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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抱抱传奇之一:红小兵“抱抱”
作者:张劲帆  发布日期:2011-03-27 02:00:00  浏览次数:7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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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抱抱揣着语言学校刚刚发还的生活费支票到学校对面的银行存钱。我的邻居瘪头来澳洲那会儿是不要交生活费的,瘪头本来头就尖,一钻就轻轻松松到了澳洲,人模狗样地在悉尼歌剧院前拍了张照片寄回国撩我。到我申请的时候,澳洲政府就加码了,它一加码,我开出的借条也跟着加码。老爹老妈就说看你这辈子怎么还得上这么多钱。我说没问题没问题,到国外赚大钱。可现在工作在哪里我都还不知道。走在悉尼的大街上,看到城市里的人流忙忙碌碌,自己却无处可忙,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真比累死累活还难受。怀里揣着的生活费是仅有的立足点,它将一点点缩小缩小,心中那个急呀!抱抱说,别急别急,面包会有的,面包一有,电话局的小姐就会在你的面前昏过去的。(注1)
    乔治大街车水马龙,车速很快。抱抱瞅空儿往对街穿,他不会看不到车道的绿灯,这是国际通行色。中国文革时,红卫兵曾经勒令改为红灯行绿灯停,抱抱那时候还小,红卫兵是没份的,顶多是个穿兜兜裙的红小兵,据他说给他哥的战斗队在街口瞅过风,破“四旧”的时候帮忙砸过观音佛像,开黑帮分子批斗会时朝黑帮扔过小石子。他说,就是年龄小没赶上大串连,如今咱就干脆来个世界大串连。文革时的红卫兵那么敢想敢干,怎么就没想到到外国造反?“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注2)中国出来的人是不怕汽车的,抱抱象老鼠一样窜呀窜呀,窜到马路中心线过不去了,进退两难,四周响着警告他的汽车喇叭声,满街的人都看着他。他瘦小的身子象一片纸,好象随时会被卷进汽车轮子里去。总算换了红灯,车流停下来,他立即老鼠一般窜到了马路对面,冲我大声喊,你怕什么,娘儿们似的,过呀!
    我过去了说,你象个小丑似地当街表演。
    他呲着小虎牙说,什么呀,我这是中流砥柱,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车。(注3)
    进了银行,顾客们都站在离柜台几米远的地方沿着红绳子规规矩矩排队等着柜员叫。人家这澳洲连排队都讲科学,几个窗口共一个队,大家先来后到机会公平。在中国排队会把人气死,谁会挤会插队谁先,更不要说走后门。毛主席说,走后门的不一定是坏人,走前门的不一定是好人。“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所以在中国是不讲公平也不讲是非的。抱抱越过队列窜到柜台前,就把支票往里头递,这“好人”就当定了。排队顾客们的表情不是愤怒,而是诧异------鼓圆了眼睛,半张开口。大约这样的作为在澳洲有些不可思议。柜台小姐很礼貌地笑着对抱抱说,对不起,先生,请你到后边排队。资本主义社会就是不懂得革命道理。抱抱也就装着听不懂英语,尽管他的英语确实是红小兵水平,却不会不懂小姐的意思。小姐跟他说了半天,他就是纠缠着不退下去。小姐没办法,苦笑着摇摇头,对后边排队的顾客说,对不起,他不懂英语,就让他先办吧。大家说OK。
    抱抱出了银行笑着对我说,看我玩鬼佬就象玩小孩似的。
    我说,我都为你难为情,人家会说中国人怎么这德性呀。
    什么呀,我不就跟跟他们玩玩智力游戏吗。我抱抱是谁呀,澳洲总理,能不获优先服务吗?排队?没这习惯!他甩了甩稀疏的头发说。
    说到这里,得说说抱抱名字的来历。
    第一次上课时,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谁也不认识谁,老师瑞贝卡要每个同学作自我介绍,戴维王、皮特张、丽莎刘、芭芭拉赵的洋名字便满天飞。轮到抱抱-----那时候他还不叫抱抱,叫李
宝希------他说,哥儿姐儿们变成外国人也忒快了些,我还没跟上潮流呢。我的名字叫李宝希。My name is Baoxi Li. 瑞贝卡问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他憋了半天用英语说不出来,嘴里就蹦出了中
文:宝希就是稀世珍宝的意思。外语学院毕业的戴维王就帮他翻译给老师听。老师试着说他的名字,却发不准音,听上去象是“Bullshit”。戴维王忍不住笑着复诉:“Bullshit.”同学们大多数不懂,有人就问是什么意思。戴维王说:狗屎。全班哄堂大笑。老师一边笑,一边说Sorry。李宝希干笑了两声,戴维,你也忒损了点。我也起个英文名,起个最好的。澳洲总理叫什么名字?戴维说:“Bob Hawke.”李宝希说,那我就叫总理的名字Bob。他把Bob发音为“抱抱”。“抱抱”便诞生了。
    几天后,新插班来了一个有几分姿色嗲声嗲气英文名叫简尼的上海女生。抱抱很有些雀跃,趋前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抱抱李。妞儿或许是耳朵有点儿背,或许是觉得是个男人都打她主意,把他的话听成了“我要抱抱你”,便“咿呀”一声,飞进了女厕所。抱抱不解,皱眉挠头,很有些挫折感。抱抱个头儿小,精瘦,能否抱得动高挑丰腴的简尼本是很可怀疑,足见简尼是一个蠢女人。这蠢女人到处跟人说抱抱要抱她。
    话辗转传到抱抱耳朵里,抱抱哑然失笑:这女孩正派,正派!此后见到简尼,站在五尺外,腰板挺直,两臂下垂,不苟言笑地用中文发音喊她“简妮”,而不是英文发音的“Jenny”。大家听上去别扭,就问他怎么这么发音。他说,我怕她听成了“奸你----强奸你”,那还不把我告进牢房里去呀。
    他私下对我们一帮男生说,谁想抱谁还不一定呢。我把话撂在这儿,不出三天,她会当着大家的面主动抱我,你们信不信。
    没人相信。看抱抱那模样,不象一般的北京人那么高大爽气,这厮贼眉鼠目,衣衫穿得垮兮兮,走起路来都是贴着墙根,象地老鼠,整个一个阶级敌人,说得好听些,也就是北京话说的遛边的胡同串子,用上海话说就叫小瘪三,好象不会对女人有什么吸引力。
    戴维说,帮帮忙,吹牛也得打打草稿。
    戴维,你有种就跟我下个赌注,哥儿们我还就想让你开开眼。
    大家跟着起哄。
    戴维一挽袖子:赌就赌,赌什么?
    当然赌钱,我差的就是钱;赌二十块吧。抱抱又呲开了他的小虎牙。
    二十块就二十块。
    抱抱说,咱要赌就赌大点吧,我能让班上至少一半的女生抱我,你敢追加赌注吗?
    越吹越离谱了,越离谱我就越不会输,那就翻一倍,赌四十块,我一个星期的房租伙食费有着落了。
    抱抱说,好,咱来真格的,先把钱拿出来,免得到时候赖帐。又对我说,杰夫,你当证人,钱放在你那儿。他当下拍出四十块澳币。
    戴维嘴上硬,掏钱的时候手有点哆嗦,但众目睽睽,不掏也得掏了。大家都很兴奋,等着看热闹。
    抱抱说,有两个条件我得说清楚:第一,不许在座的人把我们下赌的消息透露给其他任何人;第二,女生们抱我的时候不许你们任何人多嘴说话,坏了我的好事。大家都说行。
    第二天下课吃晚餐的间隙,大家在休息室里照例七嘴八舌说找工作的事,都是嗷嗷待哺的样子,工作难找,发愁啊。抱抱则很悠闲,叼着根烟独自坐在一边吞云吐雾。他没有理由不悠闲。这小子一来澳洲就在一所养老院找到一份厨房工作。他小姨从香港移民来,在那家老人院当护士长,把他介绍了进去。他一周三百五十块钱到手,早上六点半上班,下午两点半下班,正好能赶上学校下午班的上课时间,两不耽误。抱抱在同学中就很有几分优越感,好些同学求他介绍工作。抱抱吸完烟,到简尼身边耳语了几句什么,又接着分别对其他几个女生耳语。她们就鱼贯进了教室。抱抱眨着鬼眼对我们说,三分钟后,你们进教室来看。
    好戏来了!我们稍后进到教室,看到抱抱躺在课桌上,简尼正俯身抱他,抱抱学着上海人的口气说,你抱我不要抱得太温柔哦。
    简尼一副巴结像:我抱得好吗?
    满舒服的。下一个。
    女生们一个接一个抱抱抱。戴维脸都急白了,拉住简尼问,你们为什么抱他?简尼揉着自己的手腕说,他说谁抱得够水平就介绍谁去老人院当护士助理。戴维大叫一声:Shit! (屎)
    抱抱坐在桌上哈哈笑着拍大腿,然后对我伸手说,戴维的钱拿来。我们笑翻了天。女生们摸不着头脑,追问笑什么,知道原委后,象手榴弹炸了公共厕所------激起公粪(愤)。伊们一齐骂抱
抱。抱抱抱拳作揖:美丽仁慈的小姐们,别生气。我就是想赢点钱给大家做贡献,我给你们每人来一包炸薯条、一杯冰淇淋美容养颜。向毛主席发誓,老人院真的是要人的,我给你们地址电话,你们自己可以去应聘。
    那时候,对于穷得叮当响的留学生来说,炸薯条和冰淇淋还是很有诱惑力的,女生们小九九一盘算,也就转怒为笑了。
    此后,我发现抱抱总是和简尼同来同去,便奇怪抱抱又使了什么手段,一天下课了就暗暗地跟踪他们。他们到了中央火车站不走检票口,却从火车站正门右侧的一个楼梯上到二楼,推开一扇标明职员专用的门进去。我拉开几步跟入,见他们的身影从另一扇门闪出去,我跟过去,出了门,竟然是站里头了。这小子真鬼,他怎么就发现了这么一个逃票的好路径!张望间,突然有人从后面揪住了我的衣领吼道:Ticket.(车票) 吓我一身冷汗。回头一看,是抱抱。我擂了他一拳:操,有好事瞒着我,还吓我,不够朋友。他说,别介,咱哥儿们,谁跟谁呀,不就是知道你是正派人,不敢坏了你的名节吗?现在你知道了,别告诉别人,人多就不灵了。
    上了火车,抱抱就跟我们神吹神侃起来,简直是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他说华国锋当中央主席的时候,中南海家里的大彩电被他的警卫员盗走;林彪不是坐飞机摔死的,而是老毛请他吃了最后的晚餐后,让周恩来安排人用反坦克弹在他回去的路上把轿车轰了;在英国,穷人是先倒牛奶后兑茶,富人是先倒茶后兑牛奶……他嗓门越说越大,声震车厢,弄得许多乘客都侧目看他。他只注意到简尼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便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照相机,要我帮他照张坐火车的相片。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把简尼照进去回去欣赏。他摆出一副灿烂的笑脸,靠近简尼。我对好镜头正要照,却听到一个白人老头大叫:“Shut up Chinese. This is Australia.(中国人闭嘴,这里是
澳大利亚。)”我知道是因为我们说话声太大,招来澳洲人讨厌。我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生气,这人显然有些种族歧视。我一时愣住,不知怎样反应才好。抱抱收了脸上的笑容,迅速换成怒目而视的样子,说:“You shut up. You are bloody not three not four. You are bad egg of Australia.(你闭嘴。你他妈不三不四,你是澳大利亚的坏蛋。”)他骂起人来居然英语说得很溜,虽然用词可笑。骂完这句,他又迅速收起怒容换上笑脸说,快照呀!
    那老头从座位上站起来叫得更响了:“Fuck you Chinese. Go back to bloody China.(操你
中国人,滚回血腥中国。)”我正要按下快门,抱抱却跳了起来,从书包里掏出一支枪,对着那老头的脑袋说:“You go home now.(你现在就回老家)”老头大惊失色,缩着脑袋发抖。我、简尼和
车里所有的乘客都吓坏了,有的乘客往座位下钻。抱抱却再次将怒容换为笑脸对我说,精彩镜头,快照!我真奇怪他的变脸之快就象川剧里的变脸绝技。我按下快门。他又对老头怒目而视,,用枪管敲着他的秃头说:“Say Chinese Daddy.(说中国人爹爹。)”老头只得乖乖地说了。抱抱笑着对
我们说:快撤,快撤。收了枪,拽起简尼和我就往后边车厢走。我说,你小子怎么还有枪。他说,防身用的假枪,唬唬澳洲傻B管够。
    穿过了几节车厢,火车停站,他带我们跳下车。正好一辆反方向的车停站,他叫我们快上。我问,怎么不等下一趟车,却往反方向走?他说,你也是傻B一个!肯定有人会报警,我们等在站台上,不是等警察抓吗?我们到下一站再换回家方向的车。
    十分钟后,我们换乘了回去的车,坐下来没多久,抱抱又对我们说,快起来,撤。我问,又怎么了?他说,你没看见吗?隔壁车厢在查票。
    我们随他往后走了几节车厢,在火车停站时跳下车。我问,又要换反向车吗?他说,no,跟我来。带我们跑到最前面一节车厢重新跳上车。我问,你不怕查票了?他说,你真是个书呆子,我们现在是躲查票员,不是躲警察,这节车厢查过票就没事了。简尼说,这样太折腾了。抱抱说,买票、罚款不折腾,你们去呀。我说,我们这样逃票不太对吧?他说:猫要活,老鼠也要活,都有活的权利,你说谁对谁不对?我们打工给澳洲政府上税,领不了他们的福利,我们来个堤外损失堤内补,合情合理。
    有天放了学,抱抱对我和简尼说,今天别坐火车了,让你们开开眼,我开车送你们回家,咱们也享受享受。你有没有搞错?你哪来的轿车,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开车?我问。抱抱右手食指摇着一串钥匙哗啦哗啦:看看就知道啦,跟我走吧。
    出了校门,来到楼下街边一辆崭新的银灰色丰田车前,抱抱得意地拍着说:不赖吧!简尼惊叹不已:哇,真漂亮!她发现车上雨刷夹了一张违章泊车的罚款单。抱抱拿过去瞅了一眼,撕成碎片,说,不理它。我问,你该不会是偷来的车吧?抱抱眼一斜:你也把我想得太坏了,真是好人做不得。车是从车行租来的。你怎么租得到车?你连驾照都没有。谁说没有,你看这是什么。他晃了晃一个执照。我一把夺过来,这哪是你呀,不过倒真有点儿象。他笑了:我捡来的。鬼佬看我们华人都是一个样,就把车租给我了,连押金都不用付。
    他开了车门:别担心,我在国内学过开车。他有模有样地坐进驾驶位,点火,起步,车子居然就开动了,开得有点摇晃。简尼紧张地叫起来。抱抱说,叫什么!我自己的命在这车里做人质,我会杀自己吗?
    走了一小段路,车果然就开得平稳了,抱抱得意地说,怎么样,象个老师傅了吧。这开车呀,其实很简单……边说边回头,方向盘歪到了一侧,把左前方一辆宝马车的屁股撞扁了。那车停下来,蹦出一个衣冠楚楚的洋绅士。抱抱犹豫了一下,突然猛加油门,飞快逃离现场。
    车冲过两个街区,拐进一条不太宽的街,只见迎面高速开过来一排车,车头灯齐刷刷雪亮地对着我们的车。不好,是单行道!我们的车是逆向行驶,眼看就要撞车。掉头是来不及了,抱抱猛转方向盘,冲上人行道,沿人行道走,几个行人尖叫着闪避。一辆警车在车流中驶过,见到了我们违章驾驶,便拉响尖利的警报器。我说,抱抱你今天祸闯得大了,万一我们被警察逮住,搞不好要被遣送回国。简尼气得揪抱抱的耳朵。抱抱说,简尼,你不要调戏我啊。警察来了,我要报告的哟。
    我回头一看,警车已经掉头沿着人行道追过来。抱抱拐出单行道,转上一条通向郊区的大路,速度开到一百码。警车的马力大,跑得更快,眼看距离越拉越近,相隔大约仅八百米,警笛叫得人心慌。突然前边出现了一个大购物中心,这天是星期四Shopping Day(购物日),商店都开到晚上九点,进出的车辆很多。抱抱一看就笑了,他将车拐入购物中心停车场。停车场有好几层,象个迷宫,车停得密密麻麻。抱抱驾车绕了几圈,找到一个车位泊住车,说,快撤出去。
    我们跳出车,混在购物的人群中往外走,看见警车从入口开了进来。我和简尼赶紧朝相反方向避开,心虚啊。抱抱说,怕什么?他们又没有见到我们长什么样;看我的!他双手插在荷包里,吹着口哨迎着警车走过去。警车并没有在他面前停下,抱抱转身对我们做了个V形手势。
    在购物中心门外,我们重聚在一起。我说,抱抱,你本来说开车送我们回去的,结果差点把我们送进鬼门关。他说,你从哪儿来?你不就是从没有生命的地方来吗,送你去鬼门关就对了。抱抱,你他妈真是铁嘴。你现在怎么送我们回住处?他说,这好办,不过你得帮我先给出租车行打个电话,你他妈英语比我好,告诉他们到这儿来取车。看,我这人办事还是挺负责的。
    我找公用电话打了这个非常令人不快的电话,对方气得哇哇乱叫。
    抱抱招手叫了辆出租车说,来来来,让咱们真的享受一下,别操心,我付帐。我他妈都是自找的。
    抱抱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你觉得又讨厌又喜欢,又好气又好笑。
    抱抱的故事还多着呢,下次再说。
 
 
(注1)语出苏联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和《列宁在十月》
(注2)语出文革时的一首流行歌曲《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
(注3)语出毛泽东诗句“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原发表于2000年9月14日澳洲《东华时报》。
本作品获台湾华侨救国联合总会2002年华文著述奖之小说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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