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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老辈人那些事儿(3)
作者:刘国林  发布日期:2017-06-09 16:26:58  浏览次数:2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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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的烟杆

姥爷有一个旱烟杆,铜头子;玉石嘴。烟杆子是指头粗细的水竹子做成的,圆溜溜的,泛着紫红紫红的色泽,光可鉴人。 

姥姥跟我说:“你姥爷只有这惟一的家产,是传家宝哩!”是的,这烟杆传到姥爷手上已是第五代了。姥爷视它如同命根子,每每悠然抽罢了一杆,就用一块柔软而有些油腻的布轻轻地擦拭—翻。擦完了,仍左翻翻;右看看,总也看不够,有时一摆弄就是小半天。直到摆弄够了,才想起抠烟锅里的烟灰。他处理烟灰也不像别人那样对准硬物蛮磕,而是掏出随身携带的挖勺,慢慢地掏。那样子,就像一个艺术家在料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姥爷吸烟的姿势很优雅,左脚跷起压住右脚,左手曲起托着烟杆儿,右肘子支在左腿上,  目光慈祥地注视着远方,轻轻吸入一口,好半天才从鼻口喷出,那不紧不慢的样子,实在是一种享受。在家乡人.眼里,羡慕姥爷烟杆的人很多。有人曾以一头牛的价钱想换下这个宝物,姥爷都不曾动过心。三姥爷仗着哥兄弟的份儿上,拿出一个铝嘴酌烟杆子和一个墨黑墨黑的烟斗跟姥爷周旋,好话歹话说了——箩筐,也没有把姥爷的烟杆弄到手:也难怪姥爷对他的烟杆爱不释手,吸过他那烟杆的人都说,不管烟叶质量如何,只要从那烟柯里过过身,味道就大不一样,真的应的古人说的那句话:  “桔生淮南则为橘,桔生淮北则为桔,水土异地!

姥爷晚年得子,五十岁那年才结了个“秋葫芦”。家乡人更是羡慕得啧嘴,说姥爷是“祖传的烟杆晚到的儿、小日子过得香喷喷儿"。一晃,十五年过去了,舅舅读完了初中就要报考中专了。那时候,考上中专便意味着跳出了农村吃上了皇粮。姥爷听舅舅的班主任说儿子十拿九稳能考上中专,一口气抽了三杆子烟,然后脒缝着眼睛把舅舅端详了好半天,·才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  “我祖上有德呀……”。然而,在正式填志愿时;:舅舅却偷偷地选择了高中。尽管在这以前,家乡的学生堆里还没有一个学生情愿放弃中专的名额而选择极具风险的高中,舅舅却敢冒天下之大不违。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自不量力,也许是胸怀大志,:反正舅舅毫不犹豫地在志愿书上写下了“高中”两个字。.

得知舅舅填写的是高中,姥爷先是一愣,等他反应过来便“啪啪”地抽了舅舅两个耳光子,颤抖的嘴唇里挤出一声恐吼:  “滚!你给我滚!要读高中我不供!”这是舅舅第——次被姥爷打,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姥爷如此地愤怒:。舅舅捂着滚烫的双颊,惊恐地望着凶神恶熬的姥爷,第一次觉得他是那么的陌生。舅舅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委屈的泪水还是夺眶而出。泪花在闪烁中,十年前的往事又清晰地重现……

舅舅快满八岁那年,…姥爷和姥姥闹起了矛盾,隔三差五地吵起就没个完。原因很简单,姥爷要供舅舅读书,姥姥却不同意。’姥爷说:  “养儿不读书,不如喂头猪!”姥姥却说:  “没把他饿死就算你我有本事!”就在那年的腊月三十,姥爷和姥姥的矛盾达到了极点。‘清早,姥爷便出去捡粪,姥姥的水豆腐也快做好了,  白花花、香喷喷的水豆腐满满地盛了一大盆。这时,姥爷回来了,一进门便盯着姥姥问:  “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同不同意供咱儿读书?”  “是把你卖了,还是把我卖了供?没钱!”姥姥的语气也很冲。她话音刚落,就见姥爷抬脚便向屋中央的那一大盆水豆腐踢去。滚烫的水豆腐溅了姥姥一身….-只见姥爷、姥姥你抓我打地折腾了近两个小时,谁都不服输。折腾累了,姥爷蹲在屋角大口大口地抽闷烟,姥姥则坐在屋外哭天喊地,直到哭得精疲力竭,声嘶气哑,才上床昏昏睡去姥爷仍蹲在屋角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  昏暗的灯光下,只有那一闪一闪的火光才证明他的存在,而舅舅一直惊恐万分地缩炕梢在无助地哭泣。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姥姥抱着舅舅哭成了泪人,她终于服输了,答应舅舅上学了。从此,舅舅开始了读书的生涯。他饱尝生活之艰辛,深知读书不易,所以一开始便努力学习,奋力拼搏。他知道,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姥爷:姥姥。从小学到初中,几乎每次考试舅舅都是第一名。而为了舅舅的学费,年尽七十的姥爷不是在悬崖之间砍柴,就是牵着那条同样衰老的老黄牛去集市上卖柴。九年的时间里,姥爷、姥姥的身体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但二位老人在舅舅的学费面前从来没说个不字,再苦再难也把打碎的牙嚼巴嚼巴咽到肚子里。可万万没想到,对舅舅报考高中,姥爷的反应竟是如此地粗暴,粗暴得让舅舅难以承受:  “真的?你让我走?”舅舅问。  “滚!我为你受的累够多啦!”  “好,滚就滚!二舅舅的犟脾气也上来了,喜爱脖儿一梗,一头冲了出去。  “你以为你是谁,高中读也是白读!”姥爷撵出门外补了一句,烟锅子磕在门框上咣咣地响。姥姥则坐在炕上泪如泉涌,心如刀绞却一句话也没说。

舅舅在班主任家呆了来。然后,他四处借钱。可是,所有的亲戚都小声对他说:“不是我不借,孩子,而是不敢借。你爸爸发话了,说谁借他跟谁没完!”姥爷竟能做出这等事,;舅舅心中残留的一丝对姥爷的感激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仇恨。他一口咬破手指,在日记本的扉页写道:苦读三年,考上大学让他看。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班主任终于答应借钱供舅舅读高中了。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三年过去了,舅舅的努力没有白费,他成了家乡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而且还是—所重点大学。

    发榜那天,舅舅激动万分地跑到班主任家,扑通一声跪在班主任面前,  久久不愿起来。在这三年中,班主任为舅舅支付了一切费用。班主任的心情也很激动,扶起舅舅沉重地说:  ‘‘孩子,先别谢我,,赶快回去看看你父亲吧!你有三年没有看见他了吧?”  “我不去!”舅舅将头—扭,固执地说。舅舅‘想治口气,曾发誓考上大学第一件事便将录取通知书摔在姥爷面前,让姥爷看看他到底是龙还是熊。可是,现在真正到了这一天舅舅的心却软了下来。他毕竟是舅舅的父亲,他毕竟曾经给了舅舅千般呵护万般关爱呀,但是,让舅舅去感谢姥爷,舅舅却无论如何出不想去做。班主任劝舅舅:  “现在不去以后想去恐怕都没有机会啦!”舅舅不解地问:“为什么?”“他的日子不多了。这些年,他一直在山上砍柴,拉着老黄牛到集市上卖柴。昨天卖柴在回家的路上,他被车给撞了,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舅舅听了,心里猛地一震,可他还是嘴硬地说:“关我什么事?”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和蔼而慈祥的班主任头一次对舅舅大声地训斥:“你考上大学最该感谢的人其实不是我,而是你父亲!你知道吗?我给你的钱都是你父亲靠卖柴一点儿一点儿积攒的!”“什么?”舅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傻孩子,他怕你高中不努力,才想出这么个激将法来激励你考上大学,他老人家真是用心良苦哇!”班主任一字一顿地说。

听到这里,舅舅发疯一样地向医院跑去。可到医院都扑了个空,医生说姥爷已经是重度昏迷,回家料理后事去了。舅舅预感不妙,马不停蹄地向家里奔去。他刚进院门,屋里就往出姥姥撕心裂肺的哭声。舅舅跑进屋里,看见姥爷直挺挺地躺在停在地上的木板上,双眼紧紧地闭着;“爸爸…….”舅舅哭喊着跪在姥爷的头前,泪流满面。姥姥也一字一泪的诉说着:“孩子,你还恨你爸爸吗?你爸爸是没有办法呀,你考高中那年他都快七十岁了,说闭眼睛就闭眼睛了。你读中专他可以趁还有一口气供你,让你好歹有份工作。可是,如果你读高中,即使考上大学,你爸爸真有那么一天两腿一蹬,又有谁来供你呀?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这不,真照你爸的话来啦……我那苦命的孩子呀,我知道你考上大学了,可我也老了,没有办法再给你挣钱了,想来想去,只有拿你爸烟杆换来一笔念大学的钱了,所以……”说到这里,姥姥已泣不成声。舅舅颤抖着双手从姥姥手中接过姥爷的那心爱的烟杆,一点儿一点儿地装好一锅烟点燃,把它轻轻地放在姥爷的头直上……  

转眼又是十多年。舅舅如今也不再像姥爷那样为几百块钱的学费发愁了。因为他已是北京科技城的一家电子公司的老板了。那天,他从家乡人的孙子辈儿手中好说歹说地用一万块钱换回了姥爷的烟杆。尽管烟杆依旧,还是铜头子,玉石嘴,指头粗细的水竹杆子,可舅舅说这一万块钱花得值。因为它是舅舅家的传家宝,看见它,舅舅就能想起姥爷,想起国事、家事、天下事…….

姥爷的雀鹰

前些年的一天,姥爷上了山。他沿着北坡沟里的椴树向上爬。当爬到一处陡坡时,眼前的场影让他惊呆了:一条一米多长的野鸡脖子蛇,身体扭曲,腹部朝上,血肉模地躺在岩石上。从血肉的新鲜程度和眼睛完好、没有塌陷来判断,很可能是头天傍晚死去的。蛇的胃内清晰可见一只已经消化、但尚未完全排泄的老鼠残骸,身体的上半段和尾部有非常明显的爪抓和啄伤。姥爷深知野鸡脖子蛇是北大荒山林中最具攻击性和毒性最强的蛇,能主动攻击它的,恐怕可能性最大的是雀鹰了。

一切表明,这里曾发生过残酷的鹰蛇大战。但是,雀鹰将这条毒蛇制服后,为什么没享用这顿美餐呢?姥爷走到几十米外的坡下,才找到答案。他的眼前,一只奄奄一息的雀鹰躺在岩石上,一只腿出奇的粗肿。姥爷根据雀鹰受伤的部位推断,很可能那条毒蛇在岩石上享受太阳光的温暖时,恰巧雀鹰在它上方盘旋,发现它后便对其垂直进攻,用利爪踩住它的前胸,锋利的爪深深地扎进蛇的体内,尖嘴准确地叼住蛇的颈部,稍一用力,蛇颈就皮开肉绽了。

雀鹰见毒蛇已无还击之力,掉转头三两下便撕开蛇的腹部。剧烈的疼痛使毒蛇做出最后一搏,抬头朝雀鹰的一只腿狠狠咬去。雀鹰本能地飞了起来,但飞了几下便跌落下来。果然,姥爷在给它做清创处理时,找到了蛇的毒牙。处理完雀鹰的伤口,姥爷怕它再遭不测,便把它带回家。

当晚,姥爷吃完晚饭,正准备休息时,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雀鹰的尖叫声,连忙到院子里查看,只见一只山狸子已钻进雀鹰的笼子,正跟雀鹰打得不可开交。雀鹰浑身的羽毛都乍撒开来,不断地用利爪和尖啄攻击入侵者,那只山狸子竟然在雀鹰的攻击下负伤而逃。当天夜里,那只山狸子竟带着全家老小来复仇,雀鹰被打得败下阵来,被山狸子揪下许多羽毛,爪子和脖子也受了伤。要不是姥爷闻声出来相助,雀鹰也许就成为山狸子的口中食了。

看着受伤的雀鹰,姥爷心疼不已。他小心地用药酒给雀鹰清洗伤口后,立即给它钉做个大笼子,还用尼龙网把笼子罩上。这回雀鹰的安全有保障了,往后它再也没遇到危险。半月后,雀鹰的伤好了。姥爷发现它跟自己很亲近,每次喂食前都主动地跟他打招呼,还跳到他手掌上吃食。一天,姥爷给雀鹰喂食时发现它不见了。原来,是姥爷忘记了关笼子门。谁知当天下午,雀鹰竟自己飞回来了。姥爷见状兴奋不已,跟姥姥说:“看来,雀鹰已恋上咱这个家了。”此后,姥爷索性白天就打开笼子门,让雀鹰自由活动。

一天,姥爷看到报上有专门驯鸟学舌的磁带广告,便突发奇想,当即邮购了两盒。他打开收录机,天天对着雀鹰放,哪知却是“对雀弹琴”,无功而返。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姥爷正在午休,突然听到外边有人喊:“姥爷,您好!”“姥爷,您好!”姥爷赶紧爬起来去开院门。可他开门一看,门外没人。难道听错了?姥爷回到屋里还没等躺下,外面又在叫:“姥姥好!”“姥姥好!”姥爷再次开门,还是没人。他刚转身想进屋,身后又传来一句:“姥爷好!”这回姥爷听清楚了,说话的竟是那只雀鹰!姥爷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听说过雀鹰能说话,他又惊又喜,思来想去,他认为,还是那两盒专门驯鸟学舌的磁带起了作用。

会说话的雀鹰使老爷对它宠爱有加。从此,姥爷经常逗弄雀鹰,教它学更多的语句。雀鹰每学会一句话,就会得到一块美食的奖赏。天长日久,聪明的雀鹰竟学会了观颜察色、即景生情。一天,姥姥在修剪盆里的花枝,姥爷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姥姥说:“别太辛苦了,吃个苹果!”听了这话,站在一旁的雀鹰竟也学也起来:“别太辛苦了,吃个苹果!”还连说几遍,说得姥姥眉开眼笑,立即赏了它一块肉。

姥爷的雀鹰会说话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在家乡传开了,县里的电视台还专门前来拍了一期节目。为了解开雀鹰说话之谜,姥爷专门去了趟省城请教动物学专家。专家答复说:“鸟类有一种特殊的记忆功能,其模仿能力超过其它动物。这只雀鹰的智商明显高于同类,因此其模仿能力更强,而且它与人类建立了良好的情感关系,是它开口说话的重要因素。”听了专家的介绍,姥爷对他的雀鹰更疼爱了,没事就跟它聊天、对话。在教它说话时,不再平铺直叙地直蹦单词了,而是带着各种各样的感情色彩,让语句抑扬顿挫,或开怀大笑,或窃窃私语,雀鹰也学得维妙维肖,简直学得能以假乱真,日积月累,还真有了效果。

前年端午节过后的第二天,姥爷过生日,在家中设宴款待亲朋好友。那天,姥爷、姥姥光顾招待客人了,也没顾得上给雀鹰喂食。姥爷经过它身边时,雀鹰竟叫起来:“姥爷您好哇!”这个“哇”字拖得很长,带有明显的撒娇成份。姥爷过生日心情特好,连忙答应:“姥爷好!姥爷好!”说着,赏它一块兔肉。几个好奇的亲朋见状也来了兴致,逗它学说:“寿比南山。”聪明的雀鹰很快就学会了。在给大家表演时,它竟自作主张地加了一个字:“寿比南山啊——”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对它赞不绝口。可它听了却不以为然,连连说:“小意思!小意思”听了这话,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有它助兴,亲朋好友的酒兴更浓了。

晚宴后,姥爷送别亲友,在大门口不时地重复着几句话:“谢谢光临”、“再见,慢走”。这几句话很快被雀鹰学会了,不停地陪着姥爷送客,每走一个人它都会说:“谢谢光临!”“再见,慢走!”听了这些话,姥爷更高兴了,索性把鸟笼提到门口,让雀鹰代他送客。

不知什么时候起,雀鹰还学会了迎客。一天,姥爷的酒友来串门,适逢姥爷没在家。雀鹰眼尖,认出来人是姥爷的酒友,立即兴奋地叫起来:“李姥爷,您好!”当姥爷的酒友走到它身前时,它又叫:“李姥爷请坐!”“李姥爷先喝茶!”雀鹰的识人能力与语言应变能力让姥爷的酒友大开眼界,对雀鹰更加刮目相看了。当姥爷办事回来时,他的酒友便眉飞色舞地向他述说了刚才的经过,情不自禁地赞叹道:“你的雀鹰都成迎客大使了,太神奇了!”

姥爷让大舅从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全国也有几只能说话的雀鹰被报道过,不过经过对比,还要数姥爷的雀鹰最厉害,它不光能学话,还带有感情色彩,更奇的是能自己造句,可谓是蝎子的巴巴——毒(独)一份!

尽管姥爷的雀鹰聪明,还是常闹出笑话来。有一次,我的小弟来看姥爷,雀鹰一见到他便大叫:“你好哇,姥爷!”到了这话,全家人都笑得喷出饭来。姥爷更是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雀鹰见大家哄笑,还以为在夸它呢,更有精神了,又对着舅妈来了一句:“姥姥,你好老哇!”这曾是姥爷跟姥姥说的玩笑话,竟被雀鹰移花接木地用在舅母身上,弄得舅母不好意思了,脸上羞得通红,光低着头哧哧地笑,大家也都跟着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去年春天,姥爷的雀鹰突然死了。姥爷感到奇怪:“我的雀鹰养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死了呢?”便怨山神、怨土地地说是姥姥给弄死的。姥姥是哑巴吃黄莲——有苦难分诉。还是舅舅把雀鹰带到市林业局,请专家解剖后才揭开谜底——原来是雀鹰常吃被农药污染的鸟肉,农药在体内的积累越来越多,才导致它中毒死亡的。

一年来,姥爷想他的雀鹰都快想疯了,天天到大山里转,到曾经捡到雀鹰的地方“守岩待鹰”。可也别说,真就捡到过两只被野鸡脖子咬伤的雀鹰。姥爷如获至宝地把那两只雀鹰带到家,天天放磁带教它俩说话,可没一个成功的。时间长了,姥爷也失去了信心,自主自语道:“这雀鹰真不一样,智商有高有低,不是随便哪只都能教会说话的,真应了那句古语: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哇!”

尽管姥爷这样说,可他仍不死心,还常到他捡鹰的老地方去“守岩待鹰”,幻想着能再捡到一只会说话的雀鹰。姥姥常常嘲笑姥爷是痴人说梦,姥爷也不反驳,只是笑笑,照样日复一日地到大山里寻梦。

父亲的往事

父亲是个乡医,用句时髦的词儿叫“赤脚医生”也行。父亲的医术是祖传的,从父亲的爷爷背起,一辈传一辈,到父亲的这一悲已是第三代了。父亲曾多次让我跟他学医,我却不愿学,我嫌他这个医生当的太土,搞不出什么名堂。而我当时正年轻气盛,整天做着作家梦,心想,咱比不上巴金‘矛盾’冰心这些文学巨匠,就是当个省市级的小作家也算出人头地了。父亲见我对学医不感兴趣,也就不再勉强,由我去了。

 一晃五十年的光竟过去了,父亲已经作古,而我已是六十有一了。回想五十年的往事,父亲医病的经过仍历历在目。一时心血来潮,便想把这些往事记下来,留给儿孙们看。             

记得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后期,我正读小学二年级。记得一天放学回家,见家里来一位病人。只见父亲漫不经心地看了病人一眼问:“哪里不舒服?”病人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大小医院跑遍了,也没瞧出啥病,就是觉得吃不下饭,打不起精神。父亲没再说什么,从药柜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那个病人说:“这是钓甲鱼的饵子,你这就去小江子钓甲鱼去!”病人怔了怔神儿说:“我去到江边就得一个钟头,就要天黑了,能钓到甲鱼吗?就是买甲鱼也不能这么快呀?”父亲白了他一眼说:“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病人没敢再说什么,拿着父亲特制的钓甲鱼饵子,又拎了把鱼竿直奔村西的小江子去了。

果真,天刚擦黑的当儿,病人拎着一个二斤多重的甲鱼回来了,推门便喊:“刘大夫,钓饵子真是神了,刚甩到江里甲鱼就咬钩了,简直就像捡的一样。可惜,就这么点饵子,让它一口就叼到肚里了。若是再多给我点儿,我还能拎它三个两个的!”父亲白了他一眼说:“你倒是不贪财呀,都像你这样想,那小江子里还能有甲了吗?想在要饵子?没那好事了!”说到这里,父亲又让病人马上到兽医那里要个马卵子当药引子炖甲鱼,连汤带肉一顿都吃了,保准能痊愈的。病人千恩万谢地说了一些感激的话,转身回家了。

原来我才知道那位病人叫“干巴鱼”,因为他姓于,都五十岁出头了,仍是光棍儿一条长得又黑又瘦,家乡人都称他是“干巴鱼”。前段时间,他讨了个寡妇后,可能是房事过度,便瘦的没有人样儿了。可他仍不甘心,宁在花下死,也要生个儿子绪香火。可越是这样想,偏偏是那玩意不争气,若得他老婆直骂:“没有那争气的家什,还想揍儿子?死了那分心吧!”无奈,“干巴鱼”才求我父亲给他瞧病,治他的“病根”的。

一个月后“干巴鱼”又乐颠颠地找我父亲来了,一见面,就抖开手中的锦旗,只见上面绣着“华佗再世,妙手回春”八个大字。父亲则笑了笑说:“都乡里乡亲的,用不着扯这个。”未了,“干巴鱼”才说出了心里话:“我还想要点儿饵子,再钓两个甲鱼补补身子。”父亲则瞪起了眼珠子:“你想的倒美!好吃就不撂筷子了?门都没有,你死了那份心吧!”就这样,父亲把“干巴鱼”轰走了。

那时我还小,光知道父亲配置的钓甲鱼的饵子是用燕子熏制的,还有那些配制料就不知道了。父亲每次配制甲鱼的饵子时都是把自子反锁在屋子里,谁也不知道。配制好的饵子就锁在他的药匣子里。除非是病人急用,他才肯把那饵子送给病人一小包,只送一包,再想要就不给了,而且不要钱。就为这件事,我后悔一辈子,当初咋就没用点儿心把这祖传的“药方”学到手呢? 

三十年后的一天,我想回老家小住几天。一是好长时间没见到二老双亲了,挺想的。二是想让父亲治一治我的失眠症。可能是和我的职业有关,哪天都“爬格子”爬到半夜,写到高兴时,通宵达旦也是常有的事。久而久之’就落下个失眠的毛病,越是着急越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就觉得心烦意乱,连我自己创造的“转移精神法”——数数也不灵了,往往一折腾救天亮了。上班时也觉得头昏脑胀的,就像得一场大病似的浑身哪都痛。

我到家时正好见到有几个男人用四轮车拉来一个女病人。这女人被五花大绑着,当松开绳子的时候,她一下子从车上跳下来,狂躁至极,几个小伙子都摁不住。只见他两眼通红,嘴里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语,纯粹是个精神病患者。

此时父亲正在独自喝酒,一边喝酒一边用眼瞟女人。女人见到他,嘿嘿的一阵怪笑:“老东西,看俺干啥?今天俺就来跟你斗一斗法!”说着,就来抢父亲的酒杯仰脖往自己的嘴里倒。父亲却坐在炕上动都没动,只用手指轻轻往她的肘臂上一点,那只胳膊就直挺挺地不动了。她家人见了赶紧七手八脚地摁倒在炕上。父亲不慌不忙地问:“谁是她的近人?”一个中年男子赶忙说:“俺是她丈夫。”“说说她得病的经过。”中年男子用袖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说:“前天她去娘家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昨天从娘家一回来俺就看出不对劲儿了,一回到家就两眼发直,好像是撞上了邪,满嘴的胡话,一会儿哭一会儿闹的,整整折腾了一宿。去了好几家医院都不收留,俺就想起你来了……”父亲“嗯”了一声,“我先探探她的脉象吧。”几个人强行把女人的袖子撸了上去,父亲轻轻把三个指头搭在女人的手脖上,过了一带烟的功夫才说:“你们依旧把她捆好,我要给她扎几针!”就在父亲趣针的当儿,那女人挣扎着下炕要往外跑,却被几个男人五花大绑地绑在炕桌腿上,动弹不得。只见父亲在女人的背上下扎了几针。开始每下一针,女人就是一顿恶骂,随着针数的见多,女人的张狂慢慢减弱,最后,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头一低,呼呼地睡了过去。

这时,父亲命人把她抬到院子里,找来个破盆放到她眼前说:“等一会儿她要呕吐,等突出黑色东西时再来喊我,先扶住她不要动。”说完,朝我一使眼色,那意识是叫我进屋给我瞧病。             

父亲叫我坐在他对面的板凳上,端详我一眼说:“你的病都是争强好胜落下的病根儿,待我用清水给你点一下。”见我一脸的疑云又说:“只儿莫如父,你的病由心起,无端的烦躁,看起来是小病,假如闹大了,就不好治了。”说着,边用手指蘸了一些清水,在我的胸前比划了几下,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说了些啥咒语。说也奇怪,隔着一定的距离,我的胸前明显感觉到了父亲手指的游动。每动一下,就觉得那儿轻松多了,就连喘气也清爽顺畅起来了。

父亲显然用的是“气功”疗法。做完这些动作,父亲累得气喘吁吁地说:“回去以后,啥时想开些。人呀,欲壑难填,追波逐流地瞎忙一气,到头来还是对自己过不去。可望不可及的事少想些就会自我安慰了!”父亲的话说到我的心里去了。我看到好多和我一同起步的作家,有的在文坛上崭露头角了,有的已出了几本书了,而我却一直像只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内心一直抑郁寡欢,能不憋出病来吗? 

 这时,那个女人的丈夫走进来说:“俺老婆真的吐了,现在开始吐黑东西了。”我和父亲出门一看,果然见那女人的盆子里盛满了赃物,恶臭恶臭的。她似乎很虚弱,大汗淋漓。奇怪的是,此时她依然嘴硬地骂我父亲:“老东西,你的法力是很厉害,可甭想从这个女人的身上赶走我!”父亲听了又是一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伸手在女人的腋窝处扎了三针,边扎边嘟嘟囔囔地念起了咒语。就听那女人嗷嗷怪叫着“老东西,我服了!我这就走还不行吗?”父亲这才停止了咒语:“服了就好,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说着,父亲拔下了女人腋窝的那三根针。这时,就见那女人深深地喘了一口长气,然后睁开眼睛四处看:“俺这是在哪儿呀?”父亲对她的家人说:“她好了,让她养几天自会好的!” 

原来,那女人去娘家的路上遇见一个黄鼠狼,后腿直立着像个人似地前爪朝她拱爪,想讨她的口风。那女人见了并没说好听的:臊皮子,少讨我的口风,你这辈子别想修成仙了!”就这一句话,惹怒了那黄鼠狼,就让她得上了这一怪病。

出于好奇,我问起父亲符咒的话题。他说了很多,什么六甲六丁咒‘五雷咒’护身咒‘招魂咒’等这些咒语都出自于老子,是一门科学,并不是迷信,就像气功一样,待后人们去研究探索。说到这里,父亲又是一阵嗟然长叹。我知道父亲又在叹息儿女们没有一个想继承他的“衣钵”的。皆奔向了急功近利的繁华世界。“哎,现在的人都是外求大于内求,忽视自身的功能。俺不知道这是一种进步,还是退化。钱倒是挣得不少,病也跟着钱找上门来了,大都是心病啊,心病最难医治啊!”说到这里,父亲不在往下说了……                                                                                                                                                                                         

父亲的印象

父亲的坟在草帽子山的东坡,在众多的坟茔里,显得很不起眼。这里是家乡人的共有坟地,后来承包给一个养蚕专业户,家里的老人再去世,到山下安葬时,养蚕专业户就收“安葬费”了。最初是一二百元,现在已涨到一二千元了。难怪家乡人抱怨,这个养蚕专业户太黑了,活人的钱好赚,死人的钱也下得眼赚?这时的人都咋的了,尽往钱眼里钻!

说起来我的父亲是一个很奇特的人,他的一生充满神秘。父亲的外表在我的印象中十分的温文儒雅,性格极好,从不打骂子女,也从来未见他与谁争吵,乡邻们没有不夸他好的。父亲最神秘的地方是他不但和人交朋友,还喜欢和黄鼠狼交朋友。记得小时候,我常和父亲去河边打鱼摸虾,在草甸子里如果遇见黄鼠狼,父亲便会脱下头上的草帽,把黄鼠狼轻轻罩住。等打鱼归来再拿起草帽,把一直待在里面不动的黄鼠狼取出。如果没有草帽,父亲就把黄鼠狼放在鱼网的网兜里背着,那黄鼠狼也乖乖地一动不动。

每逢逮到黄鼠狼,父亲都把它们放在仓房里或外屋的厨柜下,让它们横扫屋内外的老鼠,看家护院。为此,相邻们都对父亲羡慕不已:“人家养猫抓耗子,老刘头都能让黄鼠狼看家护院,能人!能人!”那时,我的伙伴来我家玩,一进院,总忍不住回头回脑地四下看,生怕从什么地方蹿出黄鼠狼来咬他们的脚。

三奶对父亲熟知黄鼠狼的习性印象最深,有一年,父亲来给三奶祝寿,走到后面的柴垛突然站住,他告诉三奶,这儿有一只老黄鼠狼。柴垛当时是伯父刚垛成的,三奶不相信父亲的话,问他怎么知道的,父亲回答,他听见了老黄鼠狼的呼吸声。三奶便让父亲把老黄鼠狼弄出来,父亲却说老黄鼠狼是保家仙,就留着它看家护院吧。这件事后来被乡亲们当作笑料讲,都说父亲故弄玄虚,谁也没再理会。直到多年后伯父挪柴垛,真的发现一只老黄鼠狼领着全家的老小往仓房里搬家,大家好奇地看着它们大摇大摆地搬进新居,惊叹之余才想起父亲当时的话,不由得佩服父亲神奇,渐渐地传成神话一般。

抛去那些救黄鼠狼、与黄鼠狼共眠、令黄鼠狼看家的事儿不说,单说父亲和酒友打赌唤黄鼠狼的事。那年父亲的酒友喝醉了,父亲便把他安置在生产队的小食堂的里屋住下。父亲突然想起这位酒友说他是“吹牛皮不上税”,便想捉弄这位酒友,吹了几声唿哨,就唤来几只黄鼠狼爬进他的被窝。半夜里,那位酒友吓得半死,鞋也没顾得穿,光着脚丫子跑到我家来敲门,说黄鼠狼趴在他的鼻下吸酒气,愣是把他肚里的酒儿给吸去了!又和父亲打赌:“你若是当我的面再把你的黄鼠狼朋友唤出来,我请全村人喝酒!”当时全生产队的人都轰动了,如同看戏法一样把生产队的会议室挤得水泄不通。父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取出一顶草帽,让那位酒友检查后扣在会议室中央的地上。扣好之后,父亲转身去给村里的一个小孩打针(当时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留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地盯着那草帽。

过了好一阵子父亲才回来,当着众人的面一掀草帽,果然在草帽里卧着一只黄鼠狼。只见父亲一摆手,那黄鼠狼嗖地一声蹿上窗台,吱地一声跳下窗台,蹿进仓库里。

父亲常说,黄鼠狼是有灵性的东西,是鬼魂的引路者,要是被人们打光了,鬼魂就找不到去阴间的路,会在世上游荡。父亲每回这么说的时候,我们都很奇怪。要知道他是个儒雅的人,又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与情与理,都不该说出这种神巫的语言,何况在那个破四旧的时代。但父亲偏偏就这么说了,而且经常说,他制止乡亲们无端地去捕捉黄鼠狼。

除了黄鼠狼以外,父亲眼中有灵性的动物还有一样,那就是夏日里漫天飞舞的蝴蝶。他说蝴蝶是飞往彼岸的引路精灵,和黄鼠狼一样重要。说也奇怪,父亲去的那天,野外多了很多蝴蝶,多得异常。安葬时,它们成群结队地栖在草尖,或者盘旋在树丛里,远远望去,整个山脚下都是五彩缤纷的蝴蝶,十分诡异。想着父亲的这些往事,不觉我已经来到草帽顶山的东坡。大大小小的坟茔挨挨挤挤地掩映在绿树丛中,而那盖满山坡的树丛上,都挂满了手指粗的绿蚕,看来养蚕专业户又迎来一个丰收年。细瞧,不远处的树丛下有一个茅草屋,待我走近了些,茅草屋里便走出个老人。这老人精神饱满,没牙的嘴巴下挂着花白的胡子,头上已经秃顶了,脸上布满了皱纹。“老人家,你好!你这是……”我明知道他就是养蚕专业户,却故意搭讪道。“一到七月十五,我就得住在山上,这几天来上坟烧纸的人多,有的下山时就顺手牵羊,把我养的蚕偷走了。唉,他们就像麻雀似地跟我打“游击战”,撵了这波来那波儿,防不胜防啊……”老人此时也看到了我手上的纸钱,笑着坐到门口的石头上和我说话。“这么大年龄了,应该让你的儿子来看山,也方便些。”“他们不行,都胆儿小,晚上不敢住在这里。我是土埋到脖儿的人了,不在乎这坟圈子了,一个人这样看护场子,倒也是满惬意的。”老人抚着身下的石头,安静地说道,笑了笑盯着我手中的纸钱问:“给亲人送钱来了?”“给父亲。”“去了多久了?”“好多年了。”“就在这山的东坡吗?”“是的。”“这些年,一到七月十五我都来这里住上些日子,却很少与来往的人搭话,一个是你,一个是位很奇怪的秃顶老人,愿意和我搭话。”“哦?”我好奇地望着这位养蚕专业户,“怎么奇怪法?”“这个秃顶老人样子像个有知识的读书人,却都是夜里来,哪次都坐在那块石头上。哪次都带一瓶酒来,邀我对饮,旁边还蹲着些他领来的黄鼠狼。他和我对饮时,还洒些酒给那些黄鼠狼喝。它们也不客气,把倒在石板坑里的酒喝个精光,还吱吱地喝出响儿来。”“这几年七月十五前后他都来吗?”我问道。养蚕专业户点点头说:“我当时吓了一跳,问他是谁。他告诉我是山上的人,晚上睡不着觉想喝点儿小酒,一个人没意思,看你也是一个人,就拎着酒瓶子奔你来了。古语说得好,烟酒不分家嘛!”“后来呢?”我莫名地,突然对这个秃顶老年人很感兴趣。“后来我俩就是好朋友了,喝得也对撇子,哪次他带的一瓶酒,我俩都喝个精光。他告诉我,他以前就住在草帽顶子南边的靠山屯,还说了一些山前山后的酒友,有的酒友我也认识,可惜他们都过世了……”我心中一动:“你跟我说说这个人,或许我认识。”“这个呀,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是做了那么几天酒友。估计是山后坡靠河屯那边的,若不然他不能从山上来。噢,对了,他还说他是先生,会扎针,连鬼门十三针都会,黄仙、狐仙都是他的朋友,它们都怕他那根针,才和他交朋友的。我相信他的话,哪次他来都领些黄鼠狼为伴的……”养蚕专业户回忆道。“那些黄鼠狼特听他的话?”我追问道。“那还有假?一次我和他坐在门口喝酒聊天,一只黄鼠狼突然蹿到我跟前要喝我的酒,我急了,操起根枝条要打死它。他却制止我,问我是不是很烦黄鼠狼,我说当然很烦。若抢你的酒喝就好了,你不烦。他就说既然它敢抢你的酒喝,我可以命令它们都回去,往后也再不往你这领了。”“后来呢?”我紧张地问道,“后来真的很奇怪,他再来喝酒聊天时,黄鼠狼没再出现过,真是神了!”说到这里,养蚕专业户若有所思,突然问我:“你认识这个人吗?”“他是不是很胖?白白净净的?说话慢条斯理的?”“对!就是这个样子!”养蚕专业户点头肯定:“而且这个人左手端杯时总打颤,他自己说是喝凉酒坐些的病根……”“我知道他是谁!”我突然感到养蚕专业户越说越像我的父亲了,却没有告诉他,只是说:“他是我的一个亲戚。”“原来是你的亲戚哪,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又一年来没看见他了……”养蚕专业户微笑着告诉我:“我俩的酒量旗鼓相当,话也投机,是对撇子的酒友。你若碰见他,告诉他再来喝酒。这回不用他带酒,我准备了四十斤的老白干呢!”我点头应着,站起身和他告辞。“对了,你这个亲戚还告诉我,他再来喝酒时白天来,还要给我带来一群蝴蝶,问我烦不烦蝴蝶……”养蚕专业户喋喋不休的话语仍在我的身后传来。

烧完纸钱,我在父亲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依依不舍地离去。百余步后,我回头眺望,看见父亲的坟头仍有成群的蝴蝶在飞舞。我知道,是它们陪伴着父亲走向天堂……

丑母

表弟的母亲是容貌丑陋的乡下女人。表弟刚刚懂事时,就知道母亲丑了。他不同母亲一块儿上街。喊在田里劳作的母亲回家时,只是很快地跑到她的身边,低低地朝她喊一声,便飞快地独自一人跑开了。别人家的小孩儿都让母亲拉着小手送到学校去,他却拒绝接送。但他知道,很多个夜晚下晚自习,他一个人沿着漆黑的街巷走,身后都远远地跟着一个黑影,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就是他母亲。但他还是佯装不知,怕突然走到一盏路灯下,让别人这窥见他有一个丑不忍睹的母亲。

表弟的母亲很爱看戏,但很少到剧场去。就是仗着夜色去了,也是不声不响地远远座在角落里,而且往往就是去得最迟、走得最早的一个。她没有看过一场完整的戏,不是没听到开场的锣声,但是没看到煞尾的好戏。因此在镇上,表弟母亲像是一个被人难以看到的幽灵,许多人都渐渐地把她淡忘了。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表弟走进大门时,他母亲正在灶间全神贯注地烧饭,以至于他喊了一声“娘”时,竟把他母亲吓了一跳,哆嗦着问:“儿呀,是你喊我吗?”表弟说:“是我。”“儿呀,你从十岁那年开始,就没叫我一声娘了。”表弟的母亲既惊又喜。“对不起,娘,我、我太不懂事了。”表弟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怪你,不怪你,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弄得你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怪只怪我这做娘的不中用啊!”表弟的母亲说到这里时,那浑浊的泪水便已嗒巴嗒巴地往下掉。

表弟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地对母亲说:“娘,我,我想跟你说件事儿……有人给我介绍个媳妇,我已到女方家看过了,那姑娘不错,也愿嫁给我,但是,女方父母要你亲自上门去提亲。”“好说,好说,这事还用得着女方提醒吗?”表弟母亲喜不自禁:“那就明天吧。”“那好,我这就去借路费。”表弟母亲忙制止:“等等,娘这儿有平时卖鸡蛋、卖菜攒的一点儿钱给你娶媳妇用,我终于等到这天啦!”表弟听母亲这样说,心里一阵发涩,那也只是那么一下。他需要的是媳妇,有没有娘是无所谓的。想起媳妇,表弟就想到同村的翠花嫂,她是个寡妇,丈夫半年前病死了,撇下了她和治病借的一万元债务。表弟有意娶翠花嫂,她真的一口同意了,但只有一个条件,让表弟帮她把那一万元债先还了。可表弟到哪儿弄那么多钱呢?

表弟母亲五十岁多了,今天破天荒地把头发梳得整齐闪亮,脸上还抹了香喷喷的雪花膏,连平时舍不得穿的唯一一套蓝褂子也穿上了,再穿上从邻居家借来的半新解放球鞋,就显得年轻精神多了。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就和母亲出发了。转了好几次车,他带着母亲来到一个小山村。“儿呀,姑娘家就在这儿?”表弟躲着母亲的目光说:“嗯哪。”表弟母亲进了一间布置一新的房子,刚坐下就急着问谁是亲家。这时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将一位中年汉子推到表弟母亲跟前,又一窝蜂地退出房门去了。表弟母亲说:“亲家,结上我这样的穷亲戚你乐意吗?”中年汉子显得很腼腆:“怎么会呢?只是要你跟着吃苦啦!”“亲家真是客气,你们不嫌弃我们,才真是求之不得呢!”“不说客气话了,我们现在就是一家人了。”表弟母亲问:“你家姑娘呢?让我瞧瞧。”那中年汉子有些不解:“我家没有什么姑娘,就我一个老光棍儿!”表弟母亲听罢大吃一惊:“我儿不是说来你家给他提亲吗?”“你说的是刚才带你来的那个小伙子?他是个人贩子,把你卖给我做老婆啦!”“啊?”表弟母亲顿时觉得五雷轰顶:“他,人呢?”“拿了我一万块钱走人啦!”

表弟母亲做梦也没想到,儿子竟将她这个亲娘骗到这里卖给一个老光棍儿:“天哪,这是什么世道啊!儿卖娘,天理何在呀!遭雷霹的狗杂种,你把老娘丢在这鬼地方,叫俺咋活哟?”“你认命吧,今天晚上跟我圆了房,明年再给我添个儿子续上香火,我便会把你当菩萨供着呢!”表弟母亲听到这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添个儿子?我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给你添个儿子?给你当老妈还差不多!”“啊?那小子不说你才三十八吗?”汉子大惊,方知被表弟骗了,当即气得像个癞蛤蟆似的。此后的几天里,表弟母亲就装疯卖傻,篷头垢面地又是哭又是笑,不吃也不喝。中年汉子只好自认倒霉,将表弟母亲赶出了家门。

表弟母亲沿途乞讨辗转回到家,掏出钥匙开门时,发现门没有上锁,只是从里面插上了。于是,她拍打着门板喊:“儿呀,快开门,我是你娘呀!”我听到她的喊声,开门把她让进了屋。表弟母亲一看是我,便追问我怎么住进她家来,我只好实话实说:“你儿把这屋作价五千块钱卖给我啦!”“啊?那我儿哪里去啦?”“她帮翠花还清了那一万元的债,俩人就结婚啦!”表弟母亲这才恍然大悟,是儿把她卖了,又回来把房卖了,原来是为了讨翠花做老婆!狗杂种,这么好的事为什么瞒着娘呢?你要成家正是娘的心愿呀,等你生了儿子,我去阴间也好向你那老子有个交待呀!想到这里,表弟母亲突然理解儿子了,她认为儿子是无奈的选择,能讨上老婆让我干啥都中!她站起身满意地对我说:“你不要把俺今天晚上回来的事告诉俺儿,行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问:“那你今后往哪里去?”“俺投亲戚家去。你放心,俺不抱上孙子是不会死的!”

其实,表弟母亲哪个亲戚家都没去,而是去了县城加入了“破烂王”的队伍。她每天天不亮就提着个编织袋子在大街小巷里捡破烂儿,捡满一袋子去背到废品收购部去卖,接着又去拾,捡满了再卖。卖得的钱除了吃饭需要一部分,剩余的便紧紧揣在贴身的口袋里。晚上睡觉的地方是个难题,起先她捡破烂捡到什么地方天黑了,她就随便找个屋檐下打发一夜,后来她发现施工现场的大水泥管子里是个歇觉的好地方,从此便把那里当作家了。期间,表弟母亲间趁夜色回了一趟村里,她是到我家打听表弟和翠花的情况的。当她听说翠花已有身孕时,高兴得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太好啦!我要当奶奶啦!”几个月后,表弟母亲估摸着孩子该出生了,便又趁月色回了一趟村。我告诉她:“你儿媳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正准备请全村的人去做客呢!”表弟母亲听后喜得在地上转了好几圈儿,又哆哆嗦嗦地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叠皱皱巴巴的纸币对我说:“麻烦你把这钱交给俺儿,他请客用得着,但千万不要说是俺给的。”听了这话,我的鼻子就发酸:“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此后,表弟母亲每隔一星期或半个月就回一趟村,每次回村里她都托我转一沓零钱或是一袋奶粉、饼干一类的东西,并一直让我不要告诉表弟是他母亲给的。如此三番五次后,表弟对我无故送来的钱物产生的不解:“这段时间你给我家又送钱又送物的,是为什么呀?”我只好搪塞地说:“你把你家的屋卖给了我,我欠你的情呗!”听了这话,表弟说:“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我总觉得你有啥事瞒着我,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犹豫了片刻叹口气说:“那些东西都是你娘给的!”“我娘?”表弟大吃一惊:“我娘被我卖了呀?……”表弟陡然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低头不往下说了。于是,我将详细情况全部告诉了表弟。他听完后,不知不觉地泪水就流了出来,继而号啕大哭:“我不是人,我对不起我娘啊!”

第二天,表弟来到县城,找了几条街都没有找到他母亲。后来经人指点,终于在工地的水泥管子里找到了他母亲。当他看到母亲住的竟是这种地方时,惭愧得无地自容,扑通一声给母亲跪下,泪流满面地请母亲饶怒自己的罪过。到底是虎毒不食子啊,表弟母亲哆嗦着把儿子扶起,当晚就跟儿子回家了。从此,表弟两口子待母亲可好了,老人家终于过上了幸福的晚年。不过他母亲仍有一件事挂在心上,告诉儿子:“头拱地也要把骗那个老光棍儿的一万元还上,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老姑

老姑家的墙上挂着一张新剥下来的狼皮,看见这张狼皮,我就想起不久前,老姑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与狼的生命对决:从恶狼侦察踩点到设计先后咬死看家护院的大狗小狗,直至依照老姑的样子打开门栓,恶狼与她长达两个多月的“智斗”屡屡得逞,而后这个蓄谋已久的家伙终于将老姑五岁的孙子的头残忍地吞入血盆大口!就在这命悬一线之际,老姑不顾一切地从狼口里夺出孙子,与恶狼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

老姑的家住在二龙山的深处,姑夫去世多年,她与表弟和弟媳住在一起。近几年,表弟和弟媳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留下老姑和五岁的孙子。一天大雨过后,老姑领着小孙子砍柴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行奇怪的爪印,仔细看时,她才知道这是绝迹了几十年的狼的爪踪!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老姑起夜的时候,又无意中发现不远处两只发射绿光的令她恐惧的眼睛。老姑意识到,这是狼来了!想到在这密林深处,除了自己和幼小的孙子,方圆几十里荒无人烟,还是防范点儿好。第二天,她回到村子向领导借一条家犬,牵到深山里和她做伴儿壮肚儿。然而,此时有只灰狼早已对老姑的孙子窥视良久了,只是它一直没有得到下口的机会。而当看门护院的狗来到之后,这只狼更感到了袭击的难度。

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对山林开发,家乡的狼早已被哄至更远的深山老林里,但是,狼的吃人本性是永不变更的,对于这只敢于蹿出深山的灰狼来说,老姑的小孙子自然让它垂涎三尺的。老姑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就是每天九点到几百米外的山下去担水。灰狼趁这个空儿几次尝试着对她的小孙子发动攻击,可是每当这时忠诚的护院狗都挺身而出,誓死护卫着正在玩耍的孩子,一阵狂吠之后,灰狼只好逃之夭夭。老姑的小孙子不知道狼是啥模儿样,一天老姑担水回来,小孙子告诉她:“奶奶,有条大狗来了,让咱家的狗给咬跑了!”老姑听了小孙子的话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当时正是春天,也是家狗发情的季节。她想,护院的狗这时起群子也在情理之中,没有想到狼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她的护院狗,还是认为护院的狗起群子呢。

狡猾的灰狼并不气馁,它不断地总结经验,不断地改变攻击套路:每当半夜过后,灰狼总是准时地来老姑家袭扰护院狗,但它似乎并不急于咬死护院狗,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专门在老姑熟睡时挑逗护院狗,每次它都是佯装败阵,然后狼狈而逃,这使得护院狗中了它的圈套,总是离开房子一次次地将狼追出很远一段路程。几次夜里被惊扰之后,老姑觉得应该束缚护院狗这种“不务正业”的行为,于是她找来一根绳子,将狗拴在房前的一棵树下。老姑万万没有想到她给护院狗划地为牢,却给老谋深算的灰狼得逞的机会。两天后的深夜,灰狼对失去战斗力的护院狗发起了致命的攻击……第二天清早,老姑发现了被灰狼咬断的绳索和地上的点点血迹,家狗早已不见踪影。至此,老姑才恍然大悟——她的护院狗早已成为灰狼的腥腹中食了!

老姑不得不下山从邻居家又借来一条小狗,以充当这里的护卫。可没几天,这条小狗也在几声狂吠之后杳无音信了。再也借不到护院狗了,老姑只好另想办法加强防御。她在门外制作了简单而结实的门栓,每当去担水的时候,老姑总是把这个门拴插上,让孙子在屋里玩耍,等她回来的时候再重新打开……老姑做梦都没想到,就在每次她打开门栓的时候,在不远的暗处,那双灰狼的眼睛正悄悄地盯着老姑设下的机关秘密。那天上午九点钟,当老姑拴上门栓又去担水的时候,伺机已久的灰狼终于出现了,它拼命地往上蹿,用头一下接一下地拨弄着门栓。此时此刻,老姑的孙子正在屋里摆弄着一个塑料挖掘机玩具。

老姑每次担水仅用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不用说,灰狼早已计算好了老姑担水的时间,它非常明白,必须在这关键的空挡时段将这个细皮嫩肉的孩子咬死,然后再叼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他吃掉。所以它在老姑刚一离开小屋后,便一跃而出直奔屋门而去。它迫不及待地一下子又一下地跃起,又一次又一次地用头拨弄门栓,每一次跃起都发出撞击门的声响。老姑的孙子被这奇怪的声响吸引了,他从玩耍的专注中停下来。刚开始他以为是奶奶回来了,但又觉得这声音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怖。他终于壮起胆子朝前凑一凑,透过门缝他吃惊地看到了门外那条狗一样的东西正张着血盆大口一下又一下地拽门栓呢。眼看着门栓一点儿一点儿地滑向一侧,门也越来越松动,老姑的孙子吓得哭出声来:“奶奶,你快回来,我害怕……呜……呜……”显然,孩子的哭声让灰狼更焦急了,喘息着加快了跳跃的节奏。此时,老姑正在回来的路上,就在快要到小屋的时候,她听到了孙子不是好声地叫,预感到一定是发生了意外,一种本能使她赶紧扔掉肩上的水桶,拼命地朝家奔……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门栓终于被灰狼拨开了,一股强风顺着门板的开起向孩子直扑而来,孩子被吓得倒在了地上。警觉的灰狼并没有马上扑过来,而是是扫视了一下屋里的环境,然后再一跃而起扑向这到口的猎物。可就在这当儿,灰狼听到“咔嚓”一声,孩子身边的一个黄色怪物动了起来,让它吃了一惊,不得不停止对孩子的攻击。原来,就在孩子倒下的时候,身子意外地触及到了那个挖掘机玩具的开关,挖掘机在这紧要关头动了起来,一下子轻移了灰狼的注意力。多疑的灰狼停顿片刻,最终发现这个黄色的怪物不动了,便向孩子扑来,只一下,孩子的整个脑袋都被吞进了它的血盆大口里。随着孩子凄惨的叫声,灰狼锋利的牙齿已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脸部。“不准吃我的孙子!”一路奔跑可还是迟了一步的老姑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用力揪打着灰狼的皮毛。

然而,好不容易吞进口中的猎物,灰狼是不会轻易吐出来的。不论老姑怎样拼命地揪打,它就是不松口。老姑想凭自己的双手,是不能致灰狼于死地的。于是,她很快转过身来,操起锅台上的菜刀再次冲向灰狼。就在这时,灰狼已对他孙子的头咬下了第二口。老姑清楚地听到这残暴的家伙在咬第二口时所发出的恐怖呜咽声。这一口,灰狼锋利的牙齿刺进了孩子的腮部,孩子的两颗牙齿被咬断。此时,老姑真的红眼了,抡起菜刀朝灰狼的背猛砍,一下比一下重。终于,灰狼的背上被砍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鲜血顺着刀口往下淌。这下子激怒了灰狼,它终于入下了孩子,径直向老姑扑了过来。几乎是转眼之间,灰狼已经将老姑的左手腕咬住,她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但她咬紧牙关,试图挣扎着摆脱灰狼,可她发现越是挣扎灰狼咬得就越紧。她又试图用右手的菜刀再去砍它,可它就近在眼前,根本使不上力气。豁出去了!老姑急中生智,将菜刀的一角用力地往灰狼的嘴里塞。对于灰狼来说,这是致使的一击,它疼痛难忍,不得不松开紧咬着手腕的血盆大口。老姑看到,灰狼的嘴里淌出了鲜红的血,越淌越多。

“孙子,不要怕,奶奶保护你!”老姑忍着剧痛一边做着防御的姿势,一边将孙子抱起来放到炕上,然后她用自己的身体将孙子挡在了身后。她怒目而视,等待着与灰狼做最后一搏。灰狼被老姑的威风吓破了胆儿,一泡尿哗哗地流了出来,一股臊味儿混杂着血腥味儿弥漫了整个小屋。可灰狼不甘心失败,尤其不甘心败在一个年迈的老妇手下,它吼叫着给自己壮肚儿,边吼边向老姑扑来。说来也怪,人到急眼的时候说不上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说时迟,那时快,老姑嗖地一声将手中的菜刀向灰狼的头砍去,就在灰狼一张嘴的当儿,她猛地将菜刀捅进它的血盘大口,灰狼把菜刀咬得嘎嘣嘣直响,头摇得货郎鼓一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老姑忍着剧痛饿虎扑食般地扑向灰狼,张开双手牢牢地掐住了它的脖子。因为这时老姑想起了姑夫常说的一句话:“只要你瞅准机会掐住狼的脖子不撒手,它蹦哒几下就没命了。”果真按姑夫的话来,此时此刻,灰狼挣扎着摆动着头,想张嘴咬老姑,但它那塞着菜刀的嘴就是无法张开。老姑什么也不顾了,死死地掐住它的喉咙不松手。她知道,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中,一旦放开手不但自己没命,孙子也得被它活活吃掉。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十几分钟过去了,灰狼挣扎的频率放慢了,渐渐地瘫软下来。

就在灰狼再也无力挣扎的时候,老姑仍像一尊雕像般死死地扼住狼的咽喉不肯松手。她不停地喊着:“孙子,我的好孙子!你醒醒,奶奶送你下山!”此时老姑才看清,她的孙子右眼睛在血肉模糊的状态下严重变形,眼角下方被咬出一个深洞。腮部仍然流血不止。此时,老姑顾不上自己腕部的伤痛,他想,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把孙子背下山去到医院去救治。可是,在深山老林里别说是找车,就是人影都看不着一个,而自己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怎么才能救活可怜的孙子呢?看着孙子仍在不停地淌血,老姑再次迸发难以言状的暴发力!她知道,不能再耽误了,晚下山一分钟,也许孙子就会因流血过多而没命了。想到这里,她紧咬牙关,先在一件干净一些的衣服上剪下两块布包扎在孙子的伤口上,然后奋力地背起孙子就往山下跑。

太阳将老姑倔强行进的身影映在了路上,寂静的山谷里留下了她吃力的喘息声。老姑知道,十里的山路她根本无法背着孙子走出去。但是,在她的心中却坚定着这样的信念:拼死也要将孩子背下山去!渐渐地,老姑觉得力不从心了,就对背上的孙子说:“要是奶奶死在半跑,你千万不要管我,你就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实在走不动了,就是爬也得爬下山去!”“奶奶,你不能死,让我下去走一会儿!”懂事的孙子央求着奶奶,他知道奶奶实在背不动他了,这样下去肯定谁也走不出山去。

老姑实在背不动孙子了,她把孙子放下来,一老一小相互搀扶着走走停停,艰难地往前移动着。幸运的是,当老姑领着孙子走一半儿路程的时候,刚好遇到几个同村的人,大家火速将老姑和她的孙子送往乡医院。十几天后,老姑和孙子出院了,她狼口夺孙的事迹在家乡传开后,乡亲们都到二龙山她住的小屋去参观。当家乡人看到她家墙上那张还带着血迹的狼皮时,都难以置信:一个六旬的老妇,在与恶狼的搏斗中竟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太不可思议了。老姑没有正面回答乡亲们的疑惑,只是指着墙上挂着的那张狼皮谈谈地说:“这张狼皮是我留给孙子的传家宝,看见这张狼皮,孙子的孙儿们就不会忘记他的祖太奶是怎样斗狼的!”

老婶

孩子刚刚出生,老婶便心急火燎地从农村老家来看小孙子,每天搂着抱着,做饭热奶洗尿布,欢喜得不得了。老婶才五十岁出头,多年的辛苦操劳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儿子是个孝子,把南面的大屋让给老婶住,三代同堂挤在在两室一厅里,倒也其乐融融。房子是贷款买的,每个月要向银行交两千多块,这对于刚刚工作没两年的儿子来说,是个颇为沉重的负担。儿媳休产假,收入少了一大半,儿子在电视台工作,一个相识的工商局长知道他的难处,让他给工商局写史志,也算嫌点外快,以解燃眉之急。尽管儿子总是熬到深夜,可日子还是紧巴巴的。

老婶刚来的时候精神头儿还够用,可过了些日子就见她总打不起精神来。每天她一大早就出去,晚上十多点钟才回来,到家倒在床上就鼾声如雷,密封的屋子像功率放大器一般,把她的鼾声无限量地扩大,搞得夜里爬格子的儿子思路大乱,史志写得一点也不顺利。儿媳让丈夫去和继母说说,可丈夫说什么也不肯。耳朵里塞上棉球,做在写字台前仍是噪音不减,脑子里如同一团乱蔴,理不断,剪不乱。离月底还有十天,孩子病了一场,拿什么还贷款呢?这一天,继母再一次晚归,儿媳有点忍不住了,背着丈夫把继母悄悄拉进厨房,压低声音尽量委婉地说:“妈,最近怎么总是回来这么晚了?城里不比农村,回来晚了很不安全……”“我……我出去打麻将啦……”继母欲言又止,显得很委屈的样子。

一听这话,儿媳的气不打一处来,虽说继母为了丈夫读书辛劳了一辈子,难得有机会消遣消遣,可那鼾声实在让人受不了,脸色便有些难看了:“妈,你睡觉的时候能不能不打呼噜?你儿子好几天都没睡安生觉了,他写不出史志,怎么跟工商局交待?怎么还贷款?”话一出口,儿媳也觉得重了些,不免有些后悔。继母不同生母,圆了扁了没说的,隔层肚皮差层山哩!只见老婶的脸刷地一下子变白了,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下来,吱唔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第二天,老婶执意要回老家,儿媳知道是咋晚那番话伤了老婶的心,可她怎么留也留也不住。她想送老婶去车站,可她死活不让。临出门的时候,老婶递给儿媳一个手娟包,层层叠叠打开来,里面是五千块钱。继母说:“我这个当妈的也没啥能耐,不能给你们两口子遮风挡雨,光能添乱,真难为你俩了。这点儿钱就给你们还贷款吧,你告诉你丈夫别老熬夜了,年纪轻轻的头发都白了……”说完,老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儿媳上班了,家里的经济状况明显好转了。星期天,她帮邻居搬了一天的家,傍晚时分,邻居拉她到附近的浴池洗澡。儿媳没戴眼镜,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雾气缭绕的浴池里,几个擦背工正在为顾客服务着,靠墙的那个似乎格外卖力,她正在给一个中年妇女擦背,与胖硕的浴客相比,那个擦背工弓着腰的样子,像是一个风干的大虾,又像是一棵枯草,随时都会被大风刮走的样子。哎,管她什么样子,肯卖力气就行!儿媳走到她身后,等着她为自己服务,中年妇女美滋滋地站起来,擦背工转过身跟中年妇女去更衣室取报酬时,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距离是那么近。“妈?妈!”儿媳失声地连叫了两声,周围的人纷纷把目光投过来,邻居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老婶的脸胀得通红,低着头喃喃地说:“这……唉……原想跑远点儿,不让你碰上丢脸,可还是……”。老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乎在等待着儿媳的训斥。

这时,中年妇女喊老婶:“老太太,还要不要劳务费?我可要走了,那边麻将桌正等着我呢!”老婶忙应着跑过去,从中年妇女手中接过五块钱,又转过身对儿媳讨好地说:“反正是猫冬,比在家闲着强多了,搓一个澡挣两块五呢……”听了这话,旁边那位擦背工搭茬说:“这大娘为了给儿媳还贷款,都干仨月了,晚上就睡在这儿,真难为她老人家了,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哪!”那位擦背工还想往下说,老婶瞪了她一眼,接过话茬:“瞎叨咕啥?俺身子骨还硬朗,活动活动筋骨好带孙子呢!”那一刻,儿媳儿明白了,为什么继母会早出晚归,为什么晚上睡觉她鼾声如雷,都是为了这个家呀!想到这里,儿媳的脸像巴掌打得那般红,她怕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低着头跑回浴室。老婶见了更是羞愧不已,追着儿媳小声地解释着:“都怪我丢你的脸,让你无颜见人……”

儿媳啥话也没说,一丝咸咸的东西借着水蒸汽的掩护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突然,儿媳大声说:“妈,我想给你搓一次背!”声音里充满了自责,也充满了自豪,全浴室的人都听到了,纷纷扭过头来朝这边看。老婶明白了儿媳的用心,没再言语,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缓缓地躺在按摩床上,儿媳接过继母手中的毛巾,缓缓地擦着她那微驼的背,犹如爬上一道爱的山梁。这时,旁边那位擦背工轻声唱起了她早已听熟了的歌:“不管你走多远,不管你官多大,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咱的妈……”

惊心动魄的野猪岭

三爷的坟埋在野猪岭上。攀上野猪岭,老远就能瞧见三爷的坟。望着那馒头似的小土包,我便想起三爷的音容笑貌,想起与他朝夕相伴的那杆猎枪,想起他在野猪岭上与野猪遭遇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年,三爷六十六岁了,他总说:"六十六,不死掉块肉,阎王爷向我招手哩!"话虽这样说,他仍在生产队干这干那。一到秋天,他主要的活计的就是看护野猪岭上那片新开垦的玉米地。三爷的枪法准,胆儿大,孤身一人也敢在野猪岭上住。一直看护到生产队把那片玉米收进场院,他才能回来。

野猪喜群居,生产队的庄稼若让成群结队的野猪看上了,那就遭殃了。可三爷却说,群猪好挡,放一枪就吓跑了;孤猪难抵,它敢顶着硝烟往枪口上撞,和人拼命哩!若真遇上了,不死也得剥层皮。真按照三爷的话来了,他真六十六岁那年走的,真的和野猪拼个你死我活才走的。

那年秋天,生产队收完野猪岭的玉米,队长告诉三爷:"一起下山吧。"三爷说:"你们先走,我溜完兔儿就回去,弄两只兔子给孙儿们解解馋。"

他溜完兔儿已小半夜了。他背着猎获的三只野兔挺高兴,踏着月光的碎影,哼着小曲儿往家走。从野猪岭到家有两条路:一条是盘山路,好走,但绕弯儿,得后半夜才能到家;一条是羊肠小路,挺险。最险处脚下便是悬崖峭壁,只能攀着岩壁爬过去,但离家近,二三个小时便能赶到家。三爷走的是羊肠小路,一是路熟,能早点儿到家;二是他有猎枪,碰上个把儿野猪也不怕。但还是小心为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季节正是野猪抢膘的时候,庄稼熟了,它那尖鼻子二三十里外就能嗅到香味儿。这样想着,三爷把肩上的猎枪摘下来,顶上子弹,以防和野猪遭遇时应急。

路是够窄的,两个人照面都错不开身。三爷借着月光扶着崖壁往前行,仗着他路熟,也仗着他几十年练就的夜鹰般的眼睛和豹子般的体魄。拐过一个山嘴,三爷真的碰见了一头孤猪往这边赶来。借着月光,他已看清了孤猪的尖嘴和支出来的两个长长的猿牙,连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都听得到。三爷想掉转头退回去,可他背上那鼓鼓囊囊的三只野兔碍着,转不开身,稍一闪失,脚下便是万丈深渊。没有退路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越来越近了,毛茸茸的尖嘴巴和那长长的鬃毛看得更清了。此时,孤猪也发现了三爷,发出了吱吱的怪叫。看来,孤猪也和三爷一样,只能前行,没有退路了。但三爷还是盼着孤猪能掉转头,照原路退回去。然而,三爷的希望破灭了,孤猪不但没掉转头,而且离他越来越近了!那尖嘴巴上的两个长獠牙在月光下闪着白光,那长长鬃毛下的那对红眼睛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呢!时不宜迟,三爷麻利地举起猎枪,对准孤猪长鬃下的那对红眼睛就是一枪!硝烟过后孤猪不见了。三爷侧耳听了听,没有听到异样的声响。总算松口气,他伸手从子弹囊里又抓出一颗子弹,装在枪膛里。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好像发现那头孤猪又出现在眼前,连它身上的松脂味都嗅得到。是眼花了?三爷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定晴一瞧,真的是那头孤猪,它非但没死,连它那长长的鬃毛都没擦伤!三爷不敢怠慢,再一次举枪对准它长鬃下的那对红眼睛开了枪。随着枪响,只听一声凄厉的长嗥,嗥得三爷心里发抖。在他狩猎的生涯中,从没听到过野猪垂死的嗥叫声这么凄惨。三爷定了定神,活动活动发抖的腿,想给自己壮胆儿。三爷挺迷信,猪是天庭二十八宿中的黑煞星,况且自己还是六十六岁这坎儿!越这样想,三爷觉得心里越没底,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就打不死它呢?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枪法了。尽管这样,三爷从弹囊里抓出第三颗子弹,装进枪膛。刚一抬头,又看见山嘴边露出一个尖猪头,又长又大!况且那长长的鬃毛完好无损,没有一点儿血迹!三爷心惊胆颤了,眼前的孤猪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了,竟变成一堵黑墙,挡住了他的去路!看来,他今晚真的碰上了黑煞星,若不然它怎能刀枪不入?猛然间,三爷发现眼关这堵墙正向他压来,他本能地开了第三枪。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嗥叫,又是一阵心惊胆颤!三爷摸摸了子弹囊,已经空了,最后一颗子弹打完了!三爷是远近闻名"三炮儿",弹不虚发,只要发现猎物,甭想逃过他三枪!他也很自信,打猎只带三颗子弹,打完既归。可今晚他失算了,后悔了。三爷茫然地握着一只空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奔,心想,再碰见孤猪可就交待了!刚拐过一个山嘴,竟又遇上了头孤猪!这回是孤猪先发现三爷的,怪叫了一声迅即沿山路向后退去。三爷没有后退壮着胆儿朝孤猪逼去。那孤猪越退越急,突然,竞掉转头以异乎寻常的速度逃进松林里去了。三爷知道,眼前已是开阔地了。

三爷到家时,已是鸡叫了。他一头扎在炕上,喃喃地说:"碰到黑煞星了,六十六这个坎儿是过不去啦!"家里人知道,三爷说胡话了。自那天以后,三爷一连三天昏迷不醒,总说胡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第三天夜里,三爷在昏迷中死去。

送葬的路上,人们在山崖下发现他打死的三头野猪,个个都打在猪头上。人们猜测,三爷是吓死的。若不是生产队开垦那片该死的玉米地,若不是在这该死的野猪岭上,若不是同时遇上这该死的三头野猪,三爷是不会死在六十六岁这个"坎儿"上的。可惜,这一切三爷都不知道了。

秋风吹过野猪岭,吹过三爷小小的坟头,吹过野猪岭上那片昔日的玉米地——今日的退耕还林地,似在诉说着昨天悲伤的故事,似在提醒后人:人们啊,在改造大自然的同时,也应该改造自己,多一些宽容,少一些残忍!为大自然,为自己,为子孙,留一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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