,突然就发了脾气摔碗筷。”
小保姆差点儿蹦了起来,生气地拧着眉头看着青黛:“你怎么听到的,全是人家哈韩哥的坏话哦?人家不是这样的哩,我天天和他在一起,我最了解他了,人家不是这样的哩。”
“好好!
那是怎么的哩?”
青黛故意学着她的口腔。
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个真正的哈韩。
小保姆就像模像样的沉吟沉吟,郑重其事的回答:“反正,我也形容不出,是个好人。哎姐姐,你靠拢来些。”
“干什么?
怕你的哈韩哥听到呀?”
青黛逗她。
可凑了过去。
小姑娘温热的气息,直扑在她耳轮和脸颊上:“告诉你吧,我爱他呢。”青黛一楞:“你爱他?”小保姆神气的点点头,又悄声告诉到。
“如果他愿意娶我。
我一定嫁给他。”
“你?
你才多大?”
青黛忍住喷笑:“你的哈韩哥多大?”“说真话还是假话?”小保姆一脸的严肃,像个小法官,弄得青黛欲罢不能,愉快的笑到。
“先说假话。
然后再说真话。”
小保姆双手往自己身后一背。
“假话就是,我今年十七岁。真话呢,就是我今年十五岁半了。”“哦,十五岁半了!是大姑娘了呀。”青黛不敢再笑了,面对这么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她心里充满了羡慕和敬畏。
“大姑娘了!
难怪你是一号楼的主妇。
那么。
你的哈韩哥到底多大呢?”
“今年三十了!”小姑娘举起三根指头,认真的在青黛眼前晃晃:“三十而立!正是男人成熟风华时节哦。”
“那!
足足大了你一半耶。
小姑娘呀,”
小保姆伸出了右手,在青黛面前晃晃:“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哦,你知道?”“不外乎就是不般配,不成体统,年龄悬殊太大哩。”
小保姆人小鬼大的呶呶自己嘴巴。
满不在乎的瞧着对方。
“爱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真正的爱,可以跨过年龄,家庭,背景和教育修养等各种鸿沟。知道不?你看到刚才坐在我对面那个女孩儿没?”
青黛顺口打哇哇。
“看到了。
挺漂亮的。”
其实根本不知道是谁?
“她比我大半岁,和主人家的儿子爱得去活来,还告诉我们,说是人家要娶她了呢。”“主人家的儿子?多大?做什么呀?”
青黛下意识的喃喃自语。
她为自己无意中窥见了小保姆们心里的秘密而且喜且忧。
这是一个神秘的群体。
她们小小年纪,就告别家乡和父母,来到了花花绿绿的大城市。
她们年轻幼稚,文化不高,有些甚至是文盲,下了长途汽车或火车,就消失在劳务市场,深宅大院,高楼矮屋和大街小巷,担负着最劳累最艰辛最卑微和最不引人注意的琐碎家务。
至今为止。
没有一部小说。
一首诗歌或者一部电视剧。
真正关注和描写过她们,认真揭示或分析研究过她们。
在人们的意识里,这一个卑微的群体,卑微到只能和自私,偷懒,小心眼儿,养不家等等贬义词划等号。
其实。
在她们心里。
一样有着斑斓的梦想,美好的追求,生存的痛苦与爱情的欢欣。
“就是那个市人大迟主任的大公子呀,三十八啦,官运还不错,混了个厅局级。”青黛瞪大眼睛,恐怖的抖抖:“38岁还是单身?”
“哪能呢?人家迟局是龙凤胎哟,都二岁多,会喊爸爸妈妈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