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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沉城驚夢 (10)
作者:心水  发布日期:2009-12-06 02:00:00  浏览次数: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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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明 雪第一天上斑,九龍廠的弟兄們眼睛都給她的明媚照到特別亮麗,機器車間平白多了一位芳艷如彩蝶的女子穿插飄飛,整個工地格外蓬勃。弟兄們都為了自己贊成經理聘請秘書而感到快樂,明雪的有禮和常時掛在臉頰的笑渦,在元波為她逐一介紹廠裡的弟兄們時,幾乎立即贏到了他們的友誼。元波看到如此,心裡是比誰也來得高興。唯一使他不安的,是沒多久之後,弟兄們似乎比往常更勤快的出入於文房裡;而到文房來,十有八九並非找他。明雪一視同仁的用她可親動人的姿容,耐心的為弟兄們解決些公文或者是些並不必要的對答,她愉快的認為是她本份內的職責。在沒影響到生產進度的情况下,元波視而不見,沒有把那份不安顯露。
      年關迫近,市面上擺賣年貨的攤檔比往年多,廟宇香火依然鼎盛,元波抽空陪母親到二府廟拜神,福德正神供桌上除了各類三牲外,再沒有整隻紅燒乳猪了。在回家途中,他的母親對他說:
   「今年是越共來的第一年,本頭公就莫燒猪食了,以後,驚連三牲雞鴨也莫人拜。」
   「媽,人連飯也莫湯食,神明只好也跟著餓啦!」(莫湯食即沒得食)
   「神佛有靈,為什麼要給越共打勝仗?」
   「越共是不信神明的,所以神佛也就對伊莫法度。」
   到了二弟的家裡,他母親下了車元波辭別了母親,忙着又趕回工廠裡去。
   明雪看到他,笑盈盈的說:
   「波兄,原料已經用完了,工業廳要過了年才再辦理,你試和他們談談。」
   「謝謝妳,我明天會去走一趟。」
   「今天想你幫忙。」
   「什麼事?」
   明雪用手指進工地,輕聲而略帶羞澀的說:
   「好幾人都要送我回家,我全推了,走去坐巴士,他們又跟着來,你可否送我?」
   「好的,也順路。」他說完,心裡有點忐忑,藉故走進工場,原料用罄後,弟兄們沒事可做。三五成羣的分了好幾堆,有的在對奕,有的在玩橋牌,有的抽着煙在閒聊。阮拾和元浪以及另外七八人圍着 一座車床,在看平擺在車床上邊的越文解放報;阮拾嘻哈哈大笑,瞄見元波,立即向他招手。元波走近,望向報紙上的標題,居然是報導九龍廠超額完成指標,提前把產品送到工業廳屬下的湄江廠,在全郡生產競賽中,榮獲亞軍云云。
   「經理,我們該慶祝這次的勝利呵!」阮拾開玩笑的說。
   元波也笑了,他們都明白,前後送去一千對產品,根據合同是要三千對才算是完成指標,照理論他們是該罰的,天下再沒比這更荒唐的了。他們居然是亞軍的得主?那麼、其餘沒名的大小工廠,生產情况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整張報紙所刊登的有那一條屬於忠實的消息呢?為什麼,為什麼新聞部要這樣騙讀者?全南方唯一的報紙,每天就如此謊言向人民輸送,目的是要全民在新聞上有個錯覺,然後去相信領導的是十全十美的政府嗎?難道,他們連紙包不着火的這點道理也不懂嗎?元波心底勾起了連串的問號,却不敢把那些疑問向人提出。
   他已明白了阮拾為什麼看了內容會發笑,誰能不笑啊?他不知道中央的頭頭們是否看多了這種利好新聞後,會真的相信他們治理的國家日益進步起飛强盛?社會主義的天堂指日可待,沒有人會知道。元波看到的是,九龍工廠在重重關卡的剝削下掙扎求存,諷剌的是剝削者是來自各級有關的政權人物,他真的對「解放」這個詞語感到了害怕。南越人民支持盼望的「解放」是如斯的一層新枷鎖和一道無形而又無所不在的綱,把一千七百多萬的南方人民通通綱羅進去。
   「沒原料,大家打掃清潔後,可以下班。」元波愕了一會兒才決定讓弟兄們回家,那些埋頭對奕的和玩牌的並沒有立即散去,無事的旁觀者三三兩兩的推了車出廠。明雪也已把一些公文打好字,該忙的都已做妥,元波再進來時,看到她也沒事可做,便對她說:
   「走吧!妳把門關好,我推車在門前等妳。」
   明雪拿起手袋,就去拉門,出到前門時,三四個早先要送他的弟兄都在那裡,她正在不知所措,元波恰恰把車推到她身旁。弟兄們笑着和他招呼,也笑着和明雪點頭,然後目送明雪坐上經理的車後,並意外的看到明雪親熱的將右手伸出去繞抱他的腰,車開動後,她還回過頭來,淺笑盈盈的向他們「拜拜」。
   元波的粗腰感到一緊,柔柔軟軟的一條似蛇的手臂已纏上去,背部陣陣溫熱。一團棉花似的肌膚隔着衣服貼伏輕磨。在機車的顛簸中,舒服感升自背脊,往富林區的路伸延,他彷彿裡竟盼望這是一程沒有終點的奔馳。
   到達後,明雪大方自然的邀請他進家喝茶,元波的後背腰圍却仍然覺到了有股溫熱的柔軟在磨擦;他靦腆的回了些禮貌的話,就急急的倒轉方向,迎進凉風裡。
   踏進家門,本想把送明雪的事和報紙對九龍工廠的誇大消息告訴婉冰,但一眼看到阿美姐妹在忙碌的從小樓傅遞下他的書籍。匆匆上樓,瞥見婉冰在書架上也正把一堆堆的圖書拿下來,他要講的話一下子都飛走了,愕然的開口問:
   「啊冰,幹什麼?」
  「搬出門外丟啊!」
   「妳瘋了,我的書要拿去丟。」
   婉冰轉個身面對他,指指手上的王雲五字典說:
   「你不知道,他們發動個什麼掃除美偽文化的戰役,喇叭今早就吵到現在;除了這類字典和醫藥數學外,幾乎都是要丟掉的了。」
   「書有什麼關係?我真的不明白?」元波頹然的蹲下來,撫摸樓板上那堆書籍,拿上幾本又放下,他雖是個地道的商人,十年來却陸續的收藏着一些他喜愛的書;婉冰也是個喜歡閱讀的女人,書竟是夫婦兩人唯一的共同嗜好。兩大櫃連着木架上的書,有金庸的武俠小說,古典文學名著,雜文散文集,經濟政治的,哲學宗教,人文地理歷史等。也有些言情小說,幾百本的平裝精裝,每冊都蓋上了個紅圖章,寫着購買日期,有的看過,有的買回來就藏到如今,還沒翻動。
   他不敢想像,這些與世無爭的精神糧食,在越共統治下,竟要給拿去焚燒。距秦二千一百多年後,在交趾之國,在文明的廿世紀七十年代。嬴政的焚書會重演,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啊!元波想不通是馬克思的著作裡是否偷抄了秦皇的治國之道?還是嬴政暴君比老馬更先發明了社會主義的靈丹妙藥,才會有那麼巧合的共同點呵!
    「不必想太多了,認命算啦!」婉冰倒想得很明智,語氣輕鬆似的安慰丈夫。
     「沒法喲!留下有麻煩,都由妳包辦吧!我真的不忍心。」元波從書堆裡站起來,跑上二樓,鞋也不脫,和衣躺在床上。心底有根針似的一下又一下的剌戳着,他想呼喊, 却張口無聲,書籍何罪?書對他們有什麼害處?書怎麼會反動?他很傷心的為那些書呼冤,空氣寂寂,所有的問號都留在他心裡翻滾。
     晚飯時他沒有胃口,胡亂扒幾口飯,話也不多說;悶悶的放下碗筷,也沒心到門外納涼,燃上根煙,獨個兒又走上書房。站在書櫃前,傷心而難過的瞧着兩個空書櫃。裡邊以前排擠到滿滿的書,如今只剩下幾部中、越文字典,縮在一角,忍受着荒涼的空洞。
     他一根煙接一根煙的吞雲吐霧,想藉點尼古丁來麻醉腦中的一片亂,站也不順眼,坐也難安靜,負氣的又下樓。走到前門鐵閘邊,在凌亂重叠的書堆旁蹲下,隨手抽出一本看,是本《茶花女》。放到一邊去,拿出另一本,是《梁任公全集》。然後是《聖經》、是《紅樓夢》、是余光中的《蓮的聯想》、是《唐詩三百首》、《龍族詩刊》、《基度山恩仇紀》和《三國演義》。徐速的小說、《老人與海》,放到一旁去,再尋尋覓覓;又拿起本《老殘遊記》、移到另一邊。又撫撫摸摸,拾起來看看,想想、扔回去,再拾起。每一本都應該沒問題,放到一邊去,越放越多,應該呈交的那堆越來越少。然後、心裡早先翻滾的問題似乎飛走無踪,平靜的走上樓,婉冰在燈下津津有味的讀着金庸的《鹿鼎記》,他笑着說:
     「妳把兩櫃書都搬下去丟,自已竟偷偷的收起韋小寶,該當何罪?」
     「我今晚不睡讀完它,明天他們來要書才交出去。」
     「以後呢?」
     「只好找些共產黨國家出版的東西看啦!」
     「怕沒味道呢!我試讀俄國的翻譯著作和中共的一些小說,全是八股的宣傳東西,引不起讀書的慾望來。」
     婉冰放下書,凝望着丈夫說:「想不到越共一來,咱們連看書的自由也沒有了。」
     「還有許多事情是我們想不到的,不過都會慢慢的讓我們看到了。妳不睡,我就不陪妳了。」
     婉冰又低下頭去追讀小說,元波躺上床,睜大眼睛望着蚊帳頂的圖案花紋,腦裡來來回回的都是太太剛才的一句話:
     「越共一來,我們連看書的自由也沒有了。」
     不眠的夜,好寂寞難挨的長夜啊!………
元波沒精神,但還是撐着先到工業廳,「同志」們已不辦公了,忙着打掃佈置,準備過新年,原料只好等到過年後才可以解決。轉到銀行,好多人,他在隊伍裡一站,排隊的時間總走得像蝸牛,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以前在《今日世界》那本雜誌上看到一幅漫畫;那條長龍隊伍排着等分配食油,輪到漫畫內主人公時,油恰巧的剛分完,他哭喪着臉的可憐表情,入木三分的竟深印在記憶裡。當時他並不完全相信,想當然的認為不過是美國的反共八股;今天奇怪的浮現那張漫畫,他竟立即在心中接受了,那是寫實的作品。隊伍移動,終於輪到他了。
     三十七位弟兄年關倚靠的薪俸二千八百多元,出納員臉無表情的告訴他,銀行的現金發完了,明天再來吧。
     元波在銀行裡轉了一圈,希望能找到一面鏡,他很想照照自已,看看臉上的反應像不像那漫畫的主人公?可惜,鏡架掛出來的是胡老頭子的羊相(胡志明留着山羊鬍的照片),他只好走出這家郡屬的人民銀行。                                                                                    
     門外,見到林海,真是大喜過望的事。元波把領不到錢的事向他說了,廠長是很講義氣的,一拍胸口、想都沒多想,就答應到他的商店裏先取二千多元借給九龍廠過關。兩個人沿着同一方向開慢車走,半小時後就雙雙停在林滄海的商舖前,元波看到那堆人又排長隊在等購咖啡粉;心裡總算明白了,門市收入都是現款,難怪他毫沒猶豫的可以幫九龍廠的大忙。
     拿到錢,也順手接過一張海哥寫好的送禮名單,元波打開一瞄,咦!這次連那名銀行的出納員也榜上有名,他指着那個木無表情的名字,抬頭看林滄海:
     「這個傢伙也要送他?」
     「早就該送了,今天的教訓你還沒醒悟?」
     「你是說他故意為難?」
     「不錯、銀行經理要送禮,小職員直接或間接和我們有關的都不能免。」林滄海抽出根三牌的香煙,把煙拋過去給元波。
     「這樣,不是比阮文紹的政權更糟嗎?」
     「對呵!老鼠跌落米倉能不吃嗎?」
     「海哥,如此大小通吃,米倉的米很快會給吃光了。人民怎麼辦?」
     「死兩個算一雙,人民!人民只是招牌啊!傻瓜。」林滄海把鼻樑上的金絲眼鏡往上輕輕一推,望着元波滔滔的往下講:「人民政府、人民軍隊、人民公安、人民法庭、人民銀行、人民議會、人民醫院,那一樣不掛上『人民』這塊大招牌?只有殯儀館,監獄,墳場,勞改營還沒有看到他們用人民這塊美麗動人的名詞。你告訴我有那一樣是屬於可憐的『人民』的?」
     「你對,用上人民做招牌的都沒有人民的份,不用人民做招牌的勞改營,墳場,殯儀館,監獄,經濟區,却是真真正正留給人民的。唉!我怎麼要經你講才想到呢?」
     「這番話,都飛了。回去發薪吧!以後、千萬別再提起了。」
     「我知道、人民現在是連言論的自由也喪失了。再見!海哥。」
     元波回到九龍工廠,弟兄們雀躍的跑出廠房歡迎他,他笑着把錢交給明雪;然後告訴他們在銀行的麻煩,大家憤憤不平。但對於原料仍沒着落一事,倒都在擔心九龍是否能繼續生產?他們已很明白了工人當家作主是種什麼真相,黨的嚴密組織網絡;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在整個社會結構層次上,密密麻麻圍繞困囚着:工資、原料、運輸、生產數量、銀行、行政、職業、言論、甚至宗教,都有一雙無形的手伸進去,左右控制着,強迫依照黨的指示運轉思考。不論這種運轉是多麼不合邏輯和情理,多麼阻礙社會的進步及發展;人民的眼睛雖然很雪亮,但却無力變更或停止。因為人民除了眼睛還可以張望瞧看,舌頭已經麻木,聲帶嘶啞;會寫字的手不敢拿筆,敢動筆的手,敢發言的嘴,都早已不是「人民」了。所以、南越只有一份報紙,一個電視台和唯一的無線廣播電台。
     明雪很快的把錢分配進她早已計算好的工資信袋裡,再交回給元波,然後分發給廠裡的弟兄們,大家領到工資後各自星散,工廠也草草收工了。
     元波再送明雪,她依然親熱的橫抱他,到達時、她下了車,面對他,淺笑盈盈的說:
     「進來喝杯茶,給你看張心的信。」
     元波正準備轉過車頭,聽到張心的消息,只好也下車,走下石級隨她進屋。
     「伯母呢?她還好吧?」                                  
     「她去女兒那邊,晚上才回來,人還蠻壯健的。」明雪邊說邊倒杯冷茶,元波拉開木椅坐下,望着她。
     「沒有信、你是不進來的了,所以騙你。」她接下去自言自語,也拉了張椅子,靠近他。
     「原來妳也會頑皮,騙我進來什麼事?」元波有點哭笑不得的感受,但已經來了、也唯有聽其自然。
     「我很悶,你為什麼要避開我?」
     元波心裡一跳,急急的說:「沒有啊!明雪,妳怎麼了?」
     「張心要你照顧我,是不是?」她迫視着他,眼睛內在燃燒心中的火。
     「是啊!我已經做了,也幫妳找到工作。」
     「除了這些,你從來就沒有關心我了。」她忽然抽泣,淚水盈眶:「你有沒有想過?張心也許今生都不會回來了,我怎麼辦?」
     「總有希望,是不是?」
     「我很年青,不甘心就這樣的給歲月埋葬,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妳!別想太多了。」元波手足無措,心慌而徬徨的瞧着她。
     「為什麼我要是張心的太太?波兄!你知不知道,我每次見到你後都要失眠。為什麼上天要我認識你?要你成為張心的朋友。」明雪喃喃的把心中千迴百轉的念頭盡情吐出來,像火般噴到元波一臉的熱。他站起、明雪也推開椅子,出奇不意的伏倒在他身上。元波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呆了,想推開她,又不忍心出手。掙扎了好一回,終於將手改變了姿勢,輕輕拍着她的肩背說:
     「吉人天相,張心會回來的。」
     明雪昂起頭,淚痕滿面,雙手繞到他後背,緊緊地摟着。半閉起濕潤的眼睫,微微張口迎着他,元波全身像給電流通過似的震憾。一陣幽香衝進鼻孔,他迷迷糊糊地在昏然中把頭垂下去;一厘一分的迫向那張微開的口唇,眼中時而是婉冰時而是明雪,晃來晃去。明雪的樣子在瞳孔裡擴大,口幾乎接觸到那張濕唇時;猛然醒起她是朋友的妻子,那一念如電光的閃爍,剎那而逝。但已重重的擊到了他腦裡的細胞,及時下達了個不可造次的命令,制止了他進一步的荒唐行為。
     明雪幌忽而沉醉的感覺裡,飄飄的正在等待一個熱烈的吻;半閉起眼睛已完全醉在這個期盼已久的時光中。靈識微醺裡,神經細胞亢奮的迎接愛的甘露時,不意那個下垂的頭忽然再度昂起,並且腰肢輕輕的被兩隻炙熱的掌心推開。
     「對不起,我要走了。」
     「波兄!你怪我?」明雪失望的、幽怨的凝視他,眼睛彷如敝開的門窗,期待和美景一覽無遺。
     元波搖搖頭,心中很意外的浮起少校夫人在陳興道那家半公開的妓院裡狂熱的動作。越南女人對於貞操守節觀念和中國人的想法是有距離,那麼、少校夫人也許除了錢外,還有生理的要求?正如張心的太太,他有了這個念頭後,先前略帶對她的卑視,竟化作份深深的同情,但無論如何也止於同情吧了。他還保留了繼承了中國文化裡揮之不去摔之不走的仁義道德重重的枷鎖;這些東西,又是明雪所不會理解的。
     他再次掛上個笑臉,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彬彬有禮的告別了明雪。                                                                                 
     踏入家門,驟然想起那大堆的書籍,便急促的回身張望。鐵閘邊兩堆凌亂重叠的書本已空空如也,一陣昏然、使他要按着樓梯的扶手拾級上樓。阿雯和明明在房裡玩耍,見不到太太,他衝進書房,一眼望盡,兩個空櫃冷清的擺放着幾本字典外,所有他另選出來的書,
婉冰並沒有再放回去。好像買了張彩票,把發財的希望都注滿了,開彩後中獎的仍然不是他。
     阿美拿了杯熱茶進來,他急着追問:
    「阿美,妳媽咪呢?」
    「媽咪和楊太去排隊買糖和豬肉。」
    「那些書呢?放在鐵閘邊的兩堆書都去了哪裡?」
    「早上來了很多人,媽咪和他們講,他們還上樓看,結果、要媽咪簽字,書通通搬上車。爸爸,他們為什麼要拿走你的書呢?」
    「爸爸也不懂。」元波頹然的撫着女兒的秀髮,眼前浮現的是一本又一本的書,有精裝的古典文學,有平裝的小說,有莎士比亞的譯書,有余光中的詩集。晃來晃去,都化作紙灰,在空氣裡飛揚。焚書的景象是那麼遙遠的荒唐故事,又竟如斯迫真的是眼前事實。
    元波腦裡在那片飛揚的紙灰中變得空空白白,一如兩個大書櫃,把空盪的內臟撕開,存放的不再是書籍,而是空氣。
 
                          二 十
 
    越共統治下的第一個農曆春節,舞獅遊街,鞭炮賀歲,失去名字的南越首都西貢和華埠堤岸;無論怎樣粉飾,嫵媚的風采已難再。市面依然的人來人往,熱鬧熙擁;但在市民的臉上,隱隱約約強裝的笑容裡却掩不了幾分愁緒,也說不上愁的是什麼?
    街頭巷尾,公開擺出的睹檔,花式繁多,錯覺下會以為走進了睹城,聚睹者居然有穿着戎裝的軍人。地方公安人員,在往來時眼睛大概都給風沙矇住,他們很忙,每家每戶的親自上門賀年,那份禮節是很令南方人民感動。
    紅包是傳自中國的禮俗,南北越人民皆對這個中國傳統發揚光大;家境窮的人也不會讓公安幹部、那些代表黨的人物,在賀歲後空着手沒個紅包出門。尤其是華人,更是熱心的奉行這個禮儀,破財消災,似乎是二等公民普遍的一種生活心態。
    元波除了初一日舉家回到老店鋪向父母賀歲後,幾天來都在家裡,客氣的和絡繹上門拜年的各級有關幹部軍公人員應酬着。他也沒忘記了自已是九龍廠的經理身份,對於紅包派發的問題;事先也和海哥商量,把這筆大開支報在九龍廠的一項會計裡,當然是巧立名目。所以、連廠裡的弟兄們到來時,也嘻嘻哈哈在喝了啤酒後人手一個小紅包,高高興興的打從心裡感激他。
    大年初六工廠開工時,原料仍然沒有着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正好寫照。元波先到銀行把去年底領不到的那筆工資支領,出納員看到他,由於收受了一份禮物,態度已全然改觀;有如他鄰居的一條狗,起先對他猛吠,他把點肉骨丟給牠後,如今竟對他搖尾親善了。把要支取的數目匆匆一查,便把現金照數遞給他,那筆錢他就交給元浪,要元浪拿到公會會址去清還給海哥。                    
    廠裡的弟兄們沒事可做,三五成堆的賭起牌;明雪獨個兒在打字,見到元波,溫柔輕笑的和他打了個招呼,接着是一串新春初相見時的吉利話。然後、若無其事的對他講:「波兄,郡委的公函,要我們每月全廠去做一天義務勞動,時間由我們決定,再通知他們。」
    「可是,弟兄們已經都參加了居住地方組織的勞動了。」
    「喲!公函裡說明,工人都要由工廠單位領導勞動,由廠方發出證明紙,以後免去地方的水利工作。」
    元波查查案頭檯曆,才說:「那麼、下個星期天好了。妳覆函,也順便打張通告,讓大家知道。」
    明雪把兩張紙放到打字機上,滴得幾下,抽出來、婀娜的行到元波桌前,遞過去說:「波兄,你簽名行了。」
    他接過一看,心中竟很意外的為着明雪的機敏和心思而感動,原來她已先把覆函、告示全打好,只留下日期而已。唯有像明雪這樣聰明的秘書才能對他可能的要求預先弄妥。心靈相通?這個奇特的意念飛快的在腦裡閃動,就如不着水面掠過的蜻蜓那樣,沒有漾起半個漣漪。他簽名後、回報她一個很甜的笑,也沒忘說上一句多謝。
    公佈貼出來,弟兄們居然很高興,由工廠組織的勞動,是勝過地方性的苦工。起碼、彼此很熟悉,還可以邊做邊談笑,大家也有個照應。
    放工時,元波推車出去,明雪沒等他,讓他心裏竟有失落的一種感覺。好比籃球射手,投球進籃,百發百中,一次失手,心中滿不是味道。好奇的又想知道,她是怎樣回去的?就匆匆騎了車以較快速度駛出阮文端大道,把許多相同方向的車輪拋向後邊;不久,終於發現了明雪坐在阮拾的機車後,他裝着沒看到,從旁馳過。
    那一晚、他睡到很不安寧,腦中縈繞的時而是張心,時而是明雪那雙燃燒着愛慾的眼睛;還有少校夫人柔柔滑滑的肌膚,和婉冰深沉的微笑,相互糾纏,朦朦朧朧的亂成一堆。
    第二天,他主動的要送明雪回家,她溫順的沒有拒絕。好像已完全忘記那日在家中所發生過的尷尬,兩個人從熟悉裡竟又有了道無形距離。像小孩子玩家家酒,吵了嘴又和好如初時的羞赧;大家小心的保持着距離,就變得客氣起來。以後、放工時刻一到,元波似乎執着於要送她,好像唯有這樣才算完成了張心的所託?他也不明白,為何害怕阮拾或其他弟兄對明雪過份親熱。潛意識裡如看到一朵美麗的玫瑰,自已不敢採摘也不願他人獲得,那麼在視線中鮮花的芬芳和美艷就永不凋謝了。
    路過三多戲院和同慶大道那段露天市集,元波驟然發現行人道上擺賣着許多舊書籍雜誌。他停好車,走進人叢中,蹲下來隨手拾起地上的書,看了一本又看看另幾本,居然都是不久前通令沒收的禁書。播弄着那堆書籍,不意看到「飲冰室全集」,打開首頁一望,幾乎不相信自已的眼睛,內頁上是他親手寫下購買日期及自已的圖章「自有我在」。
他問賣書的攤主價錢,索價五元。他自已着實掙扎了好一回,拿起後放下,猶豫裡又拿起再放下;尋尋覓覓,自已的書越找越多,像走在沙灘上的人, 一回頭看到許許多多足跡,反身細察始驚訝於那些腳印全是自已的。
    心中有千萬個想不通的問題,「禁書」由人民公安上門沒收後竟會淪落到街邊公開擺賣,這是個什麼樣的政府啊?最後、他把集中在面前那大堆原本全屬於自已的書,輕輕的往前推。雙手空空的站起來,傷心而氣憤的擠出人群。第一次他發覺自已上了當,做個好公民,奉公守法,竟是傻瓜。他氣自已的膽小怕事,氣到晚飯都不吃,喝了酒,抱着婉冰大罵越共無耻。罵到婉冰的鼾聲起伏,散發了催眠的作用,他自已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停了口。          
星期天、九龍廠全體員工首次到黎明春水利工地幹義務勞動,大家興高采烈,胡鬧歡愉的情緒有如去野餐那般心境。
    到達工地,泥濘的稀土髒黑如墨,在北越軍官的指揮下,沒有退縮的餘地。那些笑容像過時鮮花般的凋謝了,苦着臉狠起心的踩下去,一個跟一個,就在臭水泥中用鏟把稀泥挑起。沒多久、上半身和臉蛋五官,也全濺滿了黑泥漿。
    「哎唷!」明雪喊出了一聲令人魂飛魄散的淒厲叫喚,大家都停手。元波掙扎着走過去,元浪和阮拾已經把她扶起身,原來她的右腳插進了一塊鋒利的玻璃碎片,整個人因疼痛而抽搐。元波立即通知那位指揮工地的北越軍,沒多久、在總站的救傷人員抬了擔架來,把她抬去臨時醫療站治理。元波跟着擔架,一直陪着她,並用手巾為她擦拭臉上的汗珠和臭泥。到了救傷站,小小的茅屋裡,擠着十多個傷者,東歪西倒的呻吟。醫生忙完了,才過來幫明雪包紮,元波跑去買了兩杯冰冷蔗汁;拿回來自已飲一杯,另一杯交給她。她勉強露出個淺淺的笑容,便接過去,閉起眼睛,兩滴清淚湧了出來,趕緊側過頭。
    元波回到工地,他看到整個工程,完全沒規劃的, 開了水道又填上黃泥,填好的一個、工作隊又來鋤,日日如是。好幾個月了,黎明春還是一片泥濘的臭水潭,義務勞動是在折磨城市裡生活的人,是越共對城市人民一種改造的方法。更貼切的形容是一種報復,他們因為出身都是貧苦的人,打游擊的歲月也是和苦脫不了關係。如今翻身後, 心中那點仇那種妒嫉,都變成了對城市裡過着舒適生活的人千般恨。元波不知道,他自已的解釋是不是越共黨徒的心態,但他終究沒把看法說出來,有了這點想法,他開始感到了一股寒意。充滿了仇恨的一班人控制了國家, 究竟會對手無寸鐵的人民做出什麼殘酷的行動?對於打資產、換錢、充公書籍,改造舊軍官公務人員,強迫義務勞動的這些措施,他明白了這都是報復。共產黨徒是用仇恨和恐怖的手段來折磨人民, 啊!原來如此。想通了、有如天上那片烏雲給陣風吹開,亮亮麗麗的太陽又照下來;光明溫熱的感覺,有份喜悅之情那樣寫在臉上。
    收隊的時候,他沒忘派兩個弟兄去扶明雪,在大家的笑談裡,元波比平常更沉默。明雪坐在他身旁,歸程途上,他竟沒說半句安慰她的話。恍恍惚惚的想着心事,巴士回到工廠已經天黑了;再載明雪返家,下機動車時,他看到她瘸腿,躊躇了幾秒鐘,彷彿閃電從烏黑的空間掠過,又回復一片黝黯。本能的伸手扶着她,掙扎的下了石級,摸黑開門,進到屋裡,輕扶明雪坐到椅上。他先去洗過手,想回家,又不忍留下她孤單一人,只好改變主意到廚房煮開水,放兩包即食麵,張羅了兩碗熱面;泡好茶,一起拿到廳裡來。明雪感激的凝望他, 眼睛蘊含了千言萬語,只說了聲謝謝。其它的似乎已從盈盈的眸光中表達了,就低頭專心吃麵。
    元波先吃完,燃根烟、火柴劃了好幾根,最後才把略帶濕氣的煙枝點着。總不免深深懷念起以前所抽的美國「沙林」牌子的薄荷味香煙,從來不用浪費兩根火柴。現在所吸的,往往幾口吞吐後又要燃劃火柴。大力的吸着,耐心的看着她,等她把碗推開,立即起身把碗和茶杯通通收到廚房去。
    「沒東西招待你,反要你服侍我。」明雪看他出來,指指身旁的椅子,示意他坐。
    他瞄瞄手錶,已經七時半,想就此告辭,但竟說不出口。腳已移到她旁邊,人就坐上椅子:「何必客氣呢?你的腳還疼嗎?」
    「止血後,還是很痛,明天不能上班了。」
    「你別擔心,等好了才去上班,反正工廠裡也沒原料開工。」
    「我希望到工廠去,熱鬧容易過日子。呆在家、一天總是很漫長。」她伸手把垂下的髮絲撥上去。                                
    「伯母什麼時候才回來?」
    「九點或十點,都說不定。」
    元波站起來,望着她說:「我該走了,會來看妳。」
    明雪用單腿支撐着起立,上身半傾斜,元波趕緊伸雙手去扶她。不知是巧合或者是意外,明雪輕嘆了一聲,整個身體就倒進元波張開的雙手臂彎裡。她兩手從元波腰肢繞過去,緊緊的樓着,人也站直了。却是伏在他身上,好像溺水的人,攀附到任何可以抓的物體,就死命緊握不放。元波心裡狂跳,有點不知所措,鼻裡一陣幽香擊來,胸前柔柔軟軟,她睁着雙大眼,嬌羞無邪的凝望他。
 
        他的右手撫着那束烏黑的秀髮,左手按着她背部豐滿的腰下圍,頭往下垂,明雪安靜的閉上眼。他的唇焦乾的在向下移動迫進,當將近到達她微張的嘴唇時;電光剎那中,他不曉得從那裡來的一股力量,把他的臉往斜裡轉,強把兩張快吻合的嘴拉開。彷彿腦裡空空洞洞的人過馬路,聽到車聲緊急退縮的潛意識動作一般,竟是那麼自然。 
明雪全身發熱,愛慾在飢渴中沸騰,迷迷糊糊中;元波已經輕輕的把她推開,按在椅上。口中呢喃些連他也不知的言語,就匆匆走出去,把孤獨和失望狠狠地留給明雪,讓她一個人在微弱的燈光中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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