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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城驚夢 (4)
作者:心水  发布日期:2009-12-03 02:00:00  浏览次数:2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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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疊着日子,世界好像在一片昇平中,胡志明市好像比前更熱鬧。這個舊首都已經有了許多改變,少了從前滿街逛的盟軍、共和軍和警察,却多出了共軍和穿黃色制服的公安以及從北方湧下的大量「幹部」。沒有銀行開門,也關閉了所有舞廳夜總會,連週日的跑馬場建設彩票都停止活動。電影院照舊放映,台港西方影片換成了東歐和中蘇共的產品,還是場場滿座。不同內容不同風味,又是僅存而合法的娛樂,無所事事的人都躲進戲院內打發時間。以前報攤上五花八門的三十多種中、越、英文早晚報紙,如今只有兩份不同版面的中、越文解放日報;買起來、倒也少花時間心思去選擇,這些變更都沒有影響到人民的生活。許多做太太的女人,竟也高興得對共產黨千恩萬謝,他們的丈夫已經不會再到馬場輸光薪俸,也不會給舞廳的野女人纏着不歸家。街頭巷尾,不知什麼時候起都安裝上了播音器,整天唱着革命歌曲;聽到人人熱血沸騰,天未亮,就呼喚着沉睡的居民起來操練身體,這些都是往日所沒有的。新政權、新方針,真是有很大的不同呀!
   「胡志明市革命委員會」一道又一道的通告發出後,終於有一道限令全體舊政權的下士官及士兵們,到自己所屬的郡革委會報到。言明了只要三天時間,學習革命政府的新政策及仁慈寬大,往後不再追究。一時全城人心惶惶,元波看到媽媽愁眉不展,只好在安慰她時特地載她到二府廟裡拜「福德正神」。對於「福德正神」,在堤岸居住的閩、潮人士都很虔誠的信奉;他母親一年中都要到二府廟裡求籤許願還神拜佛好幾回。三弟元濤是司機,在總參謀部為一個少將當差,是二等兵身份也要去向新政權報到。見媽媽惶惶不可終日,誰知在向「本頭公」福德神跪拜後,竟求到支上上好籤。在回家途上,才把一臉的愁雲掃去。元波很感動,信仰的力量竟然如此大,但他自己怎樣也沒法接受一如他媽媽那份對神佛全心全意的信仰。看到慈親的笑容,他也希望福德正神的籤詩是萬靈的。元濤畢竟是他的手足呀!
   報到的限定時日在眾人擔心徬徨中來臨,元波一早趕到三弟的家裡;沒想到元浪和媽媽比他更早到達,元濤把應用的簡單行囊都準備好了。他穿着越共來後才流行的拖鞋,一條藍斜紋褲和短波恤上衣,濃郁的工人味道,完全改變了以往他穿軍服的神氣。元波看到媽媽忙着在祖宗的靈位前焚香禱告,再望一臉憂悒的三弟;心也沉沉重重,但為了使元濤安心上路,故作輕鬆說:
「喂!你的樣子,是個地道的工人階級呢!
「大兄,你有什麼消息沒有!」元濤掩不住內心的怕,對元波的取笑不作理會,用閩南話問。
「你指的是什麼消息?」
「當然是報到的消息呵!
「有啊!三天後你就回來的。」元波想也不想,就照着報紙通告的限定時日肯定地安慰元濤。
「你真的那麼相信他們?」
「老三,你想到那兒去了,為什麼我們不該相信他們呢?人民擁護的政府是好政府,好政府怎麼會失信於人民!」元波口裡說得自然,腦中卻想起陳文青對婉冰講的事,他還不敢確定究竟文青有問題呢或是越共這個新政權有問題。
        「大兄、但願你的看法沒有錯。」元濤說完,瞄下手錶已近九時,拿起行囊,向已經拜好神明祖宗的慈親告辭。做母親的千叮萬囑,好似元濤是第一次出遠門的那樣。元波心想:我們都長大好多年了,母親眼中、不知是否依舊把我們當成孩子?他不敢問,也不了解慈母心所盈溢的愛有多深。
        元波的媽媽從店裡一直走到街心,元濤坐進哥哥的車裡,心中忐忑;但強忍着不敢回首向站立街心的母親揮手,擔心往回望,就會斷腸。
        第十一郡人民革命委員會面前的廣場,已經迫滿了趕來報到的舊軍人和公務員。元濤兄弟一起走進去,在兩位武裝的公安,查驗了元濤的證件,再查元波時,就把他阻擋在大門外了。不是報到的人士一概不能進入,元波只好擠在郡址外許多送行者的隊伍裡,和他們一般的有點不知如何渡時的等待着。
        秒秒分分走得好慢,元波丟下的煙蒂卻好快,許多軍車排成長蛇隊伍出現在郡址前。然後大門開了,所有車門也張口,報到的人羣在幾十位武裝公安的指揮下分別跳上車。元波尋着找着,吃力的在人羣中擠迫,終於在軍車隊全開走後;仍然沒法在凌亂的幾千個敗軍裡發現弟弟,他也舉手揮搖,心中卻有說不出的迷茫。成和敗兩方之間居然有那麼巨大的分野,他們都有罪,是劊子手,是美帝的幫凶,是阮朝的走狗。所以要去學習三天,向人民認罪,向黨悔過。如果、如果反過來,成功的是南越的共和軍,他們今天都會走在熱鬧的街上,成為被歌頌的抗共英雄,是非功過的準繩,要怎樣看待才算公平呢?元波跌進了這個思緒裡,自己也變得糊塗了。
        回到店裡後,他還得裝出一臉笑,騙騙媽媽說親眼看見元濤在軍車上 和許多嘻笑的報到者笑着和他揮手,他母親認真而虔誠的說:
        「本頭公的籤很靈,阿濤三天就回來了,我也放心。」
        元波不輕意的抬頭,神案前媽媽擺放着那張黃籤詩紙,壓在香爐下,上上籤、是大吉大利的好籤。福德正神也知道越共會取信於民?只要三天、三天後就可再見元濤,也可證明「本頭公」的靈籤,又可看清越共是否有信用?三天、七十二小時,元波竟熱誠焦急的盼望着,有了等待的心情,他就落進時間的陷阱,坐立不安。三天、比他預期的更漫長難度過。
        元濤平安歸家,恰恰是三天。全國去報到的舊軍人也都歡天喜地的回家;解放日報上寫滿了被採訪舊軍人的感恩話。和家屬對人民政府及黨中央的仁慈說不完的信服和敬禮。整個城市、一下子又融進了歡樂的氣氛中,元波的心情也完全開朗,心中溢滿感激,感激一個沒有失信於民的好政府。婉冰笑他、說他也像是舊軍人的一份子,終能重見天日的過新生活。
 
        全市汽油站在把存油售罄後就停業了。元波為了買不到汽油,已經不再駕駛那部日本小型汽車,改用兩輪的機動車,吃油量就節省多。新政權、百廢待舉,沒有入口汽油只是暫時現象,真的不該擔心。
        至於銀行為什麼還不營業?也一定有它的充足理由。市面上倒也正常的熱鬧着,除了出入口貿易停頓外,並沒有因為銀行停業而有大影響的跡象。
        婉冰在廚裡擦劃了好幾根火柴,仍然不能把爐火燃起,才猛想起煤氣瓶可能已空着了。蹲下一推,果然輕輕的。奇怪?以前每半月煤氣公司的代理商都會把裝滿煤氣的桶拿上門更換,為了方便、每次換三桶,這次、怎麼還不來呢?
        「阿波、你快到李成源街那家煤氣代理商,叫他們送幾瓶新的來。」婉冰放下火柴,向樓上高聲嚷。
        元波放下明明、交給阿美,拿起太陽鏡,走下樓。先敲敲三個煤氣桶,證實都是空的以後,才對婉冰說:
        「我就去、妳到街口買麵包和叉燒,這餐是煮不成了。」
        「好的。你快去快回,等你一起吃。」
        「好。」元波已騎上機車,左轉右彎,不久、便到達那家代理煤氣的店舖。把車停好,進去查問,從店面放滿了煤氣桶,如今竟連個桶影也不見。店員一個人坐在櫃面看武俠小說,望到客人,已把視線放在小說上,口裡講:「沒有煤氣了。」
        元波除下黑眼鏡,站到櫃前問:「什麼時候才有?」
        「不知道。」
        「不知道?」元波心裡有氣,大聲的反問。
        「先生、回去買柴燒吧!煤氣和汽油一樣,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才再有。或者、永遠也不能自由供應都說不定呢?」他放下書,搖搖頭、聲音卻有份無奈。
        「不會的、這是暫時現象。」
        「那就慢慢等吧!」他再拿起小說。元波對於自己的話很感意外,為什麼自已對這個政權會寄存那麼大的希望?倒也說不出原因。
        他離開煤氣店,返家途中,經過新馬路中山門附近;有一家柴欄,擺了許多柴炭,他立即停車,進去購了兩大麻包的後江炭枝。把地址寫給店主後,才急急回家。
        婉冰抱着明明,站在門前和對面的芳鄰聊天,見到元波,急不及待的問:「什麼時候送來?」
        「下午。」他沒把真情講出來,是存心讓她來個意外。
        住對面的老楊,笑着等他夫妻說完話,沒頭沒腦的向他發問:「黃生、你在外邊有什麼消息嗎?」
        「你是指那方面的消息?」
        「我聽說中正醫院關門了,不知是真的嗎?」
        「有這種事?我不知道呢!」元波這時跨下機車,心裡迷茫,中正醫院是五幫華裔同僑共建的一家最大保健中心,為什麼會關門呢?
        「他們說醫院外已有越共守門,留醫的病人都要轉院了。連免費的門診部也關閉,沒人知道為什麼?」老楊補充了他道聽的內容。
        「我們吃午飯,你也一起來吃吧!」婉冰笑着對老楊。他客氣的謝辭,走回對面去,元波才推車進屋,想起還沒看報。要阿雯上客廳當天的報紙年下來,坐在飯桌旁,翻開報紙,在第四版題,證實了老楊的話,內容大意是:
    人民軍隊對統一祖國的偉大功勞是全民都該圖報的,在南方胡志明市,南方人民熱誠的獻出了一所醫院,作為人民隊的軍醫院,由原醫院的主持人在市革委見証下作了移文儀式,並由今天起啟用。、、、、、、
    「你要喝啤酒嗎?」婉冰把叉燒麵包都放在桌上後,想起沒有湯水,順口問。
    「不要。喂! 老楊的話是真的。」
    「報上說什麼?」
    「說是獻給人民軍隊作軍醫院。」
    「很奇怪。」婉冰想想,事有蹺蹊也就自語着 。
    「是的, 誰作主要把僑胞公產獻出來呢?」元波也有同感,第一次,他沒有為新政府找理由,中正醫院,是五幫華僑的公產。他內心是很不喜歡如此不明不白的理由,從此這家完善的現代化大醫院忽然閉門拒絕僑胞求診。
    「想也想不通,先吃吧,出去有機會問問就會明白。」婉冰伸手取下他的報紙,把叉燒和烤麵包推到他面前。元波抓起麵包,腦裡縈繞着是中正醫院,煤氣和氣油站關閉的這些新問題、、、、、、。
    街頭巷尾的播音器,在停止了革命樂曲時,把一則郡革委會的通告讀出來。原來要戶主於當夜到指定屬區的學校開會,鄰里們情緒熱烈而興奮,大家懷着好奇的心等待。天未黑,對面老楊就來拍門,元波也剛放下飯碗,燃起根解放牌香煙,應門後便和老楊抄小路,穿過平泰廣肇墳場,到穗城分校。
    禮堂上早已席地而坐的圍滿人,大家談笑風生,對於這些鄰里街坊,元波都不大熟悉。可是,他們卻似乎都認識他,熱心的分別和他及老楊招呼,他回禮後和老楊一起學着他們,席地蹲坐。
    主持人原來是保安隊長阮文協,他的開場白給好幾次的掌聲中斷了,他說:
    「各位父老兄弟姐妹:大家都知道,英勇的越南人民經過了艱苦冗長的戰爭
,並在偉大的胡伯伯領導下,英明的黨中央指揮裡,人民軍隊終於完成了驅趕美帝及阮文紹走狗集團,統一了祖國。」阮文協停下來,自已拍掌,然後觀眾始如夢方醒的響應。元波好愕然的想不通,為什麼演講的人會自已先拍掌?真是他半生未經歷過的奇事。文協在掌聲停止後又接下去:
    「我們的國家獨立了,我們的人民全解放了,我們從此可以過着自由幸福的日子了啦!」掌聲連綿,元波一邊拍一邊也注意到文協的雙掌,拍的比任何人都起勁。他說::
    「可是,黨指示我們,美帝及其走狗反動集團是不甘心於這場失敗,他們仍虎視眈眈,隨時要破壞我們的革命事業。為了使人民都能安居樂業,我們除了嚴加提防警惕外,還盻望大家和我們通力合作,今晚請大家來,就是這個目的。」文協拍掌,群眾只好響應。
    然後,站在他身旁的一個女幹部拿出了一疊紙張,向群眾分派。元波以為是傳單,接過看才知是戶籍登寄表,分類項目超過十條。不但姓名,性別,年齡,連宗教,原籍,出生地, 職業(在職業之項目再分為解放前及後的兩條。)都要詳填。
    表格派完後,阮文協才宣佈是重新普查人口,掌握地方居民資料。他要參與開會的人互相介紹認識,原來的鄰居,本來大部相熟的;不大熟悉的也都在這晚特殊的社交中變得相知相識了。之後,是在十家相連的住戶中選出一位街坊組組長,元波立即被老楊提名,可是阮文協立刻說:
    「組長的成份,關係重大,在大家提名前,先想想那些貧苦的清白的,過去沒當軍沒做壞事的,曾經為革命事業有貢獻的,都是優先者。黃先生是做買賣的,不屬於工人階級,不能提名。」
    元波和全體參加集會的鄰里都愕愕地看着他,尤其是元波,心裡滿不是滋味。他從未做官也未當軍,營商做正當的商人,有點錢而已,就給劃分出一個與眾不同的階級。當然,他根本不重視一個十戶的組長,但因給革命政權的保安隊長把他劃清成份而心中深感不快。單純的群眾,由於老楊一提名,就惹出一番話和革命道理,大家先前的氣氛似乎都淡下來;你推我讓,竟沒有人自告奮勇再推舉。文協笑嘻嘻,忍耐的等待幾分鐘,還是由他自已提名;但見他從公事袋裡拿出張紙,就把預先寫好的張三李四錢五阮六通通點名。介紹了他們無產階級成份,再由他率先拍掌,算是通過。群眾也隨着他的掌聲起鬧,似乎,只要名字不是自己,誰當組長都沒關重要,選舉街坊組到此功德圓滿,文協在散會前宣佈:
    「各位把戶口表格據實填好,交給組長。從明天起,各位如發現誰家來了陌生人,都要暗中通知組長。若自己朋友親人從遠地來要留宿一夜或多天,都要先通知組長,再到我這裡呈報。如不辦理,就會被當成反革命受到應有的懲罰。」
    沒掌聲、沒笑容,散會時、心裡沉沉的,好像年關迫近時家裡竟找不到錢應付那樣。元波和老楊隨着眾人沉默的行進墳場。
    墳場裡,大的墓地前,竟也住了許多痳瘋病患者;風聲,蟲鳴和煙蒂的幾點紅光閃爍外,世界變成了幽靈的冥府。元波在自己足音裏,又彷彿聽到了阮文協那番使他心驚膽跳的話。
    婉冰還沒有睡,元波避重就輕的把經過告訴她。自己一夜輾轉,東思西想,心中翻滾,自己 也不知道為什麼紙不能像以前般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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