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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老辈人那些事儿(2)
作者:刘国林  发布日期:2017-06-09 16:26:44  浏览次数:24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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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猎虎

这是发生在家乡的真实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三爷。那时还是吃大锅饭的年代,生产队刚分完红,家家户户正准备杀年猪过年的节骨眼儿,却隔三差五地便有一家的猪无缘无故地丢失了。而且这些猪丢的蹊跷,都是在夜间悄声无息地丢失的,丢的很神秘:丢失猪的乡亲当晚把猪圈门插得死死的,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猪圈门大开,猪却没影了。乡亲们立即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调查了两天,结论出来了:丢失的猪绝不是人偷的。如果是人偷猪,不会一点儿声响也没有,更不会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从侦查的情况看,是猪自己跑了,而且跑进了山里。

“什么?猪自己跑的?而且跑进了山里?”乡亲们感觉十分吃惊的同时,不解地问:“猪为什么跑?而且跑到深山里了呢?”派出所的民警摇摇头,也不解,但十分肯定地说:“猪确实是跑到山里去了。从丢失的猪不太清晰的脚印上看,是一直往山里去的。只是进了山后,由于树枝杂草过多过厚,没有留下猪的蹄印。”“既知道了猪的去向,不管猪是因为什么跑到深山里去的,先把猪找回来再说吧!”丢失猪的乡亲们嚷着要往深山里去。

“不能去!”一个威严的声音突然喝道。乡亲们一看,说话的是三爷,都不解地望着他说:“为什么不能去?感情你家猪没丢,你不心疼啊!”说着就要走。三爷把身子一横,挡住他们道:“真不能去,最近山里出现老虎,猪就是老虎叼走的!”乡亲们闻听此言,一下子都愣住了。片刻,又哈哈大笑:“三爷,你是 不是发现山里又有什么好东西了,怕俺跟你抢啊?”“我不会骗你们的,山里真的出现老虎了。”“得了吧,山里多少年连个虎影都没有,这会儿哪儿冒出来的老虎?再说,一头猪多重?一二百斤,老虎能把它叼走?”“你们看……”三爷说着把一直攥着的手掌缓缓的打开,大家看见他的手掌心里有一段干硬的东西。“这是虎粪,我在丢失的猪圈附近发现的。”三爷说看到老虎粪,乡亲们有些面露惧色了。三爷接着说:“老虎不是把猪叼走的,它也叼不动,而是把猪赶走的!”乡亲们望着三爷,开始相信他所说的话,因为三爷是在完达山区真正打过老虎的猎户。三爷接着说:“老虎会像人一样把猪圈门插拔开,然后叼住猪耳朵,用尾巴拍打猪屁股,猪就乖乖地被赶走了。”乡亲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老虎赶猪,但也都听过老辈人讲过老虎赶猪的事。这回猪无缘无故地丢失,看来还真是被老虎赶进了山里,要不然猪怎么会自己往深山里跑呢?“那可怎么办呢?老虎会不会再来赶猪呢?”乡亲们有些不知所措了,目光一至投回三爷。三爷想了想说:“老虎一定还会来的。咱们就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三爷让乡亲们把自家的猪夜间都圈到仓房里去,而只把自家的猪圈到猪圈里。三爷把收藏多年的猎枪找了出来,重新擦亮,装好了弹药。夜幕降临后,猪圈里的尿臊味儿仍是臭气重天,三爷强忍着缩在猪圈里边的一个角落里,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猪圈外的声响。可是,三爷在猪圈里蹲了三个晚上,也没有等来偷猪的老虎。三爷知道,这是老虎偷回去的猪还没吃完,等它吃完了自然会再来偷猪的。

几天下来,三爷脸不洗衣不换的,已经同猪圈里的猪一个味儿了。这也正是三爷想要的,因为只有这样,老虎来偷猪时才不会警觉,才能打住它。如果一旦让老虎发觉有人味在猪圈里边,便不会进圈偷猪的,要知道,老虎的鼻子比狗鼻子还要灵敏呢!

蹲到第五天头时,凌晨三点多钟,被困乏折磨的几乎撑不住的三爷,在朦胧中突然听到一阵踏轻雪的沙沙声,由远而近,在猪圈外停了下来。三爷的精神一振,心也强烈地跳动起来,猛然抓起了猎枪,他知道偷猪的老虎终于来了。

只听唰地一声,一条斑斓的影子从高高的猪栏外跳了进来,两点绿莹莹的光束一下子便出现在三爷的眼前。正是一只硕大的斑斓猛虎!三爷紧张得有些喘不过起来,但也强烈地控制自己不停哆嗦的双手,迅速地把枪口对准绿莹莹的光束,紧接着扣动了扳机。三爷是在几秒钟的时间里一气哈成完成了举枪、瞄准、开火的动作。因为老虎的眼睛在夜晚出奇地好使,跳进猪圈时会在几秒钟的时间瞧清猪圈里除了贪睡的猪外,还有一个人藏在角落里。如果老虎发现异常,便会立即跳出圈栏逃跑的。因此必须在它看清有人前开枪。尽管三爷以最快的速度开了枪,但是还是晚了一点点,在枪响的同时,两束绿光猛然间消失。随着一声闷响,那斑斓的影子一下子撞在围栏上,轰地一声倒在地,却紧接着又一跃而起嗖地一声跳出了圈栏。老虎被打中了!三爷惊喜不已,同时又不免失望,老虎虽然被打中了,但显然因为还是晚了一点点而没有打中要害,但这一枪也足以要老虎的命的。三爷迅速地往枪里填充了弹药,跳出猪圈。借着星光,他看到那只老虎在前方趔歪着向山里跑去,便追了上去。

快追到山顶的时候,天已经灰蒙蒙地亮了起来。三爷看清了受伤的老虎正摇晃着身子拼命地逃。一路上鲜血淋漓,点点滴滴地洒在雪地上。从老虎渐跑渐慢的速度及摇晃的姿态看,它的血就要流完了。等它的血一流尽,便自然会倒地而死的。三爷此时只需紧紧地盯住他即可,已不需要再补枪了。

老虎跑到一个山洞前停住了。终于流尽了血,慢慢地倒了下去。但三爷也不敢大意,端着枪慢慢地向它靠近。在靠近老虎五米远的地方,三爷看到气息微弱的老虎正望着他,眼睛直勾勾的,蓄满了泪水,似乎充满了哀求。老虎的这种眼神让三爷的心里一震,他又看到老虎腹部膨胀的乳房,这正是一直哺育崽子的母虎!

三爷明白了,老虎之所以下山到屯子里偷猎,是为了自己有充足的奶水喂养小虎。山里可供它捕捉的动物这些年早已被乡亲们捕捉殆尽了,根本就不能供其喂养小虎的,看来老虎下山偷猎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啊!老虎眼睛里的光亮慢慢消失了,身体完全不动了。三爷想,它的崽子一定就在洞里,便躬身走向洞内。很快,三爷在洞的深处发现两只毛茸茸的虎崽子。就在发现虎崽子的同时,三爷看到旁边有一个穿花袄的孩子,走到跟前仔细一看,三爷惊得差点儿没把枪扔了,那穿花袄的孩子竟然是他邻居王三的大丫!难道是老虎一直在喂养着她?三爷打了一辈子猎,从没听说也没见过吃人的老虎会用自己的奶汁喂着一个婴儿!他心里有些为自己打死母虎后悔了。三爷俯身轻轻抱起大丫,她正在熟睡着。三爷知道,半个月前大丫因出天花死去的,被王三扔在村西的乱坟岗子里。没想到的是,她被母虎叼回山洞,可能是母虎见她没死,就没忍心吃她;或者母虎叼她时根本没打算吃她,而是出于母爱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喂养上了。

三爷不禁一声长叹,抹了一把眼泪,把大丫裹在怀里,又用外衣把两只虎崽子包好,飞快地往山下走去……

三爷的小野猪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可把乡亲们饿苦了,我家也不例外。眼看着要过年了,家里一点荤腥也没有。三爷瞧我们哥五个瘦得干巴巴的小模样儿,心里实在不忍,便收拾好套野兔的油丝绳对我们说:“你们等着,三爷给你们套几只野兔解解馋!”

傍晚时分,三爷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头小野猪,累得气喘吁吁的。“三爷,小野猪好可怜,你看它的肚子都饿瘪了。”八岁的我有些心疼地说,听我这样说,三爷走进里屋,拿出一个冻萝卜扔到小野猪面前说:“吃吧,饿坏了,挨饿的年头,连山里的畜牲也跟着遭罪呀!”小野猪一点儿也不客气,立刻趴在地上,用两个前蹄把冻萝卜按住,咔嚓咔嚓地啃起来。三爷又舀了一瓢刷锅水,倒在它的食盆里,然后指指食盆说:“吃饱了,再喝点儿水。看你还小的份儿上,就不杀你了,往后就跟我的孙子们玩吧,有他们吃的就饿不着你。”小野猪似乎听懂了三爷的话,哼哼地应着,欢快地摇着小尾巴。二哥瞧它那乖巧的样子,立刻找出他心爱的铃铛,用蔴绳穿好,拴在小野猪的脖子上。这下子它更高兴了,摇头晃尾地美得不得了,绕着我们哥五个满屋子转,它脖子上的铃铛也欢快地响个不停。

转过年的春天,三爷进山刨些镐头荒,栽些土豆。土豆是早熟品种,开花就结豆,青黄不接的春头子它既当菜又当饭。三爷天天默默地伺弄他的镐头荒,小野猪就天天跟着他在地头转悠,时不时还咴咴地欢快几声,打几个滚,以便引起三爷的注意。

三爷干活很认真,干着干着就忘了时间。小野猪便跑过来用嘴拱三爷的裤角,使劲地拽。这时,准能听见三奶喊三爷回家的声音。伴着夕阳西下,三爷领着小野猪向炊烟升起的地方走去。这时的小野猪最开心,铃铛在晚风中留下一串串优美的音符。

到家的第一件事,三爷开始洗脸洗脚。这时的小野猪最会看门道,慌忙把三爷的便鞋叼在嘴里,给三爷送来。三爷刚刚把洗脚水倒掉,小野猪又把旱烟袋给三爷叼来。这时三爷准会笑眯眯地拍几下小野猪的头,夸几句小野猪比他的孙子们都乖,然后才从它的嘴里接过旱烟袋,坐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叭嗒叭嗒地吸起来。

那年的初夏,三爷的镐头荒栽的土豆开花了,也就意味着秧下结土豆了。三爷挑选开花最早的土豆秧下摸些土豆来,乐颠颠地兜回家。那天中午,全家人饱餐了一顿烀土豆,吃得我们小哥五个肚子鼓鼓的。三奶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心尖,吃剩的土豆她都捡到小筐里,高高地挂在屋粱上,边挂边唠叨:“孙子正是长个儿的时候,饿得快。啥时饿喊三奶一声。”

就是那天下午,七十三岁高龄的三奶蹬板凳给我购土豆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三奶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的脸颊不停地往下淌。三爷见了整天长吁短叹,父亲也默默地抹眼泪。通人性的小野猪似乎明白三奶患病了,焦急地跑进跑出,它脖子上的铃铛也随着跑动来来回回地响个不停。有时,小野猪就定定地站在三奶的头直前,好久不离开。

一个落雨的午后,小野猪嘴里叼了条大鲶鱼,出现在家门口,全家人见了都感到惊奇。小野猪钻进厨房,把大鲶鱼吐到水盆里,然后抖抖身上的雨水,气喘不匀地咴咴叫着望着全家人。父亲一狠心,对母亲说:“快把鲶鱼做给三娘吃吧,也别管它是哪来的了,救命要紧。”三奶吃了小野猪叼回来的大鲶鱼顿时有了精神,脸上也露出满意的笑容。

打那以后,小野猪隔三差五就叼回来一条大鲶鱼,母亲就及时地给三奶炖着吃。有时炖鱼放些土豆,有时炖鱼放些茄子,一闻到那锅里飘出的香味儿,我们哥几个就围着母亲身前身后地转,馋得直流口水,也不敢吭声。因为我们都知道三奶更需要它滋补身子。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十来天,三爷终于发话了:“把小野猪看紧点儿,别让它往出跑了。这几天我的右眼皮总是不停地跳,不是跳祸吧?”

还真让三爷猜着了,小野猪去生产队的鱼亮子上偷鱼时,被看鱼亮子的周二混子逮个正着。它被周二混子痛打一顿,两条后腿都打断了。看着小野猪拖着两条后腿往家爬,周二混子还觉得不解恨,三步两步地跑上来,在小野猪的头上挂了一串爆竹,随手点燃,咧着大嘴瞧着小野猪的狼狈相。小野猪仍旧拼命地往家爬,没爬多远,就传来噼噼啪啪地爆竹响声,把小野猪震晕了,右眼被炸瞎了,右耳朵也被炸得鲜血淋漓,汩汩往下滴。

三爷知道了这件事,带着我急急地往生产队的鱼亮子奔。没跑多远,就看见小野猪侧翻着倒在路边。三爷蹲下身子,伤心地用手抚摸着小野猪的头,它的右眼和右耳朵周围已凝成一层黑色的血痂。这时,我看见小野猪的左眼里滚出一颗泪珠,不知道它是疼哭的,还是见到了三爷才哭的。我赶紧把母亲新蒸的菜团子放到小野猪的嘴边,那是用芨芨菜裹玉米面做成的菜团子,散发着谈谈的清香。小野猪嗅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吃起来。

三爷把小野猪抱回家,从地里拔回来一些消炎止痛的中草药,洗净捣碎,又加上点儿黄瓜籽。三爷说:“黄瓜籽是接骨的,用不上一个月,小野猪就会走路了。”三爷把捣碎的中草药和黄瓜籽用干净的旧布片包好,敷在小野猪的后腿上。三爷又东家西家地借鸡蛋,然后用鸡蛋清兑猪苦胆,调均匀,敷在小野猪的右眼和右耳上。三爷说:“鸡蛋清兑猪苦胆是上等的红伤药,止血长肉,若是让蛇咬了,敷上它最管用。”

在三爷的精心照料下,小野猪的腿骨慢慢长好了,却少了半个右耳朵,右眼也瞎了。虽然两个后腿能走路了,但不敢吃硬,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铃铛的声音似乎也没有以前清脆悦耳了。三奶好些天没有吃到荤腥了,瘦得皮包骨,眼窝也塌下去了,掉了牙的嘴瘪得更厉害,只听她含糊不清地说:“咋没有渔汤了呢?”其实,三奶哪里知道,小野猪为了给她偷鱼吃,差点儿丧了命。

三爷扔掉地里的活计,准备到村前的小江子去给三奶钓些鱼来。小野猪也跟去了,它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让人看了挺揪心。可我知道,小野猪是三爷的心头肉,尤其是它偷鱼被打伤后,放在家里三爷更是放心不下。三爷钓鱼的时候,小野猪就是趴在他的身旁,一动不动地盯着三爷的一举一动。那时,小江子里的鱼多得是,没多大工夫,三爷就钓上来好多鲫鱼和鲶鱼,在鱼娄里欢蹦乱跳。突然,“鱼漂”猛地沉入江底,连三爷手中的鱼竿都一颤一颤地被拉弯了。三爷知道,钓上大鱼了,少说也得有二十斤重。三爷有钓鱼的经验,他知道钓上大鱼的时候不能硬往岸上拉,那样会拉断鱼竿,鱼儿就会逃脱的。得顺着江水慢慢地遛它,鱼走哪儿就跟到哪儿。待鱼儿被遛累了时,再猛地把它拉上岸来。可就在三爷站起来准备遛鱼时,他的一只鞋被水冲走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野猪一个俯冲,飞快地跃入江中,把漂在水里的鞋子用嘴叼住。

此时的三爷也顾不得遛渔了,扔掉鱼竿,顺着岸边往下游跑,去追小野猪。三爷的水性好,也顾不得脱衣服,嗖地跳进江水里,一个潜泳便游到小野猪的跟前,把小野猪举起来。小野猪虽然被冲走几丈远,但三爷的鞋子却一直被它叼在嘴里。三爷奋力地把小野猪推上岸,毕竟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岸来。

浑身湿漉漉的三爷把小野猪带回家,就让母亲给三奶炖鱼吃。那天三奶的精神格外好,说话也能听清了。她吃着炖鱼,喝着鱼汤,咧着嘴,笑个不停。那天,三奶连鱼带汤吃了一大碗,边吃边说:“这回我可算好了,胳膊腿也好使多了,明个我又能给孙子们包菜馅饽饽了。”可就在那天晚上,三奶的病情加重了,呼哧呼哧喘个不停,到了后半夜,三奶一口气没上来,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那年冬天,亏得三爷的镐头荒,得了五蔴袋土豆和一些萝卜白菜。三爷领着全家人连根把白菜拉回家,萝卜连缨子都没扔,全收回来。现在看,那三年自然灾害,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苞米种得比谷子还密,连杆儿都长不起来,怎么能结穗。再说好好的地表层,硬是翻了一米深,说是这样种地能高产,其实是违背了自然规律,地表下的凉土一点儿地力都没有,怎么长庄稼?更谈不上打粮食了。无奈,生产队的大食堂解体了,男女老幼只好上山搂柞树叶子掺菜煮着吃,吃得好多孩子拉不下屎来。我家是村里条件最好的,管怎么的萝卜土豆还比树叶子好吃。因为这个小野猪每天都得从牙缝里省出些白菜叶子、萝卜缨子给它吃,时常还得给它吃点儿土豆。小野猪的饭量很大,好像一直吃不饱似的。

大年三十那天,父亲早早起来,带着冰镩去泡子里镩冰窟窿捞鱼去了。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做年夜饭了。母亲独自在屋角落泪,唠叨着:“一年到头了,孩子连点儿荤腥都沾不着,这个年可咋过哟?”三爷深思了良久说:“他爹若是打不回来鱼,咱就炖一锅野猪肉萝卜汤吧,给我的孙子们解解馋!”说完,三爷一把揪住小野猪的左耳朵,拖着它往灶台奔。当三爷举起刀要捅小野猪的当儿,我看见小野猪的左眼里含满了泪水。三爷也看见小野猪流泪了,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你是个通人性的小野猪,本不该杀你,可是不杀你全家人这个年就没法过了,你就怪我这个老头子吧!”三爷的话刚说完,突然,小野猪的两条前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脖子上的铃铛也随着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响声!我看见三爷的手颤抖了一下,小野猪流泪,三爷不是没有见过,但是小野猪给人下跪,三爷还是第一次见到。三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举起了刀,一狠心,把刀捅进小野猪的心脏。小野猪死了,可它的左眼还没有闭上,愣愣地瞅着三爷。当小野猪的腹腔被打开时,三爷震惊了,它肚子里还有四只没长成的野猪崽儿。

这时候,父亲回来了,他卸下爬犁上的一蔴袋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鱼儿,正喜滋滋地要讲打鱼的经过,却猛然间看到已经开了膛的小野猪。父亲知道一切后,眼泪刷刷地往下掉,哽咽着一句话没说出来。三爷瘫坐在地上,难过地喃喃自语:“为了我这五个孙子,是我害了它的命啊!”这时三爷才明白,小野猪为什么要在临死前给他下跪,它是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给三爷下跪的呀!

年三十的晚上,三爷偷偷地把小野猪和它的四个崽子一起掩埋在三奶的坟前。那个年虽然有鱼吃了,可是由于小野猪的离去,谁也没有过好。打那以后,三爷再也没上山去刨镐头荒。我理解三爷的心,他是怕自己揭自己心头上的疤呀。

我的大娘

我听母亲说生我时是腊八那天,嘎嘎地冷。母亲笨拙地走向柴禾垛,那上面覆着很厚的积雪。母亲吃力地去抽压紧的柴禾捆,厚雪纷纷落下来,灌了母亲一头一身。她忙扑打着,哈腰去抱地上的柴,猛然间身子一阵抽搐,双于捧着肚子蹲下去,柴禾脱手而落。待母亲跌跌撞撞地挪进屋,爬上炕,便传出我的啼哭声。那一刻,天早已大亮,鲜红的太阳正从雪银的万丛山峦之上浮出来。

母亲盖着被子躺在炕上,软软的已无一丝力气。刚出生的我在被子里哇哇地哭着,大娘挪动着小脚屋里屋外地忙着,眼里闪着喜悦。鸡蛋在滚水里煮熟了,锅里熬了热腾腾的小米粥,还有红糖一起端到母亲面前,回过脸不停地逗我:  “真是个胖小子,都是你娘身上掉下的肉哇!”

我百日那天,母亲跟父亲说:  “把孩子给大嫂做亲儿子吧,大嫂一辈子也没儿女,疼咱孩子跟亲儿子似的,”父亲点头同意了,母亲就去和大娘商量,大娘又凉又喜,老泪都掉—卜来了。她颤巍巍地跑到镇里找算命先生看了相,批了八字。我是木命,大娘是水命,正合哩,大娘乐得眉梢眼角都是喜。夜里,大娘打箱子底找出来一个铜钱,拿红线穿上,做成“锁子”,又紧挪着小脚,去集市扯了三尺红布,做了件肥大的红裤头。过继那天,大娘收拾得干净利落,一身的青衣青裤,端端正正地盘坐在炕头上,嘴角挂着慈祥的笑,宛然年轻了许多。母亲把我抱到大娘面前,大娘便套上了那肥大的红裤头,满脸的皱纹都在笑。她伸出老手,颤颤地把我接过去,放进裤腰里,又打裤筒里接出来,我哇哇地哭着,

就算是大娘的亲儿子了。大娘一辈子没开怀,六十多了竟得个亲儿子,能不激动吗?母亲说,大娘在把我从红裤头里接出的那—刹那,眼圈已都红了,哆嗦着打怀里摸出红线串着“锁子”,挂到我的脖子上,算是给我上了锁。突然,她老泪纵横,嘴里喃喃地说:  “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说着就呜呜地哭泣起来,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掉。

我五岁那年冬得了一场大病:烧得不省人事。大娘吓得脸色苍白,冒着漫天的大雪抱我去镇里“王扎针”家去看病。当时“王扎针”一家人正在吃饭。这老夫人极怪,吃饭的时候从不喜欢旁人打扰。她吃饭很讲究:每一口都是细嚼慢咽,举筷夹菜都有一套做派。那天正巧她在外读书的儿子回来了,领回来一个梳大辫子的姑娘,是她儿子的同学。 “王扎针”有说有笑,一脸的喜气。她儿子的女同学只是羞答答地笑,很拘谨,吃菜也小心翼翼的,只叨一点点儿,紧闭着嘴唇慢慢嚼,生怕弄出一点儿声响。大娘抱着我的闯进屋时,一桌人都一惊,老夫人扭过脸,投来极厌恶的目光,脸也像瞬间结了冰。那一刹那,大娘一下子僵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赶紧退到外屋等候。她边瞅着怀里的我边簌簌地往下掉眼泪,我一阵阵的抽搐更是揪着她的心,那时我已是一口口地倒着气,眼珠子也不停地朝上翻。过了好长时间,屋里传出收拾碗筷的声音,又传出“王扎针”冰冷的声音:“进来吧!.”大娘忙擦擦眼,把我抱进屋里。  “王扎针”只冷冷地瞅一眼我,仍无动于衷。大娘抱着我扑通一声给她跪下了,流着泪呜咽着说:“大嫂子,您行行好,救救这孩子吧!”

“王扎针”打怀里摸出一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包银针。她取出一根用牙咬住,再把蓝布包上,揣进怀里。这才捏着针在我那一层稀稀黄毛的头顶咔嚓咔嚓地扎了几十针,可我仍翻着眼珠子,毫无知觉。  “主扎针’’端详了我一阵子,又扒开我的棉袄,在前胸、后心、脖梗、脚心,一连扎了数十针。针眼里冒出紫色的血来,擦血的棉花用了一堆。这时,  “王扎针”抹了把汗,又扒我那粉红的屁眼儿,见里面鼓着一圈儿水泡,便一顿狠扎,破出一汪血水。大娘不敢看了,闭着眼里泪水不停地往出涌,每一针都像是扎在她的身上。  “王扎针”的脸上仍无表情,只是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最后,她分开我的小腿,掀开那丁点儿的小纠纠,露出一个豆粒大的紫泡。她轻抒了一口气,猛地对准紫泡扎下去,立刻涌出一股黑血,我哇地哭出声来,小腿乱蹬,终于睁开眼睛。  “王扎针”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拿手巾擦擦脸上的汗,又用棉花擦了擦银针上的血,摸出蓝布包,将针放进去,包起来,又揣回腰里。大娘望着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满眼的泪水又涌出来。突然,她跪在地上给“王扎针”叩了三个响头,感谢她老人家救了我的小命。从我懂事那天起,大娘不止一次地告诉我:  “‘王扎针’是你的救命恩人,是全镇子有名的神针,没有她治不了的病。只是面冷嘴寒,心眼儿好着呢,咱老刘家可不能忘她的大恩大德……”

 大娘一天到晚闲不住。那天,她坐在灶坑前,膝盖上放着个簸箕,正往外捡拾着豆子里的沙石和草棍儿。我也蹲在旁边双手抱腮瞪大眼睛看,一脸稚气地问:  “娘,簸豆子干啥?”  “把豆子挑出来留着吃,还要来年做种子用。石头呢,捡拾出来垫院子。草棍儿呀,就填进锅底烧火!”打那时起,我就觉着这豆子真有趣儿:大娘一次又一次地把豆子撒进地里,几天后豆子便发芽破土,拱出绿苗,风风雨雨里拔秆开花儿,再结出金黄滚圆的豆子。这圆滚滚的黄豆,竟会是从那长长遍遍的豆荚里结出来的。豆荚呢,又沉沉实实地附在豆棵上,豆棵生在这黑土里便是根。生长这根的,竟还是这圆滚滚的豆粒儿。我糊涂了,这黑土地竟能长出翠绿的苗儿,再结出金晃晃的豆子。同样是苗;结出的土豆竟是藏在土里面,还雪白雪白的,开出的花儿却是粉红的。萝卜就不同了,竟长得红红或绿绿的。长出的西葫芦,还有那黄瓜却是长长的,弯弯的。西瓜、南瓜呢,却又是滚圆圆的,到底是昨回事呢,真是莫名其妙。我刨根问底地问大娘,她瘪着嘴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说:  “你长大了就啥都懂啦!”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娶妻生子,大娘也越来越糊涂了,眼神也一日不如一日,连天天守在眼前的人也常常认错。。回到屋里就蜷在炕上,闭着眼躺——会儿就睡着了,一会儿又会醒来。人老了就没多少觉了,半夜里也常常是醒着的。大娘习惯自言自语了,常编出一些离奇的事情来,一本正以地去告诉别人。有时,全家人正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事情,大娘就忽然指着眼前的孙儿说:  “倒啦,倒啦!怎么不扶他一把呢?”.嚷得屋里人都吃了一惊,其实谁也没倒,都很正常,什么事也没有。有时半夜里三奶突然慌张着把一家人叫醒:  “院子里那棵树倒啦!”说话的那一刻,大娘显得十分清醒。家里人出去看了,树仍好好地站在院子里。回来的时候,大娘已经睡着了,便很快就会醒的,醒来后就再不会记得刚才的事了。

有时,我媳妇干完活儿打外面进来,扯下手巾擦着湿漉漉的手,大娘突然侧过脸问:  “你找谁?”那表情,一脸的警惕。我媳妇知道大娘又糊涂了,就大声说:  “娘,是我!”大娘仍固执地问:  “你找谁?”这情景常常发生。常了,我媳妇就该忙什么就忙什么,过一会儿,大娘就认过来了。转身的工夫,大娘走出屋,径直走到园子里,又颤颤巍巍地打园子里出来,手里拿着把带土的茄子秧。这秧是我媳妇头天才栽上的,浇过两遍水,刚缓过苗来。大娘边走边叨叨:  “看这园子荒的,长这么高的草,也不知道收拾收拾!”随于把茄子秧扔到杖子根儿,叨叨着进屋去了。我和媳妇在院子里苦笑着:—“大娘老啦,真的老啦!”

那些日子,大娘的身上突然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这味道首先是我媳妇发觉的,接着我也嗅到了。凡是大娘走过的地方,呆过的地方都留有这种气味儿,一家人都觉得这是一种怪事。夜里,大娘吭吭地咳嗽起来。我媳妇走过去,见大娘憋红了脸,青筋都蹦了起来。半天才吐出一口痰,喘了半天对我媳妇说:“把你女婿叫过来。”我穿着衬裤走过去,大娘对我说:  “明天我想去你爹的坟上看看。”我和媳妇对看了对眼,大娘接着说:  “刚才我梦见你爹了,苦着脸说他太穷,没有钱花。我想去给你爹烧点儿纸。”.我和媳妇相对苦笑:  “娘,不是七月十五才上的坟吗?’”大娘仍固执地盯着我的脸说:  “你爹说他缺钱花呢!”  “路太远,山上风大,你上年纪了,别再凉着,明天我去坟上看看。”

大娘这才不作声!第二天,我买了好些烧纸,好些水果,大娘看看点点头,神态也安详了,倒在炕上一会儿就睡着了。接着又咳嗽不止,说一宿胡话。一大早,我就去医院请大夫。大夫给她检查得很仔细,听诊器贴着她那老皮抽瘪得筋骨一点点儿挪。连血压也量了,喉咙和舌苔也看了。这一切都做完了,大娘瞅着大夫的脸问:  “是啥病?会不会死?”大夫看着体温计说:  “老奶奶请放心,就是有点儿感冒,吃点儿药就好啦。出屋要多穿点儿衣服,小心着凉。”大娘直着眼瞅着大夫,好半晌,才一脸疑惑地转过脸对我说:  “上回给我看病的大夫呢?你去把那个大夫找来,他看得好!”听了这话,我和大夫都一脸的尴尬。见此情景,我媳妇赶忙打圆场:“娘,这就是上回那个大夫!”大娘仍固执地说:  “还是那个大夫看得好,我觉得这几天都是头晕迷糊,你再找那个大夫给我查查!”大夫苦笑着收起听诊器,回头对大娘说:“老奶奶,没事,多吃些好的,加强加强营养!”我送大夫到门口时,他才说:—“老奶奶虽然没啥大病,但到这个年纪就怕一病不起,还是准备着点儿好。”    .

大娘临病重的那天晚上竟是出奇的清醒,她用枯柴般的手拉着我的手说:  “娘这辈子什么也没攒下,就给你留下这三间草房。等我的重孙长大了,再翻盖翻盖,娶个媳妇。哎,我算看不见重孙媳妇啦,熬不到那时候啦。娶重媳妇的时候,别忘了在娘的坟前烧几张喜纸,告诉我一声,叫娘在阴间里也欢喜欢喜。我原想再回趟山东老家,八成是回不去啦。等你回山东老家的时候,别忘了替娘到祖坟前烧点儿纸,也不枉娘心疼你一回……”我默默地听着,不知不觉眼泪便涌出来了,成串成串地往下落。我想,大娘早想让我为刘氏家族争点儿光,为她争口气,不给老祖宗丢脸,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她就不白疼我一回。大娘没念过一天书,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一辈子没走出过山外,也没做出什么大事情。可她说的那些话却在理,那样地朴实亲切,字字句句打动我的心。大娘的形象在我的心里越来越高大了,时间越久印象越清晰。

跟三爷猎熊

1964年夏天,我刚小学毕业,正等着上初中的录取通知书。在家呆得无聊,就给三爷家的大哥捎个信,想到三爷家住几天。没几天,大哥回信了,让我马上动身,他要和三爷进山猎熊,想把我也带上。接到大哥的回信,我一晚上也没睡好觉,满脑子里装的都是神秘的完达山和神奇的猎人生活。心想,若能跟三爷进山猎熊,那该多刺激,多过瘾呀,那可是城里的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到三爷家的时候,三爷已经带着大哥等在大门口多时了。三爷那年六十多岁了,满是皱纹的脸显得又黑又瘦,右边脸颊深陷只剩曾肉皮。我知道,那是三爷长期使用猎枪的缘故。因为土枪有后坐力,长期摩擦所造成的的。三爷的身边坐着四条猎狗,它们是三爷打猎的好帮手,更是三爷钻山的好伙伴儿。尽管它们不会说话,却机灵得很,三爷的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他们都能读懂,心领神会。

打过招呼,我便急着要动身。三爷指着我背的大背包说:“这里面都装的啥?”“雨衣、睡袋。”三爷一眯眼笑了:“这傻孩子,咱不是去旅游,这些东西不用带,带了反倒累赘。”我只得不太情愿地把背包留下,跟着三爷出发了。

一路上,我走在三爷身后,不住地打量他那支枪,心里纳闷的不行,忍不住问道:“三爷,你就用这枪打猎?咋准星也没有?”三爷没吭声,走在我身后的大哥告诉我:“当年咱爷用这猎枪打猎时,队里得派十来个爬犁跟着呢,才拉得走打下的野物呢。准星嘛,全在咱爷心里装着。”我不太相信,又问:“可是这种土枪,打一枪后又得重新添引药、装铅弹,多慢啊?”大哥又接话茬:“咱爷添引药、装铅弹只要五秒钟。”

说话间,我们来到五林洞,再往前走是莽莽苍苍的大森林,一直延伸到天边。风从树梢上吹过,树林像汹涌的波浪般发出呜呜的声响。眼前有好几条掩在杂草中的小路。我和大哥停下脚步,看着三爷,等他发话。三爷爬上一棵老柞树,拧着眉头望了好一阵后,用右手食指蘸了些唾沫,然后笔直地竖在眼前,一边慢慢移动手指,一边抽动鼻子,大口大口地吸气。好一阵工夫,他才爬下老柞树,指着向左那条山道说:“从这儿进。”

我不明白三爷那是做什么,便悄悄地问大哥。大哥告诉我:“咱爷是在测风向、嗅气味呢。各种动物的气味不一样,特别是大野物,只要顺着风口,有经验的猎手凭着灵敏的鼻子,就能辨别眼前有些啥野物。”“这么灵?我也试试!”我也爬上那棵老柞树,学着三爷的样子把唾沫往手指上抹了抹,竖在鼻子前慢慢移动,边移动边吸气。可折腾了半天却什么气味儿也没吸到,只能嗅到浓郁的绿叶的清香。我无奈地跳下树,冲大哥说:“不行,我的鼻子不好使,啥也没嗅出来!”“不是你的鼻子不好使,是你的功夫不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别说是你,我也嗅不准哩!”

越往树林里走,我越紧张,生怕眼前突然跳出个野物,紧跟着三爷的屁股后,寸步不离。大哥见了笑道:“别当跟屁虫,像你这般胆儿小,啥时能练出胆儿?还早着呢,你啥时候见猎狗打响鼻儿了,那就离猎物不远了。”我有些失望,还以为上山用不了多久,就能跟野物短兵相接呢。大哥见我失望的样子告诉我:“做啥事都得有耐性,哪能一锹就能挖个井?这些年野物都被打怕了,现在贼精,闻到人的气味老远就避开了。”“那黑熊为啥敢撵人、舔人呢?”“那是因为被人逼急了,它要活命,就想跟人拼个你死我活。只要它吃过人肉,沾过人血,凶性就出来了。况且,咱这次的对手就是舔过人的熊王,眼睛都红了,见人就撵!”“熊王?”我还头一次听说熊堆里还有王的。“森林里的野物,其实跟人一样,都有个头头。咱完达山熊堆里那头四处伤人的巨熊,便是熊王。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大哥:“你见过熊王吗?”大哥摇了摇头,却朝三爷努了努嘴。三爷的脑后像长了眼睛似的,不等我问便说:“我见过。”说着,他寻了四周,见有一棵枯倒木,就势让我俩坐下。他也坐在我俩对面的一块巨石上,掏出烟袋锅子,剜了一袋烟沫点燃。好半天,才从他嘴里喷出一团烟雾。三爷吧嗒吧嗒地过足了烟瘾,才有滋有味地讲起他遇见熊王的经过……

自从生产队实行猎野物计分制的模式,我经常一个人钻进林子。三年前的初夏,我在山里转悠了一天,也没碰见一个野物。到了傍晚,我找了处山洞打算住一宿。我正想往山洞里钻的当儿,突然听到眼前的林子里传出嘶吼声。我轻手轻脚地来到那片林子,伏在树后往里一望,只见林子中有头千斤重的巨熊,黑得发亮的皮毛上沾着不少血迹,肩胛处还咕嘟咕嘟地往出冒血。它正半蹲在地上,不停地狂吼,用掌噼噼啪啪地拍打着身旁的树木。不多一会儿,碗口粗的桦树被它拦腰拍断,又抱着树桩子晃动,把树桩子连根拔出。常钻山的人见到这种场面就会明白,那是巨熊搏斗前打扫场子呢,省着搏斗时有些障碍物误事。果然,离它五米远的地方有一头孤野猪,尖尖的长嘴正触在地上,满嘴往出冒着白沫子,白森森的獠牙直竖着,身上的箭毛钢针似的乍撒着。对峙了一会,只见那巨熊猛地站起来,撑开蒲扇一样的手掌,呼地一声向野猪拍去。在山里打猎的谁都知道,一怕熊坐墩,二怕熊拍掌。那一巴掌,几百斤力呢。我的好友赵炮就是被熊拍中,整个左肋到胸膛,全压成了肉饼。说时迟,那时快,孤野猪嗷地一声怪叫,呼地冲上来,直撞到巨熊的后腿上。巨熊轰地一声倒在地上,嗖地就是一巴掌,可惜那一巴掌差一点儿就拍在孤野猪的后臀上,而是擦着猪尾巴一扫而过,拍在了地上。

巨熊见捡不到便宜,便不想恋战,爬起来要往树林里蹿。按理说,咱在关东有“一熊二猪三老虎之说”,可那孤野猪却不肯善罢甘休,就在巨熊一转身的当儿,孤野猪像支离弦的箭,嗖地一声向巨熊撞去,它想用那长长地尖獠牙从巨熊的腚后插进去。可惜孤野猪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那巨熊是虚晃一枪。就在孤野猪的尖獠牙刚要触到巨熊的后腚的时候,巨熊却灵巧地一闪,孤野猪用力过猛,一头撞到老柞树上,尖尖的獠牙刺进老柞树里,光摆头,却怎么也拔不出来。这回巨熊得把了,借机杀个回马枪,一扬掌,顺势抓在孤野猪的后腚上,只那么一探一拉,孤野猪的肛门被抓破,白花花的肠子被抓了出来。此时的巨熊如同魔术师般左掌倒右掌地往出掏孤野猪的肠子,随着孤野猪长长的尖叫声,它的肠子被倒了一地。孤野猪的叫声越来越弱,一蹬腿儿,歪在老柞树下……

我瞧得惊心动魄,打了半辈子猎,真还是第一次见到孤野猪是怎样惨死在巨熊的掌下的。那巨熊见孤野猪一动不动了,才停止了表演动作,回过头来用血红的小眼睛盯着藏在树后的我。我端着土枪正瞄准它前胸那撮白毛,那是它的心脏的位置,只要它一冲过来,我就搂火。可那巨熊像明白我的心思似的,知道我不会主动攻击它,便来个先下手为强,只见它一挥前掌,就把眼前的一棵碗口粗的山杨拦腰扫断,山杨夹着风向我倒来,树梢隔着我眼前的树干,扑面扫来。我见势不妙,倒退着走了四五步,才没被树梢扫着。巨熊没敢恋战,见我后退也跟着后退,见我没搂火,便一转身撒腿就逃,转眼消失在树林里。后来,我再也没见到这头巨熊。

三爷的故事讲完了,我听得入了迷,啧啧惊叹:“这熊王太聪明了!”大哥说:“所以在咱这完达山里,黑熊才是真正的森林之王,所谓的百兽之王——老虎,只能屈尊排在第三位了,连野猪它都斗不过……要不,我也给你讲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吧……”

十年前,是我跟咱爷打猎的第五个年头了。咱爷见我的枪法可以了,就让我单独钻山了。但临走的时候,咱爷告诫我,说我的心毒了些,如果不改,会出事的。你别笑,啥叫心毒?我一讲你就明白了。我啊,差点因此赔上条命呢。

那天,我一个人来到七星砬子。那时候,七星砬子里的狍子成群结队的,一枪打过去,怎么也能撂倒两三个。当然,就是炮手们心毒的缘故,现在七星砬子里很难见到成群结队的狍子了。唉,说远了,还是说猎熊吧。

我刚爬上七星砬子,就撞见一头小熊。我几乎不加思索,唰地便把土枪顺了过来,对准那小熊的脑袋。俗话说,狼打头虎打脸,野猪打横熊打点。啥叫打点?就是打它胸前的那撮白毛。就像打靶一样,打准了熊会当场毙命。如果一枪打不死,熊受伤了,他的凶性就上来了,会顺着枪声扑来,那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了。我手里端着枪心里却咚咚跳个不停。这小熊我倒不怕,怕的是它附近还藏有大熊。正在我犹豫不决时,那小熊却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小眼睛眨巴眨巴地像在流泪。我四下巡视了一下,没见到其它的熊。这下子我心有底了,一枪就搂出去了。可熊在我开枪的当儿正给我下跪呢,这一枪的铁弹子都擦着它的背飞过去了。那小熊吓得嗷地一声尖叫蹿了起来。我原以为它会冲上来和我拼命的,没想到它却扭过身就逃。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了,要不咱爷咋说我心毒呢。我一边往枪里添药,一边追了上去。十来步的时间,一枪的药已经装好了,可我瞄了几次却没法儿搂火。那小熊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思,我站着瞄准时,它就东倒西歪地拐着跑,根本没法瞄准。我那时年轻气盛,打定主意要打住它,便一路紧追。追了七八里路,来到老桦树下,那小熊竟瞧着我往树下的洞倒退着钻。眼看着只剩下小熊的头了,我一看不能让它钻进洞去,那就不好办了,便搂了火,正打在小熊的头上。等我刚走到老桦树下,一头大熊从树洞里扑了上来,一掌便把我拍个仰面朝天。原来,这小熊先是求我饶命,一见我要打死它,便引诱我回它的老巢,先浪费了我的弹药,然后将赤手空拳的我交给了它的母亲处理……

如果说三爷的故事让我听得惊心动魄,那大哥的故事就让我胆战心惊了。我连忙问:“那你是怎么脱身的?”大哥苦笑了一下解开衣上的扣子,我一看,差点吓晕了:大哥的胸膛竟没有乳头和肉皮,几道指头粗的紫色疤痕,把他的前胸勾勒的如同虎皮纹。大哥见我吓得直咧嘴,边扣衣服边摇头,叹息着说:“打那以后我才明白,咱爷为啥说我心毒了。也就是说,啥事都不能做绝了,当炮手的更要如此。不然,要遭报应的……”

正说着,猎狗突然兴奋起来,冲到前边一起狂吠。我心里一惊,熊王出现了?三爷几步窜到前边去,朝灌木丛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拍了拍猎狗,止住它们的狂叫,然后才说:“黑熊崽子,别惊动它们,咱们走吧。”我赶忙跑到三爷站的地方,用力睁大眼睛朝灌木里张望,却只看到灌木丛在山风里微微摆动,却没见到熊崽子的身影。大哥笑了!“别看咱爷已经六十有七了,那眼力,咱哥俩可比不上!”他一边走,一边给我讲开了——

在完达山区,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炮手,得先练眼,再练手,最后才能练准头。怎么练眼?夜里有一百步外点燃一支香,练眼的人眼不眨,身不动,得定眼看那香一直烧完,而且报的出香头所剩的长度是多少,要看那么十次八次,次次都能报的准,那眼力便基本炼成了。而练手,却分两样:一是练定力,平端着十来斤重的土枪,枪口上放个小酒杯,肩膀上放只碗,必须做到杯不倒,碗不斜,最少得练三个月才算合格。第二是练装药的速度。炮手用的都是土枪,装弹药的速度可是性命攸关哪。装土枪的弹药远比往步枪里上子弹复杂,为啥呢?得先往枪筒里倒上火药,用通条压实后,再填上铁砂和铅弹。铁砂铅弹填好了,还得在枪托前的开关上装好引炮儿,一扣扳机时开关砸在引炮上,引燃了引炮里的火药,才能将枪筒里的药点燃,让铁砂铅弹出膛!

见我听得津津有味儿,大哥指指三爷得意的说:“如果说看香,现在咱完达山区的炮手,能看一百步远的都少了,咱爷却能看两百步,香头剩几寸,全能报出来。至于手上功夫,他能在杯里碗里注上水,半个点儿保准不洒一滴水。准头嘛,这么给你说吧,咱爷六十大寿那夜多喝了些酒,借着酒他想露一手。给他祝寿的炮手们在二百步远的地方,每隔十步摆上个三个酒瓶子,酒瓶口上插上点燃的蜡烛,等蜡烛燃完了,咱爷端起土枪就射,砰!一个瓶子碎了。又装弹药,再射,砰!第二个瓶子也碎了。再装弹药,砰!第三个瓶子也碎了。你说神不神?炮手们都佩服的五体投地问他咋看的?你猜咱爷怎么说?那全是凭脑袋瓜里的感觉呢!”听大哥这么一说,我不由得更加敬重三爷了。

走了大半天,健谈的大哥突然话少了把我推到前面,他走到了最后。这时,走在我前边的三爷没牙的嘴抿得更紧了,眼里现出异样的光来,不停地在周围的草稞里扒来扒去,几只猎狗也如临大敌般地呜呜叫着。我看见,凡是三爷扒过的地方都有滩浠糊的粪便。又走了一个来小时,三爷在一丛灌木前蹲下,指着面前一个小土堆说:“八成这是正主留下的。”说着,折了根树枝扒开土堆表层,腥膻气息立刻飘出来,那也是一滩粪便。我凑上前去低声问:“是熊王留下的吧?”三爷点了点头:“玩这种掩盖踪迹的熊粪,也只有熊王能干的出来!要不了多久,咱们便要较量一场了!”

顺着灌木丛搜索,很快便发现前面有些杂乱的踪迹。三爷用手指量过踪迹的宽度、深度。回过头说:“好家伙,一共是三头。最大的那头应该是熊王,不下千斤。另两头也够重,一头五百出头,一头三百六七。看来是一家呢!”继续往前走,又发现了好几滩稀屎,而且越来越新鲜。三爷伸手探了探说:“还有热气呢!”他说着站起身朝前凝望了一会儿说:“前面不远是半截河,看来,熊王领着孩子去饮水了。这里是顺风向,熊嗅到咱的气味早跑了,咱得从背风处包抄过去。”说完,三爷安排我跟他一道,从左侧过去,大哥从右侧过去,听到他的暗号便开枪。

我跟着三爷轻手轻脚地潜行。猎狗们也经验老道,全部缩紧身子,尽量不触动草木,以免发出声响。一多一会儿,我和三爷便潜行到了半截河边。半截河有好几丈宽,河两岸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柳条通。河边有一片柳条通被践倒,那头熊王正躺在倒伏的柳条上,半眯着眼睛晒太阳。旁边还躺着一大一小两头熊。三爷轻轻地将土枪伸出去,眯着眼睛瞄上了那熊王,对面的大哥也打来了就位信号。正在这时,那熊王懒洋洋地站起来,嘴里哼了几声,另两头熊也跟着站了起来。我正纳闷呢,只见三头熊猛然间一起蹿出,扑通扑通地全跳进河里。三爷叹息了一声:“这熊比人还精,全潜水跑了!”

大哥从柳条通里站起来,失望地问三爷怎么办。三爷让大哥顺着河水往下追,又领着我逆流而上。向上跑了几百步是个山嘴。绕过山嘴,三爷停了下来。我大惑不解:“不追了吗?”三也压低声音说:“一般的熊肯定顺水流潜,聪明点的会逆着水潜。这熊王鬼着呢,肯定待在原地没动!”我简直不敢相信:“有这么多的心眼儿,那不就成熊妖了吗?”三爷做了个手势,我只好把话咽到肚子里。

回到原来的地方,三爷在柳条通里伏下身子,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藏起来。突然,河水哗啦啦地一阵响,那熊王露出柳斗般的脑袋,转动着在水面上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又沉进水里。好一阵子,水面平静得很,不见熊王的踪迹。难道又让它嗅出味道了?我探寻地看着三爷。三爷轻轻地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动。片刻之后,又听到哗啦啦一阵水响,三头熊齐刷刷地浮出水面,爬上了岸,另外两头熊忙着抖身上的水,熊王却一动不动,抬着头狐疑地四下看。三爷轻轻地扣动下扳机,轰地一声,土枪喷出一团火焰,熊王胸前的白毛处溅出血花,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大哥的枪也响了,那头最小的熊晃了一下,载到在地。不等再开枪,另一头熊一头扎进柳条通,把柳条撞得东倒西歪。就在它逃跑的当儿,三爷已填好了弹药,随着砰地一声,无数柳条夹着血飞溅,那熊怒吼一声,并没有倒下,三摇两晃地钻进柳条通里。“打中它的后腚了,跑不多远!”三爷一边填弹药一边说。

片刻间便猎获两头熊,我兴奋得欢呼雀跃,冲向河边。早已按耐不住的猎狗也叫着冲在我的前边。三爷大惊:“别动,熊王没死!”我听了这话赶忙收住脚步。猎狗却以冲到熊王的身边,打头的那条狗一口咬向熊王的脖子。三爷的猎狗全是训练有素的,一上来就咬住了熊王的要害处。眼见着就要咬透熊王的脖子的当儿,原本一动不动的熊王却突然将头一摆,甩掉了猎狗的头,随即舞动前掌,一只掌叼住了狗的肚子,只听嚓地一声,一下子把狗肚子抓开了,紧接着另一只掌顺势一拍,猎狗被甩出两米多远,白花花的肠子淌了一地。

见同伴的惨状,猎狗们眼红了,一起扑了上去,将熊王围在中央,咬它的肚子,啃他的后腚。那熊王呼地想人似地立起来,左右挥舞着巨掌,抵挡着正面攻击的猎狗,而任由另一条猎狗扯它的后腚,不停地往柳条通里退。三爷连声呼哨,想唤回猎狗,可惜猎狗们全部不听他的口令了,双方撕扯着冲进柳条通。三爷举了几次枪,又无奈地放下了,叹息道:“又让它溜了!”“不是有猎狗吗?”“猎狗哪是它的对手,那是它故意引逗猎狗,扰乱我的视线的。还好,要是你先近它身,那后果就严重了!”想想刚才的情景,我后怕不已,忍不住擦了把冷汗。

不一会儿三条伤痕累累的猎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来了,大哥也回来了。他告诉三爷:“那先逃的熊被我打死了。”三爷长出了一口气:“现在只剩这头熊王了,咱循着血迹追吧!”

那熊王看来受伤不轻,顺着河边的柳条通往前蹿,一路上淌了不少血。追了差不多二里路,血迹却不见了。三也看了看河对岸,又向下游看了看说:“这熊摆起迷魂阵来了,依你们看,它是过河了呢?还是向下游潜逃了?”大哥说:“对岸的大树全被采伐了,不好藏。我看,它是往下游去了。”三爷赞许地点了点头:“那就往下游追!”

又追了半里路,血迹果然出现了,径直奔眼前的林子。越往前追,林子越密,眼前的血迹也断断续续。三爷让我和大哥跟在他的身后,紧锁着眉头说:“这东西在玩花样呢,小心着点儿。”又追了一会,血迹已经看不见了,前面是半尺厚的浮叶。十米外的一棵白杨树后,猛听到熊王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熊王在树后动不了啦!”我几步抢上前去想看个究竟,没想到被三爷一把拉住了我的衣领,猛地往后一拖,我只觉得脚下一空,浮叶枯土刹那间全沉了下去。我凑上前去一看,眼前是一丈多深的陷阱,井底密密麻麻地立着尖尖的铁钎子。我要是跌下去,还不得串糖葫芦?

熊王的阴谋没有得逞,又嗖地站起,三步两步地冲向河边,回头看了看三爷,用前掌缕了缕搭在眼前的长发,张着血盆大嘴咕噜了几句什么,便一头扎进河里,好半天也没露头。三爷放下手中的土枪。望着河水喃喃地说:“半截河呀,半截河,这次你又让我乐半截……”我知道,三爷这次又饶了熊王一命。我又想起三爷的话:”啥事呀,都不能做绝了,咱炮手更要如此。不然要遭报应的!“这话虽然说起来简单,可真正做起来就不容易了。你想,到嘴的肉谁愿意往出吐?可三爷做到了,三爷做得对。直到今天,我一直这样想。

三爷的赛虎

三爷又遇见了那头黑熊,就是那头缺一个耳朵的黑熊,三爷惊得全身出了一身冷汗,他身旁的赛虎也是四肢不停地颤抖,显然它也有些害怕。

这头黑熊是草帽顶子山的坐地户,即凶残又狡猾,不知有多少猎手惨死在它的爪下,家乡人对它又怕又恨,却无可奈何。那时,三爷是家乡远近闻名的炮手,枪响见物,家乡人都称三爷是“三炮”,就是说只要是他见到的猎物,三枪保准让其丧生在枪口下的。他发誓要和草帽顶子山的那头黑熊斗个你死我活,乡亲们再三劝阻也无济于事。也就是那天夜里,那头黑熊下了山,堂而皇之地走进生产队的猪圈,咬死了三头母狸,还抱走一个百多斤重的小克郎。三爷听说后眼睛都气红了,二话未说,带上猎狗赛虎,上了草帽顶子山。他整整搜了两天两夜,也没见到那头黑熊的踪影。到了第三天头上,三爷见他的赛虎在一株老柞树下不停地嗅着,边嗅边用爪子在雪地上刨着。不一会儿,便刨出一条猪尾巴,正是三天前那头黑熊抱走的克郎猪的尾巴。

这时,三爷听见老柞树的树身有响动,忙抬头朝上看,发现一头千多斤重的黑熊正在树杈上蹲着,它腚下是个缸口大小的树洞——原来老柞树的树身就是这头黑熊的栖身之地。那头黑熊突然嗷嗷地一声长嗥,便张开四肢泰山压顶般地向树下的人群扑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三爷迅速举起枪,对准黑熊胸前的那撮白毛就要开枪。家乡人都晓得,黑熊胸前的那撮白毛是黑熊的要害部位,只要炮手胆大心细,击中它胸前的那撮白毛,黑熊就会当场毙命的。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三爷的赛虎却首当其冲地扑向黑熊,一口咬住黑熊的后腚。一刹那,黑熊的后腚被赛虎撕破了,鲜血汩汩地往外流。黑熊嗷地一声惨叫,回头就是一掌,拍得赛虎就地打了一个滚儿,还没等它翻身,黑熊又是一掌拍去,拍得赛虎球一般地一溜翻跟头,好半天才站起来。

“赛虎,滚开!别他妈的碍事!”三爷吼着又举起猎枪,可他不敢放,怕误伤了他的赛虎。终于,三爷瞅准个空子,猎枪砰地一声响了。随着枪声,只见那头黑熊一晃,往前一蹿。就在黑熊往前一蹿的当儿,子弹没有射中它前胸的那撮白毛,却打在它的右耳朵上。它的右耳朵被打飞了,它也似乎愣住了。趁这个空儿,三爷打了个口哨,唤回浑身是伤的赛虎。在雪坡上,三爷和他的赛虎一溜跟头滚下去,险些被摔死。回到家,三爷一个跟头栽到炕上,再也爬不起来了。他足足养了半个月的伤才爬下炕,可他仍然胆战心惊。因为三爷知道黑熊的报复性最强,它说不准哪天还会闯进村里祸害人和家畜的。没想到,就在三爷能下地的那天晚上,那头黑熊真的又闯进村子,循着赛虎的叫声,它直奔三爷家而来。

三爷听他的赛虎不是好声地叫,且边叫边挠门知道冤家路窄,那头黑熊找上门来了。三爷操起猎枪便冲出去,见那头黑熊正蹬着一对小红眼睛蹲在院子里,不时地,那只独耳还前后摆动。三爷握着猎枪的手微微颤抖,手心也沁出汗水。他的赛虎由于害怕,夹不住尿,顺着后腿嘀嘀嗒嗒地往下淌。突然,它转身沿着墙根偷偷的溜了,只一会儿,就消失在屋后不见了踪影。三爷狠狠地吐一口唾沫骂道:“等一会我把这冤家打死了,再回头收拾你,免得给我丢人现眼!”话还没说完,只见那黑熊嗷地一声吼,便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三爷忙举起枪,扣动扳机,可板却没响,是颗臭弹。就在那头黑熊扑过来要咬三爷的当儿,突然,一声狗吠,一道黄光从屋后的墙根闪出。细瞅,正是他的赛虎!只见赛虎张口就咬黑熊的后腚。黑熊一甩身子,赛虎一口咬住了它的短尾巴。黑熊痛得嗷嗷怪叫,回身对准赛虎的腰就是一掌,可赛虎却死死地咬住它的短尾巴不放,显然,它是想救三爷脱身。这当儿,三爷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扑过去举起枪托就往黑熊的头上砸。黑熊连挨数下,痛得它挥动着双掌招架,竟抓住枪托一把夺去了猎枪,把三爷摔个跟头。寒虎见状又嗖地蹿到黑熊的胯下,对准黑熊的生殖器就是一口,死死地不松口。黑熊疼痛难忍,拼命地往出挣,竟挣断了生殖器,惨叫着蹿入屋后的山林,没了影子。

三爷又一次大难不死,他打心眼里佩服赛虎的忠诚和临危不惧的机智勇敢,对赛虎爱护有加,赛虎更是和他形影不离。

打那以后,那头黑熊再也没闯进村里闹事。有人说,亲眼见县里的狩猎队用拖拉机载着一头黑熊下了山,还说那头死熊也是一只耳朵。三爷听村里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就相信了。既然除了熊害,也好自为之吧,便收起猎枪,发誓再也不打猎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一天,三爷的儿子和一个胖子从县城来到三爷家。三爷的儿子拉着赛虎左看右看,不停地夸赛虎是一只难得的好猎狗,又转过身问三爷:“老爸,赛虎真的是俄罗斯的纯种牧羊犬吗?”三爷缕着胡子自豪地说:“那当然,它不光是俄罗斯的纯种牧羊犬,听俄罗斯的朋友说,它还咬死过一头八百斤重的野猪呢!”听三爷这么说,三爷的儿子和那个胖子的眼里顿时一亮,说他俩来的目的就是想带着赛虎到山里去猎熊,他们的局长正需要一对熊掌给省里的一位领导送礼。如果事情办成,局长还要给三爷的儿子提个一官半职呢!

“那可不行!”三爷的头摇得像货郎鼓。“为什么?”三爷的儿子和那个胖子不解地问。“山里的熊已经和这里的人结了怨,它们会伤害你们的。我还听说县里的狩猎队猎获的那头黑熊并不是和我作对的那头熊。虽然它也是一头单耳熊,但它的一只耳朵是左边,和我作对的那头熊的单耳是右边,所以我敢肯定我的冤家对头还活着,你们千万不能去!”

那天下午,三爷去邻村喝喜酒,临走时再三叮嘱儿子:“不要上山去,要去也得等我回来咱一同去。”二人见三爷走后,相互挤了挤眼,便有说有笑地带着枪上了草帽顶子山。

晚上,三爷回到家,见儿子和赛虎都不见了,急得团团转,可又无可奈何,在院子里坐卧不宁地等待消息。半夜时分,二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怎么了?我的赛虎呢?”三爷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们遇见了那头单耳熊,可开了两枪都没打中它,它倒顺着枪声向我们扑来,无奈,我们便喊赛虎往上冲。它倒挺听话,真的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我们才得以脱身……”

“你们跑了,倒把我的狗扔下了,是吗?狗都不如的东西!”三爷吼着给儿子一个耳光,操起猎枪冲出家门,踉踉跄跄地向山上跑去。在山路的拐角处,三爸看见了他的赛虎,一拐一拐地向山下走着,那一步三晃的样子看来是伤得不轻,可它的嘴里却紧咬着黑熊的一只前掌,三爷大喜过望,一把抱住赛虎,又是亲又是吻,两行老泪不停地从脸上往下滚。

由于高兴,三爷让三奶炒几个小菜,准备喝几盅。酒桌上,三爷的儿子和那个胖子不停地夸着赛虎,不停地给三爷敬酒。三爷太高兴了,多贪了几盅,便醉倒了。梦里,他隐隐约约听到赛虎的叫声。

三爷毕竟上了年纪,不胜酒力,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他爬起来东张西望,喊了半天也没见赛虎的影子,忙问三奶。问急了,三奶才吱吱唔唔地说:“赛虎死了,这是儿子单位的局长留下的两千元钱。儿子说省里的领导得了一种怪病——一种难治的口蹄疫,只有用狗肉加熊掌炖在一起才能治愈。越凶猛的狗和越凶猛的熊的前掌炖在一起见效越快,所以儿子才领局长的儿子前来咱家……”

“狗日的,儿子在哪儿?”三爷吼着问。“早走了。”三奶低着声音回答。“我的赛虎!我的赛虎!”三爷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晕倒在地上。

当夜,山后吼声不断,是黑熊的声音,吼得村里人都不敢睡觉了,怕那单耳的黑熊来村里报仇。黑熊的叫声越来越近,边叫边扑向三爷的家,撞开大门,一头撞进院子,又突然一声大吼,逃了出去。

第二天,三爷清醒过来,听说这件事,忙跑到院子里,抬眼一看,赛虎的皮被剥下,正好挂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上。老榆树上,还有那头单耳熊撞下的血迹。正是赛虎的皮,昨晚吓跑了复仇的单耳熊,保护了三爷和三奶的性命。三爷看到这一切,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抱住赛虎的皮嚎啕大哭:“赛虎,我相依为命的赛虎……”

我的爷爷

据父亲讲,他的医术都是爷爷言传身教的。父亲的医术在家乡远近闻名,尤其是治中风偏瘫病,一个疗程便可康复出院。每当提起爷爷,父亲的眼里便闪出泪花,多年的往事便涌上他的心头……

那时,父亲还小,但爷爷每次上山采药都带他去,目的是让父亲掌握关东一带中草药的生长习性。这年深秋,爷爷攀上家乡的最高山峰——对头砬子,采集草药,在一株老椴树的树洞里意外地发现两棵百年奇参。他屏息静气,先用拴着铜钱的红绳装那两棵参系牢,再用竹签小心翼翼地控掘。费了大半天的工夫,终于把这两棵山参挖出来了,这两棵山参都是半尺多长,形态宛如刚出生的胎儿,且一雄一雌,清晰可辨。爷爷欣喜若狂,他知道这两棵百年奇参就是稀世珍宝——“童子参”。他双膝跪在老椴树的树洞前磕了三个头,感谢上苍赐他的稀世珍宝,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用桦树皮将其包裹起来,放在药篓的底部,以遮人耳目,这才放心地下了山。

后来,那棵雌性的童子参被一个皮货商买去,是以五千块现大洋买去的。然后,他又给八千块现大洋卖给奉天的一个高官。当时,奉天的张作霖——张大帅正给自己筹办六十大寿。那个高官便把那个雌性的童子参献给了张大帅。这个张大帅什么样的稀世珍宝没有见过?可是见了那棵童子参之后,仍惊讶得合不拢嘴。自然,那个高官也如愿以偿,坐上了奉天财政厅长的宝座。

转眼十年过去了。这一年的腊月,我的太奶一病不起,咯血不止。爷爷断定太奶的病情危重,恐怕只有童子参才可以延缓一下太奶的生命。当爷爷跪在太奶的面前,告诉她准备以童子参配药为他医治时,太奶竟气得嘴唇颤抖,过了半天才缓过气来斥责爷爷道:“凭你的医术岂能看不出我的病势?自从闯关东来到北大荒,我的老病就一犯再犯,到了这个份儿上,就是每天都喝童子参汤,恐怕也活不过今冬了。童子参是咱刘家的命根子,只要命根子在,我的子孙就不愁没饭吃……”

听了太奶的话,爷爷已是泪流满面。数日后的一个深夜,奄奄一息的太奶吩咐爷爷将那棵童子参取出来,她要想看最后一眼。爷爷忙蹬梯子上房棚,从大梁上取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木匣子,在太奶的眼前打开一看,那棵童子参鲜活如初,像一个淘气娃娃一样躺在那匣子里。太奶抬起干枯的手抚摸了两下后,吃力地想对爷爷说些什么。可是话还没有说出口,便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来。一些血水溅到了童子参上,像给童子参系上一条红色的绸带……

太奶病故之后,爷爷牢记她临终时的嘱托,只在每年的三十晚上,将童子参取下来祭奠列祖列宗,然后再将其藏匿起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爷爷深知背后有不少贪婪的眼睛在窥视着我家的传世之宝。

一天傍晚,一辆马拉爬犁在爷爷的药铺前停下了,从爬犁上跳下来三个人,径直走进药铺。其中一个人爷爷认识,是个黑白两道的说客,土匪把谁家的人绑了票,都得求他去说情,外号叫“李歪嘴子”。另外两个人虽然都是庄稼人的打扮,但是从举手投足中,爷爷已看出他俩不是正经的庄稼人,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他的心头。这时,“李歪嘴子”开腔了:“老先生,今天这两位贵客亲自登门,是有要事相求。”爷爷见状,沉着地吩咐三伯和父亲退下。

落座之后,“李歪嘴子”开门见山地说:“实不相瞒,这两位是‘座山雕’的‘八大金刚’的老七、老八。两天前,‘座山雕’的三姨太身染急症,烦老先生前去就诊。另外,听说老先生藏有一棵童子参,参增补元气,能开个价吗?”听了这番话,爷爷不仅倒吸一口凉气,他当然知道“座山雕”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爷爷虽然知道来者不善,但还有回旋的余地,便故作镇静地说:“治病救人是行医的本份。不瞒各位,十年前我确实采到一棵童子参,当年就卖给奉天张大帅的一个下属了……”听爷爷这般说,“座山雕”的老七不耐烦了,用威逼的口气说:“老先生,只要是山爷喜欢的,你随便开个价嘛!不过,你可不能惹山爷不高兴!”说着,他用手按了按腰间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那显然是一支手枪。

“李歪嘴子”见爷爷根本不吃他们这一套,怕僵持下去闹出什么意外,忙打圆场说:“先给三姨太看病要紧,这事过后再说。”

临走时,爷爷借换衣服之际,朝奶奶使了一个眼色,奶奶心领神会,知道爷爷告诉她死也不能说出童子参的下落。

“座山雕”的威虎厅戒备森严。一个穿戴整洁的小女匪将爷爷带到“座山雕”三姨太所住的房间。三姨太躺在炕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帷幔。这时,三姨太慢慢地将右胳膊从帷慢里伸出来,爷爷给她把过脉后,断定她并无大碍,只是普通的寒症。

当爷爷从三姨太的房间出来时,“座山雕”和他的“八大金刚”早已守在外面。那个老八说:“山爷已经备下酒菜,老先生请!”随后,三爷跟着“座山雕”来到威虎厅。“座山雕”落座后,一边捋着羊胡子一边示意爷爷落座。“座山雕”的嗓门很粗,说话也不避让:“你看我三姨太的病咋样?”爷爷说:“她患的是普通的寒症,不碍事。待俺开两副药煎服后,就会痊愈。”“座山雕”听了哈哈大笑,然后示意旁边的小匪添酒。

三杯酒落肚之后,“座山雕”抹了一把嘴巴说:“听说你藏有个童子参?近来俺总觉得心虚气短,可愿意把那童子参卖给俺?”爷爷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座山雕”的面堂说:“依我看,你宜温补,选西洋参最好。野山参火气太重,用它倒适得其反。”“座山雕”闻听此言驴脸顿时拉得更长,粗声道:“奶奶的!俺走南闯北的混了半辈子,当然知道你的心思,开个价我听听!”爷爷又强调了“座山雕”不宜吃野山参的好处,刚说了一句,“座山雕”便恼羞成怒,愤然将酒杯撤在地上骂道:“真他奶奶个龟孙子!你若把童子参卖给俺,俺啥说没有。要是不愿意,你就给俺留下样东西走人!”说罢便指袖而去。

“座山雕”的“八大金刚”死死地盯着爷爷,就等爷爷发话。此刻,爷爷心里清楚,他必须有一个决断,否则休想离开。迟疑了一会儿,爷爷顺手从桌子的餐盘里拿起一把刀子,伸出左手的食子,啪地剁了下去,食子顿时剁掉了,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顺着断指出一滴滴地滴到裤子上,众匪都被爷爷的举动震住了。

“李歪嘴子”赶忙将爷爷搀扶到威虎厅外的马爬犁上,将他送回药铺。爷爷的大半个衣裳都被血水染红了,冻成了一片冰溜子,变成了一个血人,惊慌失措的奶奶在三伯和父亲的帮助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给爷爷的伤口止住血。爷爷缓过神来后,料定“座山雕”不会善罢干休的。然而,“鹰山雕”却没有再下山来纠缠,“座山雕”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得饶人处且饶人,往后还说不准用得着他呢!”爷爷听了之后,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座山雕”向来杀人不眨眼,而爷爷能够躲过此劫实乃万幸。这倒不是“座山雕”开恩,而是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派小匪到牡丹江的一家药铺抢来一些上等的西洋参,于是昨天的火气消了不少;再加上他的匪医说了些好话,也认为野山参不宜多服,所以他才没对爷爷下毒手。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鬼子不费一枪一弹便上占领了东三省,我的家乡也沦陷到日本鬼子的铁蹄下。当时,驻守在家乡修飞机场的鬼子兵头目叫龟田,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通。当他得知爷爷藏有一棵童子参后,数次派“李歪嘴子”到爷爷的药铺对爷爷软硬兼施,逼爷爷交出那棵童子参。然而,每次都遭到爷拒绝。这个“李歪嘴子”有奶便是娘,见日本鬼子比“座山雕”势力大,竟摇身一变,成了日本鬼子的维持会长。他知道以金钱诱惑爷爷是不会将童子参交出来的,于是便想出一个阴险的毒招儿。

这天夜里,“李歪嘴子”以查夜为名,敲开了爷爷药铺的门,强行将大伯带走,并留下狠话:“限你三日内将童子交到皇军据点,否则后果自负!”第二天,爷爷便抱着那个红布包着的木匣子神情默然地来到鬼子的据点,他决定用童子参换回大伯。两名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将爷爷带到龟田的据点——修飞机场的指挥部。龟田闻讯欣喜若狂地迎上来,当他打开红布包裹木匣子之后,立即被里面的童子参吸引住了。“吆嘻——”龟田朝爷爷伸出了大拇指,嘴里喃喃自语:“神品!神品!”他将那棵童子参在日光下仔细地端详起来:这棵百年的野山参,果然极像一个男婴,尤其是在那两根胖胖的体须中间有一个隆起的部位,就像顽童的小鸡鸡似的。

龟田将童子参放回木匣里抱着朝外面大声咕哝了几句。不一会儿,“李歪嘴子”被带了进来。龟田指着爷爷狡黠地对“李歪嘴子”说:“你的,快快把人送回!”“李歪嘴子”一边点头哈腰地应允着,一边将爷爷带了出去。他让爷爷一个人先回去,说过一会儿他便安排人将人质送回来的。可是,心急如焚的爷爷一直等到深夜,也没见到大伯的身影。第二天,爷爷再一次来到鬼子据点要人,却被站岗的鬼子兵用枪托轰打出来。

数日后,有人在修飞机场的工地不远处发现了大伯的尸体。因为尸体掩埋得不深,在夜间被饥饿的野狗扒了出来。爷爷在父亲的搀扶下前去辨认尸体,还没走到近前,便从死者的衣服上已经断定是大伯了,当场便昏死过去。

殡葬了大伯后,爷爷当夜将药铺里值钱的药材装了两个大包裹,交给奶奶和父亲,叮嘱他们一定要过江北去,那里是抗联的游击区,到那里另谋生路。尔后,便和奶奶洒泪而别。

奶奶和父亲离开家乡不久,便听到一件奇事:龟田在生日那天,特意将童子参的两条臂须切下来做成参汤,与祝贺生日的鬼子兵们共享。可是,他们喝下参汤后不久,一个个便头痛欲裂,腹痛不止,就像患了瘟病的鸡一样,倒在地上抽搐不停。龟田和他的两个副官因为喝参汤过多,当场毙命。另有二十几个鬼子也双目失明。

之后,新上任的鬼子头目一边将那棵童子参送到关东军总部化验,一边吩咐李歪嘴子将爷爷捉拿归案。“李歪嘴子”在爷爷的药铺前后派人蹲坑,守了半个多月也没发现爷爷的影子,只好一把火把药铺点着了,才扬长而去。这件事在当时有多种传言:有人说是抗联的卧底在参汤里下了毒药;有人说是童子参显灵,给小鬼子一个惩罚……只是一提到童子参,家乡人就会想起爷爷,不由得替他叹息:“多好的人啊,硬是被小鬼子逼得跳崖自杀了……”

后来,父亲才知道,当年爷爷送给龟田的是一棵冒牌的童子参,这都是设计好的。爷爷料定日本鬼子早晚会逼他交出童子参的,便依照童子参的样子雕刻了一个模子,然后将一种叫“狼毒”的草药的根茎栽在里面,没出一年,“狼毒”的根茎便把模具填满了。然后,爷爷将外层的已经腐烂的模具除掉,冒牌的童子参便可以以假乱真了。父亲说,爷爷选用“狼毒”的根茎来代替童子参,是因为“狼毒”的根茎跟人参非常相似,且生长疯快。晒制后,从外观极难辨别。即使将其煮汤之后,口味也跟人参非常相似,略有甜味。只是“狼毒”的毒性极大,误服之后会出现头痛、抽搐、昏迷的证状,最终导致死亡。当时,龟田和他的二十几个鬼子兵就是误服了“狼毒”,尤其是在酒力之下,毒性发作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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