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遭遇莫言是在1980年代中期。那时我在复旦读中文系本科
,
有一次听
同学郜元宝说:你一定要读这个人的作品。于是就看了《透明的红萝卜》。一看之下
,
极为震动。熟悉现实主义的我们
,
才知道文学竟然可以这么写。同样写“文革”的苦难
,
莫言走出了伤痕文学的控诉
,
反思文学的理性
,
他走向了空灵。他以奇幻的方式写“文革”
,
如诗如画
,
而苦难并非消解或粉饰
,
而是结晶凝固。20年后
,
奇幻文学在中国文学的另一个领域大行其道
,
几乎成为主流
,
谁能说莫言不是那只先知水暖的鸭子呢?我们也终于等来了另一个以幻想方式来写“文革”的人……刘慈欣!
看到不少人以为莫言是因诺贝尔奖而一炮走红 , 这真是令人为中国文学悲哀。莫言早就红过 , 可以说那时比现在更红 , 因为那个红不靠什么奖 , 靠的是80年代庞大而饥渴的文学人口。我也是文学青年中的一员 , 记得当时创作了一篇小说 , 写童年记忆 , 怎么得到一只橘子舍不得吃:橘子金光闪闪 , 芳香四射 , 令“我”头脑迷幻 , 呼吸困难。我把小说开头拿给另一位同学包亚明看 , 他刚看了两句 , 就惊呼:这不是莫言么……
就此葬送了一个文学青年的梦想。
(二)
我见到莫言本人
,
是在1999年。那时候我在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担任副教授。一天晚上接到藤井省三教授的通知去中国文学部参加莫言的见面会。那个会议室比较小
,
挤满了人。毛丹青先生也在场。我当时吃惊地没有想到莫言口才如此了得
,
滔滔不绝
,
妙语如珠。他讲到在京都访问一家餐馆
,
老板和他谈得十分投缘
,
表示要推出一道菜叫莫言馒头。莫言说他小时候放牛
,
野外无人
,
饥饿难忍
,
唯有仰望天空
,
把白云想象成各种馒头——饥饿
,
孤独
,
大地
,
想象……文学的种子悄然萌发。我现在好奇的是日本老板的莫言馒头要是做到今天
,
可就大发了。这也说明
,
莫言那时在日本已经有很多的翻译
,
相当大的影响。藤井省三教授是《酒国》的译者
,
他谈起这部作品
,
赞不绝口
,
十分推崇。我遇到的海外喜欢莫言的人
,
都是非常优雅细腻的学者
,
再比如哈佛大学的王德威教授。我一直奇怪他们怎么会喜欢充满暴力和粗俗描写
,
文字如野草般疯长的莫言作品。不过
,
按照缺啥补啥的理论
,
这也是可以有的吧。
要说莫言的作品粗鄙 , 这当然也是非常表面化的观点。在狂欢化的文字背后 , 他的感觉非常细腻和诗意。这方面 , 与其说是通常认为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 , 恐怕更多地还是日本文学的启示。而日本文学界对莫言也并不陌生 , 据说这次推荐他的就是另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对川端康成这样的日本作家 , 莫言耳熟能详 , 心存敬畏 , 毫不讳言其影响。他曾经谈起在川端康成《雪国》里读到了这样一个句子:“一只黑色壮硕的秋田狗 , 站在河边的一块踏石上舔着热水。”狗 , 踏石 , 热水 , 这些普通的景物 , 通过非同寻常的组合 , 获得了奇幻般的意义。这种手法 , 可以称为“感觉增强” , 翻译成英文 , 就是“Augmented Relity” , 如果你理解这后一个英文术语在今天的意义的话……
(三)
第三次相遇
,
是2002年在大连参加中国作家评论家座谈会
,
有较多接触的机会
,
会后还一起出游。当时正好读了他的《红树林》
,
觉得不堪卒读
,
就向他坦承体会。莫言果断地表示:你觉得不好就对了
,
这就是一部很差的作品。他说《红树林》原本就是作为电视剧来写的
,
就是为了赚钱
,
写的时候很痛苦
,
后来他再也不接这些活了。从对莫言的有限的接触感觉到他是一个实在人
,
有什么说什么
,
不矫饰。那次我也提到《红高粱》里的残酷场景有冯德英《苦菜花》的影子
,
莫言毫不否认
,
他说冯德英是他最敬佩的山东作家
,
文学上的启蒙老师。他的这番话令我十分震动。冯德英的小说也是我小时候的最爱
,
当时是被严禁的大毒草
,
一书难求。相比较其他被禁的五、六十年代革命文学
,
《苦菜花》代表了“文革”前文学所能达到的性与暴力的巅峰
,
直指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渴望
,
难怪江青会点名重点批判。但是到了“文革”后
,
冯德英那一代作家基本上被遗忘了。他们的后辈
,
从心底里是瞧不起这些饱受苦难的前辈的。莫言能为他们说话
,
不仅是出于厚道
,
更是能够正视过去的精神遗产
,
重新发现历史的延续性。在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之上
,
在川端康成之外
,
在寻根文学之前
,
还有连接于乡土、人性和革命的另一种传承。从冯德英到莫言
,
我们可以看到一根细弱隐约而又坚韧绵长的金线。
(四)
越往后
,
时间就越有快进的感觉。与莫言最近的一次长谈
,
是在2009年
,
他的《蛙》出来后。《蛙》确实令我觉得耳目一新。这依然是莫言
,
依然是他最熟悉的高密乡
,
依然是无尽的苦难
,
斑斓的感觉
,
恣肆汪洋的语言
,
但是莫言变得更加节制和内敛
,
在形式上更加精致圆熟。《蛙》中有集中而强烈的对“罪”的思考
,
这在中国文学中也是稀有的主题。一方面指出了赎罪的迫切必要
,
另外一方面又向人们展示赎罪的极度困难。这与基督教的那种赎罪有很大不同
,
甚至更为复杂。《蛙》告诉我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
人赎罪还是要靠自己
,
但是自己在赎罪的时候
,
他本身又可能会陷入新的罪当中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不可能的。如此展现赎罪过程
,
不要说中国文学中没有
,
放在世界文学中
,
都是深切的思考反省。(见文:莫言谈文学与赎罪 | 严锋采访莫言)
感觉莫言越来越自信而沉着。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 , 他有一篇著名的文章 , 叫《两座灼热的高炉》 , 谈马尔克斯和福克纳对他的影响 , 也谈到那种作为世界文学盛宴的迟到者的焦虑。这一次 , 我又提到这篇旧文 , 问莫言他现在怎么看这两座高炉。莫言说他现在已经没有那种被烫伤的灼热感了 , 当年之所以觉得炉子很高 , 是因为仰视的缘故。言下之意 , 当然是现在可以淡定平视了。
2010年7月29日 , 我发了一条微博:“中国有几个作家在世界上是拿得出手的:莫言 , 韩少功 , 王安忆。如果他们有一天拿了诺贝尔奖 , 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那是实至名归。”
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