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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结晶:霍金斯的《约翰生传》
作者:蔡田明  发布日期:2016-11-11 20:33:49  浏览次数:54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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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金斯是约翰生的老朋友。比约翰生小十岁的他,从19岁起就认识约翰生,陪同他加入文学俱乐部,成为他的法律咨询顾问,最后是他遗嘱执行人之一。

   他受朋友之托,为遗嘱事奔波,可谓尽心尽力。用他女儿回忆话说,这段日子他总是在外,常忙到半夜才回家。他干了一件现在看来不应该的事,匆忙地把约翰生藏书拿到市场去销售。可遗嘱里提到分钱的那些事,都是要用现金来履行的。他做完执行遗嘱工作后,最后一个友谊行动,就是为老朋友写传。

 霍金斯这部用心用脑的《约翰生传》自出版后,众议纷纭。本应最具权威,结果最不受欢迎,反而冷落。为什么,值得深思,值得探究。这里介绍一下霍金斯的生平和他这部传的特点,也许能解释一下他这部“传”所以要输给鲍斯威尔的“传”的原因。

生平

霍金斯(1719-1789)出生在一个木匠家庭。受母亲影响,爱好读书,喜欢音乐,多才多艺。他学习法律,对文学独有钟情。很早就是《绅士杂志》读者。正是在这个时期,1738年,他认识被《绅士杂志》雇佣的写手约翰生。

1739年,他第一次在杂志上发表诗歌。1740年,他成为伦敦一个音乐学会的成员。

1749年冬,他参与约翰生组织“漫步者俱乐部”。每周二,九个不同学历背景的人会聚在“国王头”(King’s Head), 就共同关心的话题,谈天说地。这个在艾维道(Ivy Lane)的俱乐部直到1756年散伙,长达七年。

1753年,他与一位大律师的女儿结婚,更倾心于音乐方面活动。1759年,其妻子弟弟死后,留给她们三万英镑。他转到伦敦西南区特维汗(Twickenham)居住,在那从事他喜爱的研究工作。他最早以编辑校订沃尔顿(Izaak Walton)的 《钓鱼者全书》出名。该书1760年出版后,得到约翰生很高评价,说在霍金斯手里,人们不能期待有比他更好的编辑本。

1761年,他成为当地太平绅士。1772年被授予爵士。1776年,他出版的成名代表作《音乐和科学发展史》被送到皇家。约翰生同样给予好评。

1773年,他被选为地方议员,而约翰生此时住在另一位议员思罗尔先生家。1781年他落选,在1782年思罗尔先生死后,他与约翰生有更多时间在一起,直到约翰生去世。 

 约翰生早就评说过,他是个“不爱交际的人”(Unclubbable),可始终又是他俱乐部里的一个常客。晚年约翰生更希望得到他陪伴的安慰。

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与一个甘于寂寞的人,在一起保持一个长久的友谊。这样看来不合常理却想来符合常情的关系,犹如阴阳协和,反倒长存不衰。婚姻中也须刚柔配合。

从写约翰生与他学生加里克之间看似密切却有不牢固的关系里,霍金斯惊讶之中有理解。友谊并非一切都很友情。情绪可以变化,友情可以波动,友谊不妨长存。

老朋友写老朋友是这部《传》的底色基调。

传记特点

在约翰生去世才三天,报纸上就提到有人写传,最合适的人选是霍金斯和鲍斯威尔。这位与约翰生有四十五年交情的老友,很快答应出版商的请求,编一个约翰生文选十集,同时出版一个传记。稿酬二百英镑。他请求女儿协助,付给四十英镑,帮他润色文字。其中有关叙述苏格兰旅行部分文字为女儿执笔。

1787年2月,霍金斯到皇宫,把出版的《约翰生传》(一卷)和《约翰生文选》(十卷)共十一册呈献递交给国王。一个月后,全书公开销售。三个月后,该“传”出版修订第二版。

 这部传记得到公众的好评,同时也受到来自与约翰生相识的亲朋好友的激烈攻击。墨菲认为,霍金斯没有对约翰生说任何好话,是部“苛刻粗暴”(Asperity)的传记;鲍斯威尔认为他把约翰生写成了一个“阴暗无情的角色”(a dark uncharitable cast)。这两个“罪名”,通过后来他们各自写的约翰生传似乎有所确定与加强,导致后来人们不再关心这个为约翰生提供基本素材的传记,久而久之,这部传失去了它应有的光彩。

在纪念约翰生三百周年诞辰之际,美国乔治亚州大学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这部传的最新校订版本。由约翰生专家布雷克(O M Brack)编校。全书554页,其中正文366页,其余为校订说明注释。有756个页码注释。

这是自这部传出版两百年来的第一次全面编校书,可见它早离开了普通读者大众甚至学者的案头书架。比起一校再校,多种编辑版本,长销不断的鲍斯威尔《约翰生传》,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世道变迁,人情事故。书运亦人运。

布雷克教授总结这部书受到诋毁攻击有三个方面。一是离题。写到很多不相关的人物。如一一介绍俱乐部的成员情况。现在看来,这些本身也提供了难得的背景材料;二是风格。有些严谨,多用法律术语,行文非流畅;三是有事实错误。作者亲自取消第一版有错误的事实文字就达十九页码之多。

这个新编辑版,布雷克同样指正其错误。正是有这类错误,导致鲍斯威尔直接攻击,不论其“正确”比例,被一概而论说他丑化约翰生。这类所谓一言不慎、几句误译便可全书尽废的自大高傲的评判,不知世间有人性真情。

布雷克提到,霍金斯写传期间,他家里着火,烧毁了他的藏书室。幸运的是还保留有一小箱关于约翰生交往的书信物件,能使写作进行下去。若不考虑在传主约翰生去世那年他已六十五岁,五年后病逝七十岁,这个家里突然“着火”的事实,给他带来多大的思想烦恼和写作焦虑, 后来有人性者只能将心比心地猜测了。

 尽管早已是一个传记写家,写过多个其他人的传记,他在处理时间顺序时,还是有些形式不统一,如1746年介绍过词典编撰,1755年又再次介绍出版,本应如现代传记作家那样以1746年或1755年那样连贯一气把一件事介绍到底,不过,布雷克说,早年传记并不讲究这个形式统一。

除了这些事实错误,形式不连贯外,传记能告诉人们多少?什么才是真实?在他前后,有泰尔(Thomas Tyer), 库克(William Cooke),皮奥齐夫人(Hester Piozzi,即思罗尔夫人),鲍斯威尔(James Boswell)和墨菲(Arthur Murphy,1792出版)写过传,谁写的才是最真实的约翰生?

用为人写过传的约翰生的话来说,真实有多面。真实不能制造,只能寻找,只有发现。约翰生还说过,即使人们靠本能感觉到的固执的真,也会被其他人反对。布雷克提醒人们在读这部书时,要注意到作者不是写“颂词”。作者不仅有故意“回避特别的赞美和责备”的倾向,还有“包括所有缺点在内”(warts and all)的实录。与其说他尊重约翰生,不如更尊重真实。

布雷克举同时代认识约翰生的一位女作家卡特(Elizabeth Carter,约翰生敬佩的四个女作家之一,其他三位莫尔Hannah More,范妮Fanny Burney, 伦诺克斯Charlotte Lennox)的话为例,这部传比鲍斯威尔和思罗尔夫人传“更公正,更恰当,更率直”地表现了这一个约翰生。

阅读感受

这部传给我的感受是,作者是怎样一个笔端不带感情的作者,所谓墨菲的“苛刻”。考虑到45年的友谊友爱友情,这部传却完全没有什么情绪化笔墨,该批评就批评(如给伯爵那封信“无必要”,是“傲慢无礼”),该议论就议论(如说《幸福谷》有某种“完美的纯洁”的风格),该办事就办事(如最后说自己怎么把遗嘱办完而结束全书),可见作者处处严谨,“秉公执笔”,如同法官办案。

 墨菲、鲍斯威尔的不满议论,相当有道理,怎么尸骨未寒,就那么冷酷无情。即使现代人读它应有的冷静,也会被当年那些约翰生爱好者的批评想象而干扰。

作者确实达到他要公正写传的目的。问题是读者怎么看。比较后来认识约翰生的鲍斯威尔等人,霍金斯与约翰生关系,好比老乡老邻居老同学,认识得越早,就越平等,越没有仰视感。

而鲍斯威尔与约翰生是学生老师忘年交,处处尊重尊敬,笔端充满情感,仰头仰望仰视。这不但可以理解,也应当如此着墨。所以,对传记主角“平视”与“仰视”,在人不同,而在“真实”却没有不同。

这部传可以说是最早要求读约翰生作品的书,要求读者唯有从约翰生作品本身才能真正认识约翰生。他说约翰生有很多幽默的谈话,而他这些幽默语言都可以从他作品里找到。于是,他放弃记录“谈话”,却大谈作品如何语言道德何在。作者几乎按时间顺寻,一一介绍自己对约翰生不同时期作品的看法评论。这个形式结构,似乎受制于这部“传”是为编辑约翰生作品十卷本书而写的体例,尽管后来出版已分开,读者卖单“传”不必买全十一卷。

作者对约翰生作品评论看法,显然也是一般读者或专家的看法,凭自己的感受阅历不同,而接受不同的思想启迪,很难有什么完全公允、不偏不正的立场。虽处处严谨,尽力而为,霍金斯到最后选文选时,还是有为“尊者讳”的倾向。根据布雷克考证,他把约翰生早期很有争议甚至影响很不好的两篇政治作品故意不选。这两篇作品(Marmor Norfolciense 和 A Compleat Vindication of The Licensers of The Stage),不论如何,在后人看来,都应成为有助于理解约翰生思想发展的依据。(参看笔者《约翰生的政治思想》)

如果说,霍金斯对作品说什么都不那么重要,因为作品在那任你评价,可他对人品说什么却很不一般。争议恐怕也主要是由他怎么说而引起的。

他这么说,约翰生与比他大二十岁的夫人的关系,非常糟糕。他是个“坏丈夫”(ill husband)。衣冠不整,邋邋塌塌。他是该午餐却起床早餐,该睡觉却晚餐。两人生活没有共同点。约翰生后来日记里的恩爱陈述,多少有些自我“拔高”。这些在鲍斯威尔的《传》里,学生对老师的行为,理所当然地作了坚决的批驳,勇敢的捍卫。

他说,约翰生抽鸦片为缓解痛苦。他敢否认那些约翰生与任何女人有染的说法,因为依据其道德原则约束,如同他戒酒那样十分克己。这个鲍斯威尔乐意引用。

他说,近视耳聋让约翰生对音乐绘画戏剧几乎失去应有的审美感,他只能从博览群书中获得美的感受;

他说,人道主义是当时的时髦。尽管不完全理解约翰生为死囚犯多德(Dr Dodd)说情和不赞同给黑人仆人巴伯(Francis Barber)留下遗嘱金,他还是如实把事情经过记录下来,如实执行遗嘱。这里顺便提到,关于黑人巴伯的生平传记《巴伯的幸运》在2015年出版。2016年英国BBC广播电台拍出“寻踪非裔英国人”系列节目,其中有巴伯。巴伯接受过约翰生给他约1500英镑和其他手稿文物。继他后的第七个后代塞德里克(Cedric Barber)参与在约翰生伦敦故居门前挂其居住圆匾牌的纪念仪式。(见The Southern Johnsonian, Vol23 No.83 November 2016)

他对巴伯持明贬约翰生态度却留给有思想高度的后人来评说是非,反倒突出约翰生当时就不种族歧视的心胸,正如同霍金斯对约翰生晚年政治文章有同情,以这些政治文章能表现非书呆子而呈现新约翰生形象来结束与世人一面倒倾向的批评讨论;

他说,约翰生被忧郁症缠身一辈子,处处都是“忧郁的反省沉思的映象”(melancholy reflection)。写作编词典别无动机别无目的,无不为解除这个忧郁烦恼。这个“蚌病成珠”的心理描述说法,越到后来,越为传记家们所接受和认可的一个走进约翰生角度。

他说,忧郁导致约翰生孤独寂寞,比谁都需要“陪伴和谈话”。很早就组织俱乐部,与人谈话,求得快乐,忘忧解愁。这类俱乐部结了散,散了又结,直到晚年生命快结束时还有个“六便士俱乐部”(Six-Penny Club),人们付六便士,参与听他谈话。这些叙述都能被接受,因为是实话实说。

正是这个约翰生“谈话”,霍金斯一再提到怎么风趣幽默,怎么特殊人格,怎么就是约翰生的全部生命所在,可却偏偏没有给读者留下什么印象深刻、牢记不忘的语录。评说多于具体描写,言谈只找作品印证。我从头到尾,也没看到什么特别风趣睿智的格言。他输给鲍斯威尔是铁定了。

他所要说的这个约翰生,用他自己的话说,“谈话”才是最典型的约翰生,完全留给了他的对手,而鲍斯威尔几乎用不着咄咄逼人展开大批判,就完全取得了霍金斯想要得到而彻底失去的胜利。

 说到底,这终归与他“不爱交际”的个性相关。他很早离开约翰生文学俱乐部,因为他与政治家伯克争吵意见不和。这个原因,在他书里却解释说,是深夜里回家不便。

离开群体,没有语境,只能让他对“谈话”有记忆而无印象。鲍斯威尔胜出,有其必然,因为学生记老师言语总是要比同学说同学、朋友谈朋友来得深刻而难忘。俯仰视觉高低不同。

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传记。能抓住“灵魂”用于解释心灵的“谈话”传,遇到热心崇拜者倾听者痴迷者,自然就非鲍斯威尔莫属了。

尽管鲍的《传》记出版在后,鲍在批判中同时不署名地暗用偷用或抄袭了霍金斯《传》里的许许多多的真事实,尤其涉及约翰生早年生活的大量陈述,可真正能把霍金斯一再说的“谈话”,把他要读者从约翰生作品直接去找到的“谈话”落实到纸上的,肯定就是鲍斯威尔了。

换句话说,鲍斯威尔把霍金斯很想执行的任务不但完成了且干得非常出色。借用布雷克引用过的话说,鲍斯威尔的《传》也同样“更公正,更恰当,更率直”地表现了约翰生,所谓“另一个不同”的同一人。

这里我们要平分秋色的话,就应把两个约翰生形象(民间谈话者和文人作家学者,参看笔者《约翰生传》序言第9页)分别授予他们的创造。

不过从《传》里看,单就文人学者论,霍金斯更倾向约翰生是“文人”而非学者,以原创性思维见长,即使研究莎士比亚也不是靠收集材料为先,而是凭阅读感受来评论文学语言艺术。所以诗人艾略特有批评看法,说约翰生在有些剧本里没有下“句读”功夫去研究莎士比亚戏剧集。考虑他以文本论文本的直觉感受,后来人干醉把他说成是二十世纪倡导读文本的“新批评主义之父”。(参看笔者《约翰生传》序,第8页)

若就文人创作而言,霍金斯又强调加里克对约翰生的批评,约翰生用脑(head)而非用心(Heart)去写作,不同于莎士比亚“从心”而非“从头”写剧本,感悟大于知性。  

 霍金斯把约翰生去世前几天(12月7号到13号)的情况作了记叙,成为这部传不可多得的重要史事。如同范妮日记也有其特殊角度写约翰生病逝前的壮况。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看到他记载关于约翰生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有是非争议:“我要死了”。

这个争议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霍金斯并非全天候守在约翰生身边,而在身边的每个人又有听到的时间差先后,准确真实一句临终之言,在一部“传”里要不偏不倚地表现出来,该有多么困难。互相比较才能见真实。

全书抓住我心灵的一句话是,“他全部的生命就在于准备他的死亡”(whose  whole life was a preparation for his death)。人为什么要生存?“活着”不是答案,“死亡”才是约翰生打勾的正确选择题。对死亡的恐惧,让他生命中有活力,懒散中勤奋,病态中努力,谈话中取胜,朋友中作伴,结果留下的却是给人类巨大的精神财富。霍金斯似乎特别欣赏他《漫步者》里《最后的话》,因为它的文字很优雅地表现出“深沉”的“阴郁”(solemn, melancholy)。我也有同感。(参看笔者译《约翰生作品集》第152页和“后记”第290页)

附记:2009年12月13日,我到伯恩先生家,借出这本编者签名赠送其书阅读。后来他搬家整理书,把一些重复书赠我。其中有这本书,2013年10月题赠。之前谈到我们到约翰生家乡参与纪念活动,有照片中的一对年迈夫妇。他介绍说,他们都是博士。丈夫是约翰生家乡学会理事威尔逊博士(Dr Anthony Wilson),一生热爱约翰生,并专门收藏《钓鱼者全书》不同版本。同时是个高明的钓鱼手。来过西澳钓鱼。看霍金斯曾编辑《钓鱼者全书》,又有其后人以此为专门藏书乐趣一生。把不同时代人的同一爱好联系在一起,这人事书事人情人性人心真是很有趣。

 还有一件有趣事应提到,约翰生葬礼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举行,整个过程没有管风琴和唱诗班合唱。 一些与会者事后抱怨,不满其沉闷气氛。殊不知,这是葬礼委员会特意安排的。因为霍金斯等人坚持要尊重约翰生一生耳聋听不到音乐的真实。谁敢说霍金斯不了解约翰生,而后人谁云主持者痴,不泪笑这类尊重的固执、热爱的真心、敬仰的诚意。

13-26/12/2009阅读   29/12/2009写

2016年11月11日 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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