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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你从哪里来?(二十八)戴桶子和拆石膏
作者:尹怡红  发布日期:2017-05-14 20:17:17  浏览次数:23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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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cf914c519d544a6987bc2518b1d0285.jpg 后排站立者为我外婆严惠君和外公李瑞锋,右侧女孩为家母李茂华,家母身边是曾祖婆李赖氏,最小男孩是我五舅舅李荣敷,五舅舅后面是表舅严智陶,左侧母子疑似外公的姐姐与外甥。照片由我大舅爷爷的孙女严莉珍藏

 外婆生的第四个孩子是个女儿。外婆产后气血两亏落下病症,像是今天称的产褥热,恶露不尽,烧热不退,外婆说她第一次觉得那么虚脱无望,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那么切近……当她昏厥过去,家人掐人中穴都不管用时,有上年纪的街坊建议给她“戴桶子”,把马桶里的粪水倒掉,洗刷出来,隔张布扣在她头上,实际上整个脑袋都装进尿桶里去了……她才从无比的恶臭中苏醒过来(家母听了这一节故事,从医生的角度点评过老辈人这一土方法:“戴桶子”与医用嗅盐异曲同工,因为尿渗透到桶壁木质里,其主要成分是碳酸铵ammonium carbonate,是碳酸铵的气味让外婆苏醒的)。脱险后的外婆依然头重脚轻,命悬一线。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渐渐恢复,真可谓病去如抽丝。

可怜那个婴儿孃孃,重病的外婆无法亲自照料,加之没有母乳,只拿米汤哺育,瘦弱得像只小耗子,小耳朵像层纸一般透亮,最终没能养活。老辈人称之为“干病”,其实就是营养不良。(笔者暗想,要是大舅爷爷那时就有牛奶公司,多半能保全这位孃孃。想必后来大舅爷爷决定接手福音堂的奶牛,他这位外甥女之死的记忆不会不在其决策动因中占一定分量。)

外婆后来生我小孃李书华,一切顺利。再后来又生一女,取名李青华。两个都是聪明可爱的孩子。

据说我这位青华孃孃伶俐机智,有一次亲戚来家里做客。女人们闲谈中说起我外婆的鞋子做得巴适,想要给她们的娃娃拓一个鞋样子,外婆为人慷慨大方,就说有一双现成的小鞋子,刚做好,就要送给那家的娃娃穿。刚刚两岁多的李青华孃孃,知道外婆说的是自己的新鞋子,听了这翻话,蹒跚走出堂屋,悄悄回房间去了。等这边起身送客,外婆去拿鞋子,怎么都找不见,原来被她藏起来了。

不幸的是书华小孃和这位更小的青华孃孃都染上了麻疹,高烧不退。小的这个才两岁半,病情更严重些,外婆、外公都很焦急,打算请个医生来看看。但祖爷祖婆不答应,“请啥子医生哦,写个方子,去抓药来吃。”这里笔者要插一句,听小孃说,我们的祖爷爷喜欢读医书药书,号称自修成医,时不时给孙辈开点儿清热、开胃、理气的处方,孩子们勉为其难,但祖爷爷却很是满足。后来小孃随家人搬到绵阳时,见四合院宅子的黑漆门廓还挂了个“中医李静修”的金字牌匾,似乎也没见有什么人前来求诊问脉,不知多久以后那招牌也就摘掉了。

书归正转,老祖爷给青华孃孃开了药方,外婆瞥见“生姜”、“附子”、“桂皮”等字样,心下犯嘀咕,这姜、附、桂性热,高烧不退是不是该用黄连、犀角一类凉药才是,想问却又不敢造次,做儿媳的识几个字哪里就敢去挑剔公公的对错,迟疑之间,听得老祖婆催促外公快去抓药,外婆乘机硬着头皮问了一声:“这个方子是退烧的哇?”老祖爷补充道:“以凉退热只能治表,以热攻热才能治本。”外婆遂不敢多言。

谁知那副药煎好服下,娃娃不但没有退烧,反而开始抽风,等缓和过来,又喂了好多水,烧还是不退。那个时候你还不能因为娃娃生病就把家务推开不管,娃娃稍微平稳些就要去灶房里忙,得空再回房看一看,喂上一口水。外婆最后一次来看,我这位小孃孃已经咽气了。外婆给我讲:“我进门就看到她松手松脚地趴在床沿上,心头一紧,凑近了看,都漠事了(死了),衩衩裤(开裆裤)露着小屁股,干干的夹着一小坨屎……”

冤屈只能跟着泪水流,娃娃是李家的,你一个媳妇儿有什么话说。公婆打发人带出去薄葬了事,没有长成的小人儿不能厚葬,更不能在堂屋设灵。外婆在自己房间里安蜡上香,都不敢去取点贡品惊动公婆,就那样放上一盅白糖、一双新鞋和为娘的满心悔恨与爱怜,任由时间去慢慢洗刷那片记忆。外婆对我说,要是老五,祖爷祖婆肯定要请医生,孙女多就不显精贵了。

死了这一个,祖爷祖婆才不敢掉以轻心,这才同意外公给书华小孃请私人医生诊治。那位医生姓付,诊断结果是麻疹并发肺炎,打青霉素才算捡了一条命。那时候打青霉素不做皮试,小孃也算侥幸无碍。最近和小孃聊起这件事,她还说:“ 否则我肯定就那个妹妹‘前仆后继’了,你看多可怕!”

话说几年后,小孃小腿受伤,老祖爷老祖婆又打算拿草药包扎包扎了事,外婆不从,一定坚持要看西医。一方面痛失爱女的教训使外婆有了反抗意识;另一方面是因为曾有个算命的,在给书华小孃解卦时说她命硬,上头的要顶翻,下头的要踩偏,自身还会带残疾,云云。估计算卦的对李家近年发生的一些事情有所风闻,借此故弄玄虚,以示灵验。无论灵验不灵验,反正该翻的已经翻了;该扁的也已经扁了,但外婆现在对带残疾这个字眼十分介意、担忧。

祖爷祖婆拗不过外婆的坚决态度,小孃得到了当时最好的治疗,看西医,复位、上石膏慢慢恢复。可几个月后,老祖婆不让外婆再花“冤枉钱”,丢给她一把钉锤一把剪刀,叫她自己去拆石膏。这咋个了得,里面是娃娃的腿,掌握不好轻重,下不去手嘛…...外婆急中生智,心想既然当初是敷上去的,就应该化得开,用水一试,果然“浀浀浀”直见再往下垮,很快……最后蜕掉绷带,顺利拆完。

带残疾之说的阴影终于从外婆心里远远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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