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短篇中篇

短篇中篇

云与鸟
作者:张劲帆  发布日期:2011-03-27 02:00:00  浏览次数:7188
分享到:

1

 丹尼尔从上海来信说,我们离婚吧,我另有所爱。

 霁云对自己说,希望不要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我真的逃不过命运吗?

 那个吉普赛命理师曾经说,你的前世是一个到中国打仗的欧洲士兵,二十二岁你远走他乡,嫁一个白人丈夫,三十四岁以后会有家变……  

 而丹尼尔信奉佛教,他相信他的前世是一个中国人,或许是一个来到澳洲淘金然后死在某次排华暴乱的华工。

 她曾经陪丹尼尔去本迪戈参观过金龙博物馆,那是一个专门纪念十九世纪到这个发现了金矿的小镇来淘金的华工历史的博物馆。馆里珍藏着一条中国本土之外最大的布龙。小镇每年举行一次金龙节,舞龙的都是华工们的混血后代,金发碧眼的他们宣称自己是华人,组织了一个华人协会。        

 丹尼尔说他怀疑自己也有华人血统,虽然他的家谱中找不到有任何华人祖先的根据,但是他会不知缘由地对中国的一些东西感兴趣,这很奇怪。他问霁云对西方的东西那么感兴趣,是否也有某种神秘因素。        

 我相信我本应该出生在西方,我寻找我的归宿来了。        

 窗外是悉尼海湾的美景,白贝壳似的悉尼歌剧院和彩虹般的海港大桥镶嵌在窗框里,就象是悬在她家墙壁上的一幅画。当年她就是看到这样的一幅照片才决定来到澳洲的。        

 刚来时她住在土著人聚居的贫民区,每天挎着装了面包和白开水的挎包,穿过斜靠在街边门框上的醉醺醺的土著人群的众目睽睽,出门挨家挨户找工。她当然不认为这是她的归宿。

 那些土著人来澳洲有五、六万年了,据专家推测是来自亚洲。澳洲有广袤的土地,丰富的物产,有足够的野果子供他们采摘和有足够的野兽供他们狩猎。他们不需要从事农业和养殖业。土著人信奉自然神,他们相信天地万物都有灵魂,因此他们不去采掘矿产,不去开辟田园,五、六万年了,他们一直过着原始穴居的生活,享受着他们的“梦幻时代”。他们的梦幻终于被白人用枪炮打破了,远在英国的白人没有经过他们的移民许可就一船一船地来了。杀了他们许多人,把他们首领的头颅割下来展出在大英博物馆。于是这个民族的精神就开始飘泊,没有归宿。而现在的白人又开始忏悔赎罪,用纳税人的金钱把土著人养起来,他们中的许多人就什么也不干,整日喝酒,吸毒。        

 那时霁云的隔壁住着一个土著牧师,他皮肤黝黑,面相和善,用基督精神教化他的同胞,他说到主耶稣那里去才是归宿。他的同胞们说,基督教是白人的玩艺儿。        

 霁云也信了基督教,其实也不全信,她只是觉得要当一个西方人就得象西方人那样信奉基督教,基督并不告知她的今生来世,所以她更信那些算命的。        

 她果真嫁了一个洋丈夫。她是在就读的英语学院组织的一次舞会上认识丹尼尔的。那天校方要求来自世界各地的留学生化妆得有自己本民族的特点。她穿了一袭月白色的旗袍,梳了两个环形发髻,象二十年代敲碟唱小曲的姑娘。她其实不喜欢穿唐装,旗袍是朋友送的,为了防备万一有需要穿民族服装的场合,她才带到澳洲来。        

 丹尼尔是她老师带来的朋友,高个,宽肩,蓬松的栗色头发。他一直盯着她看,瞅了个空就过来请她跳舞。        

 他说,你的衣服真漂亮,当然你人也很漂亮。        

 我漂亮吗?霁云心里很受用。她知道,按中国人的审美标准,她算不上漂亮,首先限制了她的美丽的就是东方人特有的单眼皮,在中国时没有谁奉承她漂亮。        

 我叫丹尼尔.伯德,Bird(伯德),知道吗?就是鸟。所以我喜欢飞,我去过二十多个国家,但是我还没有去过中国,我一定会去的。我喜欢佛教,它有很深的哲理。我是服装设计师,所以我对衣服有特别的敏感。你可不可以让我给你的衣服拍张照?你同意了,太好了。        

 过了两天,他打来电话约她到悉尼塔旋转餐厅看她的照片。她和他坐在全城最高的建筑物的玻璃墙前,三百六十度俯瞰整个大悉尼。蓝色的海湾里游船白帆点点,高速公路上车辆飞驰,火红的夕阳给所有的楼宇勾勒上金边,然后缓缓沉入地平线,将万家灯火点燃。与一个英俊的白种男人喝鸡尾酒吃烤牛排,她觉得这才算真正开始西方生活。        

 丹尼尔指着悉尼湾旁边的岩石区说,库克船长带着第一批英国囚犯就是从那里上岸的。他们是最早一批移民,再后来,是各个不同种族的移民陆续来到这里。两百年,这块土地从谁也不想来的蛮荒之地变成了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偷渡来的天堂之国。        

 你说,为什么人们要移民?她问。        

 因为有梦想,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据考古学家说,人类最早发源于非洲,后来不断地迁徙移居,才分布到世界各地。那些敢于迁徙敢于摆脱大自然困境的族群创造了更高级的文明。安于现状的族群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就比较少。英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汤因比总结说,安逸对于文明是有害的。        

 你会移民到别的国家去吗?        

 也许,谁知道呢?我喜欢冒险。我经过的最刺激的生活是到巴西的亚马逊河乘木筏子漂流,途中我曾经落水,在原始森林里迷路,与外界失去联系,还与蟒蛇搏斗过,吃野果为生,经过七天七夜才重返文明世界。        

     哇,你太勇敢了!干吗要去冒这种险呢?        

     冒险长人见识,冒险给人机会。        

     你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还行。我刚刚开始建立起自己的时装生意,我的时装品牌是Bird----鸟,我要把我的时装店开到全世界去,让我的“鸟”飞遍全世界,成为世界知名品牌。        

 他送了她一套海蓝色的美妙绝伦的时装。他说,这是特意按你的体形设计的。世界上这个样式只有这一件,因为你是唯一的,是我心目中典型的东方美女,我喜欢东方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东方历史悠久,神秘,而且含蓄。        

 但是东方落后。        

 日本并不落后,中国正在起飞,东方文化中有很多精华。        

 你去我的家乡上海看看就知道它比悉尼差得有多远,那还是中国最发达的城市呢。        

 六十年前,她爷爷挑着箩筐从吃不饱肚子的苏北农村到上海闯世界,箩筐的一头放着挣饭吃的剃头家什,另一头坐着那时年幼的她父亲。爷爷以为到了上海就是上海人了,但正宗的上海人把他们叫做江北人,最是看不起这些干着最低贱营生的人们。        

 江北人的称呼到霁云这一代也没有摆脱。她哥哥谈了几个对象,人家一知道他们家是江北人就掰了。上海人只要知道你家老辈人从事什么职业,住在哪个区那条街就能判断你是不是江北人。        

 她家住在一个阳光照不透的窄小弄堂里,生活过得象石库门房子的灰砖一样晦暗。一家老小三代七口人挤在十四平方米的斗室里,双层床和布帘划分着每个人的起居空间,爸妈的床上时不时传来谨慎的响动,患哮喘病的奶奶每天夜里拉响着她的“风箱”,大哥在她的下铺打着惊天动地的呼噜,而在她的头上,常常会落下老鼠从房梁上拨弄下来的灰尘,夜里小解要坐在屋中间放置的木马桶上,裹一张床单遮蔽家人的视线,清早家家户户的门口哗啦哗啦的涮马桶声把她从睡梦中吵醒,一日三餐则是在设于与邻居共用的走廊过道的炉灶上烹制的,邻里间常常会因生活摩擦而争吵……霁云在电影、电视和小说里接触到的外国则与她身处的环境有天壤之别,花园、别墅、摩天大楼、灯红酒绿,就象天堂一样。她从小就暗暗发誓要跳出这肮脏的弄堂,要出人头地。她知道只要是住在上海,她就永远是江北人,只有去到比上海还好的地方,她才能脱胎换骨。考大学时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英文系,而英文系毕业生不出国在她看来简直就是白读了大学。上大学期间她就兼职当导游赚钱,毕业时已经有了些可观的积蓄,再找亲友们借了些,就这样圆了出国梦。        

 如今霁云的生活与在上海时的生活有天壤之别。她拥有临近海湾的富人区的昂贵别墅,不必象许多同时来澳的同胞那样仍旧起早贪黑地出外打工,七岁的儿子在一所著名的私校就读,丈夫赚的钱足够她过着小康的生活,打理一下院子里的花草,在云石台面的煤气灶上烧几个可口的菜,逗逗心爱的小狗巴比,逛街采购心仪的物品,上健身房和美容院保养自己的青春,到朋友家串串门,便是她生活的大部分内容。她很满意自己的现状,除了丈夫不常在身边是个遗憾外。她认为女人只要有个好丈夫,就有了依靠,用不着奔什么自己的事业,她本以为就这么可以过下去,现在这一切却可能都要被打破,离婚对她来说意味着要重新去费时费神找男人,虽然能分到一些财产,但是起码缩水一半,可能得从现在的房子搬出去,重新出去工作赚钱谋生,对儿子的监护时间得分一部分给前夫……她感觉自己就象坐长途车坐得好好的,突然被告知车坏了,要抛锚在前不搭村后不靠店的半道上。        

 他为什么要与我离婚?前一封信还照例落款“爱你的丹尼尔”,怎么一下突然就说不爱了?洋人就是这样,说起“爱你”来可以丝毫不动感情,只是出于礼节。说起“不爱你”来,那却是千真万确。        

 他嫌我老了丑了吗?她走到壁柜的大镜子拉门前,仔细端详自己。每周上一次健身房和美容院使她仍保持着苗条的体形和细腻的面部肌肤,再加上上海女人对于穿着打扮的格外天赋,她绝对还算是一个风姿绰约的曼妙少妇。丹尼尔曾经说过他最喜欢她的就是由她的细细眉眼和光滑肌肤构成的性感。她看不出是容貌上的理由使丹尼尔厌倦了她。她知道丹尼尔并不是一个只注重女人外貌的浅薄男人。但是她太了解自己的上海同胞们,那些小狐狸精要是能放过丹尼尔这样一个英俊而有钱的老外,那才叫怪了。当然,他们之间感情上的疏离也是原因,平时常常为观念上的冲突拌嘴,为他去中国开店的事,曾大吵了一场,此后她又赌气不肯应邀到上海去看他。她从小到大看到她父母吵闹了一辈子也没有离婚,以为夫妻间吵吵架是很正常的事,不致于离婚。现在她略略有些后悔。        

 我必须回上海去挽回这段婚姻,明天就动身。她想。        

          

 2      

 波音747朝着上海飞去。儿子坐在一边玩掌上游戏机,霁云两眼空落落地望着飞机圆窗外的云彩。十二年前来澳洲时,她是单身一人,如今回去,孩子都已经七岁了。白驹过隙呀!        

 出国前她有一个在大学当数学教师的男朋友,他一心想当陈景润第二,整天关在房子里计算,算稿迭起来有几米高。她原本相信他能功成名就,准备跟他一道迎接劈头盖脸而来的幸福,对他痴情得一塌糊涂。他对她的恋爱方式是老三样:遛马路、看电影、在小饭馆里吃面条,而且这些活动压缩到最低限度。他辛苦了几年连讲师也评不上,论资排辈还轮不上他,于是也分不到结婚用的住房,哪怕一个单间。她说,我想出国。他一边算题一边说,去吧去吧。她说,我出去后再把你弄出去。他说,随便,随便。        

 丹尼尔是不同的,他有五花八门的浪漫方法取悦她,送玫瑰花啦,海滩散步啦,郊外夜宿帐篷啦,海边看日出啦……霁云一封信回去上海,就让数学家下岗了。        

 那天,丹尼尔驾车把她带到一个海滩,海滩上有很多一丝不挂的白人男女老少,都若无其事地挺身来来去去,象无数蠕动的白蛆。霁云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将眼睛揉了又揉。丹尼尔说这是裸体浴场,不值得大惊小怪。他三下两下把衣服剥了,露出雄健的肌肉和硕大的阳具,然后催霁云也脱光。        

 霁云吓得捂住脸,你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怎么也不事先说清楚。让那么多人看我的裸体,绝对不可以。        

 可是你也看人家的裸体呀,很公平。        

 中国人的观念不能接受这个。        

 你不是希望做一个西方人吗?        

 别的可以,这点我做不到。你去游泳,我在这里看好了。        

 你应该感到羞愧,怎么能够只看别人的裸体,而不让人家看你的。        

 简直是笑话,光屁股的不感到羞愧,我这个穿衣服反而要感到羞愧?        

 你不脱,那我们就不能呆在这里。        

 两人扫兴离去。        

 在路上,她问,你觉得裸泳有意思吗?        

 有意思,它能使我感到与大自然的彻底接触,感到完全的自由放松。        

 别人都看着你的裸体,怎么能感到自由放松呢?        

 放松不放松,全在你自己的观念,不是别人给你精神压力,是你自己。        

 如果人人都裸体,你的衣服卖给谁穿?        

 人当然不是总是裸体,裸体是美,衣服也是美,美的裸体穿上美的衣服,就是双重的美。        

 他把她带到他住处,电脑,书架,搭在椅背上的运动服,脏球鞋,墙上挂满了他的服装设计图,靠墙放着一把吉它,是一个典型的单身汉房间。他和她坐在床上,他吻她,从颊到唇再到乳房,他轻轻地说,我们来做爱好吗?她说,还没有结婚怎么可以做爱?他说,不做爱试过怎么能结婚呢?        

 留学生的涉外婚姻都是快速短跑,而且在这个项目中女生总是身手矫健领先男生。他俩很快便决定结婚,婚礼的前一天她找整容师拉了双眼皮,没有告诉他。她对着镜子里的双眼皮很是陶醉了一番,觉得这下才真正称得上美女了,过去的二十多年真是委屈自己,还不知错过了多少白马王子。        

 第二天,当一位世伯代替她的父亲把她挽引到圣马丽大教堂他的面前时,他吃惊地撑开他的天然双眼皮对着她的人造双眼皮。婚礼如仪,直到亲友们把他们送进洞房他才有机会问:我的上帝!你为什么把自己的眼睛改变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这简直是“麦琪的礼物”!        

 我是为了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你不觉得好看吗?        

 我还是觉得你本来的样子好看。        

 为什么?你们白种女人不都是双眼皮吗?        

 可你是东方女人,我觉得单眼皮细眼睛更能代表东方女人的美。        

 你的审美观有问题。        

 我认为自然的就是美丽的。        

 澳洲有那么多漂亮的白种女人,你为什么要找一个亚洲女人?        

 正因为太多所以不独特,我喜欢独特的东西。        

 她弄不懂他的逻辑。        

 婚后的日子总体过得不坏,丹尼尔不让霁云出去打工,把她送进技术进修学院学会计,而他自己则在业余时间进入技术进修学院学习中文。        

 你学中文干什么?        

 我娶了一个中国妻子,当然应该学学中文。将来我跟你去中国见你父母,不懂中文怎么跟他们交流呀?        

 有我当翻译就行了。        

 如果将来我把生意做到中国去,也不能事事靠你当翻译吧?        

 她哈哈大笑:中国商场到处都是陷井,你这么一个老外,不被人家把内裤都骗掉才怪呢,那就是你喜欢的裸泳。还是老老实实呆在你自己的国家吧。        

 丹尼尔开始喜欢吃中国菜,听中国音乐,收集京剧脸谱,学习中文也进步神速,在家里喜欢用中文与霁云对话。霁云说,不要跟我说中文,这里是澳洲。        

 圣诞假期时,他跟着她去上海。岳父母对这个会讲中文的女婿很是满意,见邻居就说我女儿和洋女婿回来了。老人家做了一辈子小人物,总算捞到一个机会露脸。上海人是很吃洋人这一套的。老人要女儿女婿住到家里来,丹尼尔很乐意,他觉得弄堂很有味道,左一张右一张地拍照。还买了一身马褂穿上,头戴一顶红卫兵的那种绿军帽,在弄堂里晃来晃去。这让霁云感到出洋相。她不能容忍再住回到乱糟糟的弄堂里,坚决要求住到五星级酒店去。为此他们小小地拌了一次嘴,她认为他是小气舍不得花钱。他认为到中国就要体验中国普通百姓的生活,而她太爱慕虚荣。最后还是住进了酒店。霁云给亲友们一一打电话,约他们到酒店来玩,她很享受让人们啧啧羡慕的感觉。而亲友们一来就轮番在华丽的卫生间里洗澡。丹尼尔厌烦这种叽叽喳喳的应酬,恶心与别人共用浴室,他喜欢出去闲逛。霁云就带他看外滩、南京路和摩登的高楼大厦,她认为这些是让上海人长脸面的地方。丹尼尔对这些没有多少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城隍庙、豫园、大世界和弄堂。在大世界里,她带他进迪斯科舞厅蹦迪,他跳了两下就钻到隔壁的戏园子里看起了越剧,称赞那些飘逸绚烂的古代服装、那些曲线苗条的女优和典雅委婉的唱腔太美了。        

 为什么你以前总是把自己的家乡说得如此不堪?它其实很有味道。他说。        

 看来我们俩都投错了胎,我应该出生在澳洲,你应该出生在中国。她说。        

 你说得太对了!甜心。        

 他居然认真地考察起上海的服装市场,他说上海是一个太好的市场,人口多,女人爱俏,肯花钱买俏,市场上真正的俏服装又还不够,占领了上海市场就等于站在了中国龙的龙头上。他激动不已:啊,我的事业应该在这里!        

霁云没把他的话当真。他没有足够的钱应付两摊生意。        

他们回到悉尼,生活照常进行。上班,上学,生孩子。除了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其余的钱都被他投到了生意里。他对于赚来的钱和花出的钱,没有半点隐瞒,过日子的钱都交到她手上,而她却悄悄积起了私房钱,她觉得这是女人应有的专利。有一天他无意中发现了她私房钱的银行帐单。        

我关于钱对你没有半点隐瞒,你为什么欺骗我?你的钱存着干什么用?        

我需要接济娘家人。        

现在你没有工作,你不能拿我的钱去接济你娘家,我没有这个义务。更严重的是,你瞒着我,存有二心。        

 这不是二心,只是一种中国女人的传统习惯。        

可你不是一直说不喜欢中国传统吗?        

 霁云要儿子学钢琴,儿子不肯,霁云打他屁股。丹尼尔说不可以逼孩子,更不能打,再打我就报警。        

 生活中这样的观念摩擦时有发生,双方忍让一下,也就过去了。直到有一天,丹尼尔向她提出两人一道去上海建立自己的精品时装店时,分歧终于无法调和。他的这个大动作简直令她不可思议。        

         她出国正是因为厌倦了上海那种市井生活,让她再重新回到上海,就象从茅坑里飞到宴会厅的苍蝇又飞回到了起点。她激烈地反对这一计划,最有力的反对理由是儿子的教育问题怎么办。丹尼尔说带他到中国受教育好了。霁云绝对不能同意儿子在中文环境里接受教育,她认为只有接受英语体系的教育才能成为国际型的人才,而且认为儿子未来的发展天地应该是澳洲或其他西方国家而不是中国。丹尼尔说儿子不也是半个中国人吗,中国不是正越来越国际化吗,如果儿子今后在中国发展,会比在人口稀少的澳洲有更大的舞台。        

          霁云终于没能阻止丈夫,而丹尼尔也终于没能说服妻子到上海助他一臂之力发展生意,最后他一个人去了上海,陆陆续续有信或电话回来报告他的情况,虽然曾小有波折,但总体进展顺利,他的时装精品店在庞大的上海市场打出了知名品牌,而且开始向其他城市扩展,远胜过他在澳洲的生意,。他在上海西郊的高尚别墅区租了一套房子,雇了一个小保姆照料他的生活。言谈之间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        

 飞机抵达浦东国际机场已是夜晚九点,霁云才决定在尚不确定丹尼尔是否替她付旅馆费的情况下,暂时先到父母家委屈一下。她已经有五年没有回娘家了,家里的弄堂已经拆迁,改建了高层公寓楼,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通知一个小时后到家。父母很是喜出望外,接电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霁云没有通知丹尼尔她和儿子的到来,她想给他个出其不意,好摸清他的底牌。        

 出了机场,她叫了辆出租车进城,车沿着新辟的高速公路飞驰,路边闪过一幢幢新盖的摩天大楼,立交桥两边都种着花草,镶嵌着彩色的灯光,比悉尼的立交桥还要漂亮。儿子则不断发出惊叫声。经过陆家嘴时,高楼更加密集,而且造型新颖,灯火流光溢彩,花圃喷泉处处,完全是一派新兴城市的面貌,让她认不出来了。浦东过去是农田和工厂所在,上海人都不愿意住到浦东。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霁云在报纸上也曾读到浦东的巨大变化,但真正看到还是让她大吃一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当出租车停下时,霁云问,到了吗?司机说就是这里。她说变得一点也不认得了。过去熟悉而且令她厌恶的那个肮脏弄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层住宅小区,环绕以绿地花圃。        

 父母的家在十五楼,需乘电梯上去。老父母见到外孙,搂住就亲吻,阿列克斯被动地接受着,脸上表情显得不那么情愿。亲吻过后就是眼对眼,彼此无法对话。        

 父亲埋怨霁云,你怎么也不教他学点中文,哪怕几句上海口语也好,连他爸爸都会说中文,这孩子有一半中国血统却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讲不过去哦。        

 霁云说,中文在国外没什么用。他今后也不在中国生活。        

 母亲说,那可说不好,他爸爸在上海做生意,他长大了可以来中国帮爸爸的嘛。你们夫妻俩也真是的,搞得个两地分居,你就不能回来吗?        

 霁云说,回来过不习惯了,上海变化大是大,但是环境空气还是不如悉尼,人的素质也还差得远。更主要是孩子在国外受英文教育,不好中断的。        

 母亲问,你们今天晚上打算住在哪里?        

 就住这里吧,我想好好陪陪你们二老。        

                        

 3

 丹尼尔的“皇家经典”时装店开在淮海路上。人们都知道上海最著名的商业街是南京路,上海本地人说南京路的商店是哄外地人的,本地人喜欢光顾的是淮海路。在黄金荣、杜月笙称雄的年代,淮海路叫做霞飞路,住在霞飞路是地位和身份的标志。丹尼尔把店开在淮海路是很精明的,同时兼顾到了游客和本地客。        

 丹尼尔本来对上海并没有多少了解,由于霁云不肯陪他来上海一道打拼,一切都得靠他自己摸索。他没有马上开店,而是到处找服装公司求职,被一家私营服装公司聘为技术顾问,晚间则到一所学校做兼职英文教师。这两个职位帮助他交了很多中国朋友,他出席各种贸易洽谈会,上酒吧,舞场,剧场、艺术馆,参加一些私人聚会,渐渐了解到上海和中国服装行业的各种规律和规矩,这是他在这里开展生意的必要准备,他努力想融入这个黄种人社会。        

 他很享受又回到准单身生活,想干什么干什么,没有另一个人唠叨,没有那么多观念上的冲突。但是做饭、烫衣、采购这类生活琐事又多少令他感到有些烦。        

 那天,他正在住宅里吃晚饭,屋外有人敲门。开门看,是一个模样很清纯的中国女孩。她说:“How are you,Sir?”然后递给他一纸英文材料,是一份求职信,信上说她名叫陶春妮,高中毕业,学过英文,会干各种家务活,还能兼教中文。        

 丹尼尔就笑了,用中文问他:你到底是要当保姆还是当教师?        

 她说,先生您能说中文,太好了!我都能当,同时当。        

 他问,那我按什么标准给你付工资呀?        

 她说,随便,您看着给,这么说您同意雇我啦?        

 他说,我得考考你:有一种人,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也不是阴阳人,他是什么人?        

 她想了想说:机器人。好,你很聪明!那就让你试试吧。        

 春妮的家在安徽凤阳,凤阳是一个出要饭花子也出皇帝的穷地方,皇帝年轻时原本也是要饭花子,虽然叫得好听一点为“游方僧”,这就是明太祖朱元璋。朱元璋是激励一代又一代凤阳人的榜样,出门寻找更好的生活就成了凤阳人的传统。春妮家里子女多,穷,她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因为家里供养不起,只好放弃不读。她关在房里哭了一整天,然后发誓要出外赚很多的钱让弟弟今后能上得起大学。        

 上海在她眼里是天堂。在她出生前,她们村上来过上海的知识青年,把上海吹得天花乱坠,而且把回上海看作是人生的唯一目标。有一个女知青家庭出身不好一直回不去,就宁愿自杀了,也不愿意在农村生活。到她出生后懂事了,上海知青早已走光,但上海神话依然在村里余波荡漾。有的女孩子到上海打几年工,就带回去大把的钱盖楼。有人说她们的钱来路不正。但是钱比名誉实在得多,村里依然有许多人羡慕她们。春妮来到上海干过很多不同的活路,端盘子呀,卖菜呀,建筑楼盘当小工呀,纺织厂当挡车工呀,还差点被骗去当了妓女,后来她听说当涉外保姆收入不错,但需要懂英文,想想自己还认得几个英文,就试着到别墅区挨家挨户找工。        

 丹尼尔说,我们俩其实是一样的,你出远门赚钱,我也是;你是打洋工,我是洋打工。        

 春妮说,你住得起这么好的房子,我可住不起。        

 他说,你现在不就住得起了吗?您是让我住在这儿?        

 她问。是啊,住在这里才方便干活,这里有这么多房间,空着不是浪费吗?你住在这儿可以省你很多房租。        

 她问,您就一个人住这儿吗?他答,是的。她有些犹豫,孤男寡女门一关,有口难辩。他看懂了她的犹豫,说:雇佣关系就是雇佣关系,我不会强迫你干任何你不喜欢干的事。现在上海单身男女分租房子的现象很普遍,中国人的观念也在变化。你可以选择接受或不接受,我可以选择雇佣还是不雇佣。        

 她想了想,说,好吧。        

 她勤快,尽心,纯朴,而且聪明,把丹尼尔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还会帮他节省开销,上街买菜会为了一两分钱与小贩讨价还价半天,她还很快学会了电脑打字,可以帮他打一些文件,到丹尼尔进入时装店开业准备的时候,连一些生意上的事也听取她的意见,她都能提出非常有建设性的意见,她实际上身兼保姆、中文教师、秘书、顾问多项职能,比霁云合用得多,却从不会与他争吵。她从中国社会的最底层走来,对生活没有过高的奢望,不象很多上海女孩那样精精计较爱慕虚荣,却因为历经生活的磨炼,有很强的生存能力和可塑性。        

 有一天,他把她带到上海最好的餐厅吃饭,还送了她一束花。她问为什么。他说给她祝贺生日。她说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给她祝贺过生日,打过那么多工,从来没有老板请她上餐馆吃过饭。她感动得流泪了。        

 丹尼尔问,你想出国吗?想在国外居住吗?        

 她说,我怎么可能出国?能在上海居住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更想回家乡办一个服装厂,让我的穷乡亲们有个地方工作赚钱,不要都象我这样出来奔波吃苦。这下轮到他受感动了,他说,我会帮助你的。        

 丹尼尔招募营业员小姐的时候,来了许许多多应聘者,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丹尼尔请春妮和他一起坐在办公室帮他当面试参谋,他说,你比我更了解中国女孩。她设计出一些问题问应聘者,挑选出来的人既漂亮又不滑头,令他大加赞赏。有中聘的小姐试探着问春妮,您是老板娘还是经理?她说,我是他的保姆。丹尼尔听了哈哈大笑说,你真老实。        

          

 4

 霁云把儿子留给父母照看,自己乘出租车进了兰登花园。这片别墅区用院墙围起来,有保安员把门和巡视,小区内的别墅都是带前后花园的二层小楼,公共区有花圃、奇石、回廊、喷泉和造型别致的雕塑。她心想,上海现在居然也有这么高级的地方,看来丹尼尔真的过得不错。        

 她按响8号别墅的门铃,给她开门的是腰系围裙的春妮,用带安徽口音的普通话问:小姐,请问您找谁?        

 霁云扬起下巴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伯德太太,这儿的女主人。你是谁?保姆吗?春妮说,是的。        

 我丈夫在吗?        

 哦,丹尼尔刚去上班了。

 霁云不由分说闯了进去,楼上楼下溜了一大圈。这屋的结构和装修完全符合西方现代建筑标准,豪华舒适。他妈的,这屋真够不错的,比我悉尼那个家不会差,也许他来上海做生意真是对了。她心想。        

 我问你,这屋经常有别的女人来吗?        

 没有。        

 不可能,他另有新欢怎么会不带到家里来?        

 我没有骗你。        

 霁云走进丹尼尔的卧室,打开穿衣柜搜寻有没有女人服装,没发现。        

 喂,你家在哪儿?        

 安徽凤阳。上过学吗?        

 高中毕业。        

 嚯,你还高中毕业。怎么没去上大学呢?        

 考上了,家里没钱就没去上。        

 看不出,你还挺行,怪可惜的,当保姆大材小用了。你去帮我倒杯茶。怎么不懂规矩?        

 好的。春妮淡淡地笑了笑,转身进了厨房。        

 楼外响起一阵汽车轰鸣声,少倾,丹尼尔急匆匆进了屋。差点把春妮端的茶杯撞翻。        

 春妮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忘了份文件,回来拿。

霁云从里屋转出来,冷冷地说,丹尼尔,你过的好哇?

丹尼尔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呢?我还是你的太太。

你怎么也不先通知我一声?阿列克斯带来了吗?

带来了,但是他属于我。

我现在不能跟你谈判,这会儿正忙,有什么事等我下班再说。

你再忙你也先得给我把住的地方落实好。我下午就和儿子搬过来。

不行不行,我要和你离婚,你搬过来还离什么婚?

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婚?

跟你说了,现在我没时间谈这个事。

那就先谈谈我和儿子住哪里,我们现在还住在我爸妈家里,窗户靠近大街,吵死了。

好吧好吧,你住酒店去,我付帐。晚上带阿列克斯过来给我看看。

你还得给我些零花钱。

丹尼尔皱着眉头从钱包里抽出一扎纸币,说,你除了花钱,还会干什么?

你难道不该养老婆孩子吗?

他说,好了好了,这一切快结束了。

当丹尼尔匆匆赶回到公室,女秘书李婷婷已经把该给各位员工布置的事布置下去了。她毕业于外贸学院,漂亮且干练,当丹尼尔到外省市分店视察或返回澳洲时,这边店里的事可以完全放心地交给她打理。丹尼尔设计出每一个新的服装款式,都让她先提意见,乃至试穿,她总是能对这些款式的市场前景做出准确的判断。丹尼尔对朋友们说,我是内靠春妮,外靠婷婷。

此刻,婷婷用流利的英文向丹尼尔汇报请示:

上海市政府向本店定购一批参加某个国际陈述会的会议装,工期要得非常紧,我们是否应该接这笔活。

他说:接,这是政府对我们的认可。具体事项你去与他们谈。

市少年宫要搞一个国际少儿歌咏节,包括邀请澳大利亚的少儿合唱团,希望我们能赞助,我们怎么办。

他说,孩子的事一定要支持,赞助他们两万元。

巴黎时装节邀请我们送展服装,我们是否参加?

当然参加,获得邀请是巨大的荣誉。

……

董事长,你在听吗?李婷婷渐渐地发现丹尼尔心不在焉。

哦,我……我在听。这样吧,你暂停一下。你知道吗?她来了,有些事我还得好好想想。

霁云让出租车司机载着她在上海市内兜一圈。几年不回来,上海真变得让她有些认不出来了,不仅新增了许多高楼大厦,还在市中心位置的黄金地段辟出了大片的公园绿地,广植树木花草。看来上海人也懂得生活的品质不仅仅是高楼了。她搞不懂中国哪里来那么多钱盖楼,还盖得那么快。悉尼市中心的世界广场,在她一九九零年刚到澳洲时就在开工,盖了十二年到现在还没盖好。风水真的转向了吗?但是她透过窗口,看到上海的小街里仍然有陈旧的弄堂,堆积的垃圾,胡乱的张贴。

回到父母家的宿舍楼,看到楼下停着一辆新崭崭的奥迪车。进得家门,母亲说,你总算回来了,你那个儿子我是没法弄,一句中文不懂,电视哄不住他。金芳等你好久了。

小学时的老同学王金芳和她丈夫、儿子坐在屋里,桌上放着一大堆礼品。王金芳小时候的外号叫“拾破烂的”,她妈是个真拾破烂的,她下课后也常帮她妈拾,所以落了这么个外号。五年前霁云回国时,听说她在街头卖盒饭,这才五年功夫,就开上了奥迪,看上去是发了。

王金芳满脸堆笑地迎向霁云: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惦记着你呢。

我昨晚才到家,谁都没来得及告诉,你消息够灵通的。

我经常给你妈打电话问候的。儿女们都不在身边,老俩口挺孤独的,老同学理所应当关个心。

该是我谢你,你倒拿这么多礼品来,叫我怎么好意思?看我妈这家里挤的,要不是为了让我儿子跟她外公外婆学说中文,我们就住希尔顿酒店去了。这要是在我悉尼的家里,可就不会让你们这么受委屈。

王金芳把她儿子拉到霁云面前,洋洋,快喊阿姨。

孩子甜甜地叫了声“Auntie”。

嚯,会说英语。Alex, Come on,you  can speK English with the doy阿列克斯,过来,你可以和这个男孩说英语。)

阿列克斯走过来“嘿”了一声,就劈里啪啦说开了英语。洋洋立马傻眼了,对不上话,然后英文加上中文杂在一起说。阿列克斯却傻眼了,说:I don’t understand Chinese.(我不懂中文。)

王金芳说:我这孩子的英文不行,所以想请你帮忙联系把他弄到澳洲去读中学,以后再升大学。现如今土文凭都不吃香了,要洋文凭。

打算让他今后移民澳洲?

那倒也不一定,现在国内发展得也不错,拿个洋文凭回来很吃香的。

到澳洲读书可不便宜,每年的学费和生活开销少说也要合到十万人民币。

钱是一点都没问题,我们出得起,我也不能让你白帮忙。如果这个办成了,我儿子私校还有好些同学也想办出去,是一门好生意。我们可以中澳两边合起来做。

金芳,你做什么生意,一下子就发得这样了?

以前是做餐馆,现在又兼做房地产和股票,还不是借浦东开发的光赚了点小钱,哪里

比得上你。你抽个时间到我的餐厅我给你接风,再到我们的房地产公司办公室去看看。

霁云说,真个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的其他同学都过得怎么样?

那就是好的好得不得了,差的差得一塌糊涂。胡家兴的生意做得比我大得多,几千万的身家,还是市政协委员,原来的老婆也离了,把小秘扶了正。姚明秀下了岗又患了癌症,医药费都没着落。黄沪生不是当上局长很得意的吗,最近被公安局抓了,说是贪污受贿。人哪,这个命真是难说!

霁云问:金芳,你到我老公的店去看过吗?

能不去过吗?那是上海城里数一数二的名牌时装店,我常去那里买衣服的,还介绍过好多生意场上的朋友去那里。

这个店看上去怎么样?

你这个老板娘居然没去过吗?

没有。我不是好几年没回国吗?

这个店装潢很别致的,里边雇佣的售货员小姐漂亮得咧,还都会说英语。很多外国人都在那里买货。

霁云喃喃道:我是得去看看。

王金芳说,我看你该回上海来长住,一个人在澳洲看孩子有什么意思?

霁云说,现在看上去,国内发展得也不错。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王金芳一家走了后,霁云带上阿列克斯下楼拦了辆出租车,问司机:你知道皇家经典时装店吗?

怎么会不知道?在淮海路。那是家名店,很多有钱人和外国人都到那里买衣服的。太太是从国外来的吧?

霁云问:你怎么知道?

看你系安全带就知道了,本地人不系的。再说你还带着个小洋孩呀。

皇家经典时装店的基本色调是黑色和金色,典雅、庄重、高贵,橱窗布置很有现代风格,每一个造型和图案都有些怪却怪得好看。当霁云母女站在玻璃门前时,门自动开了,一男一女俩服务员迎上来笑容满面地说:欢迎光临!霁云点了点头,径直走进去。另一位营业员问:需要我帮忙吗?不,我随便看看。请便。这营业员远远地跟着她,以备随时给她提供服务,却并不过分热情,这体现出西方的经营理念:周到而不纠缠。

店里陈列的衣服让她眼睛一亮,确实是高档次,标价也不便宜。霁云一边看衣服一边用眼角打量每一个女营业员,她们都是二十岁左右模样,身材高挑,模样俊俏。丹尼尔每天处在鲜花丛中,能不被花香醺倒吗?他的新恋人会是她们中的某一个吗?是谁呢?她看谁都象。

她挑了一套标价2000元人民币的黑色春秋装,套在身上试了试,脱下来乱乱地撂在一边,又挑了件豆绿色风衣试穿,再撂了,最后挑了件鹅黄色衬衫,叫营业员装包,刚装好,又说要换淡紫色的,营业员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态度,仍旧客客气气的。霁云收了衣服,说:这衣服的钱叫你们老板付。

营业员听傻了眼:老板付?您认得我们老板吗?

岂止认得。你叫你们老板来见我。

老板很忙。

他再忙也得来。你去跟他说他老婆来了。

哎呀,原来是董事长夫人。失敬失敬。我这就去报告。

少倾,李婷婷来了:对不起,董事长正接待税务局的人,实在走不开,请你到楼上去坐坐,喝杯茶。

霁云审视着她,问:你是谁。

我是秘书。

秘书?她故意提高了嗓门说给每一个营业员听:不了,我先回去。现在你们知道我是谁了。

出了皇家经典,隔不多远是一幢大型商厦,霁云领阿列克斯进去,漫无目的地闲逛。她看到音乐碟和影碟很便宜,就仔细挑选起来。阿列克斯则跑到隔壁卖电脑和电子游戏的店铺看。霁云选了一些中文的电影、电视剧的碟子和翻译的外国影片碟子。虽然在国外呆了这么多年并且和洋丈夫生活在一起,她的英语还没有好到能够完全听懂英文影片的程度,说英语也带有上海口音,母语是一个无法摆脱的胎记。她付完钱到隔壁店里找阿列克斯,发现站柜台的那个中年男人好面熟,仔细看看,原来是过去的男朋友数学家,他已经中年发福了。数学家也认出了她,嘴里“啊”了一声。躲是躲不过去了,再说,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有什么好躲的?她说,你好。他也说,你好,回来了?她问,你怎么在这里?他说,一言难尽,我们过那边去喝杯咖啡聊聊吧。他交代一位店员照看柜台,然后领她和阿列克斯进了斜对面的咖啡店。

就座后点好咖啡,他说,在学校混不出名堂,我学的纯理科又赚不到钱,你跟我分手使我彻底明白了,没有钱,别的都谈不上,就辞职下了海,开了这个电脑店,生意嘛还过得去。

她说,你误会了,我跟你分手并不是因为钱。你离开自己的专业是很可惜的,中国不缺少买卖人,但是缺少象你这样专心致志的数学家,特别是在如今这样的商品社会。

是呀,人人都希望别人去做奉献,自己发财。你现在嫁了洋人日子过得好吗?听说你老公在上海做生意做得挺好的。说来蛮有意思的呵,你到外国去,他到中国来。别人的地方都是好的。

你结婚了吗?

结了又离了,现在单身。

她的心略略一动,问,你看我老了吗?

你变化不大,保养得挺好的。双眼皮,更好看了。不象我,过去那么瘦,现在啤酒肚子都起来了。唉,日子过得真快,一事无成啊!

聊着聊着,她突然一回头,发现阿列克斯不在了。她喊了两声,没有回答,便对数学家说,我们交换个电话吧,以后再联系,我得找孩子。

她开始楼上楼下仔细找儿子,还是没影子。霁云着急的是阿列克斯不懂中文,无法与本地人沟通,他说不清自己的住址和电话,也不知道母亲的中文名字,这麻烦可就大了。她跑到商场办公室请求广播找人。广播响起的时候,她听到的是:来自澳大利亚的阿列克斯小朋友,请你赶快到商场办公室来,你妈妈在找你。霁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她的要求下,广播改为了:有谁见到一个名叫阿列克斯的八岁外国男孩,请领到商场办公室来。

但是没有人领来。霁云本来不想惊动丹尼尔,怕他责怪。这时候她没了主心骨,只好给丹尼尔办公室打了电话:阿列克斯在商场丢了,你赶紧到商场大门口来见我。

几分钟后丹尼尔就赶到了,气极败坏地说:你怎么搞的,会把儿子搞丢了?他又不懂中文,就象迷了路的狗,谁知道他属于哪个主人。都怪你平时不让他学中文。霁云嘴没法硬,说:先别说这些,赶快想想办法怎么找人。

商场你已经找过了,我们就赶紧在附近大街上找找吧,再找不到,就得报警了。他如果只是走丢就还好,要是被人绑架,就危险了。

霁云吓得哭起来。

丹尼尔打电话叫了他店里的两个员工来帮忙,他们分别往街的不同方向寻找。

阿列克斯看到妈妈与那个啤酒肚子男人聊得个没完,他一句也听不懂,觉得很闷,就一个人跑到隔壁的电子游戏机商店逛,忽然听到了一阵锣鼓声从窗外传来,他探头一看,只见大街对面的一条小街里一个光膀子扎红腰带的男人在打鼓,另一个穿蓝花短衫的女人在敲锣,周围渐渐地聚集了一圈看客,那男的开始摞起一叠砖头用拳头擂打,立断。阿列克斯知道那是他崇拜的中国功夫,就不由自主地下了楼去围观,他从外圈挤进内圈,倒引得人们的目光投向了他。那操着河南口音的壮硕汉子愈发来了劲,说:中国功夫没得说,国际友人来观摩,钱场人场大家帮,弘扬国粹美名播。来来来,外国小朋友,给我搭个手。他朝着阿列克斯招手。阿列克斯不懂他说什么,但看得懂他的手势,就走了过去。汉子抓住一条铁链的一头,收气把肚缩拢,让阿列克斯抓住另一头绕他走几圈直到把他的腰束紧,然后他猛吸一口气使劲一挣,铁链便断开了。阿列克斯拼命鼓掌。汉子又让女子用一柄尖尖的梭镖顶住他的喉咙,然后使劲往前推,木柄弯了,汉子却毫发无损。汉子又拿出三寸长的铁钉,一根根塞进自己的鼻子,然后从喉咙里一根根拉出来。随后那蓝褂女人表演软功,她把自己的身子折叠起来从直径约三十多厘米的铁环中穿过。阿列克斯都看得傻了。女人拿着个帽子开始向看客们收钱,看客们纷纷散去。阿列克斯仍站着不动。蓝褂女人对他说,你喜欢学功夫吗?阿列克斯张嘴瞪眼没有反应。女人对汉子说,这洋孩子好象不懂中国话,如果我们把他带走跟我们学艺走江湖,准保生意好,人们都喜欢看个新鲜。汉子说,好主意!不过,我们把他扣住,找他的大人敲个几十万块钱恐怕更合算,洋人都有钱,我们就用不着辛辛苦苦跑江湖了。女人一边收拾家什一边问:可是,我们怎么跟他的大人联系上呢,他不懂咱的话,没法告诉我们他爹妈的电话、住址。汉子说,没关系,他们总会找来的。          

他拽住阿列克斯的胳臂,走到街边招了一辆出租车,把孩子塞进车,他们也进来,就指令司机往郊区开。阿列克斯发现不对,就喊道:Let me go,I want  to see my mummy. (放开我,我要去见妈妈。) 汉子说:我们带你去找妈妈。司机转过头看。汉子赶紧对他解释:这孩子跟他妈走散了,我们正在帮他找。阿列克斯大声哭喊起来,汉子捂住他的嘴。司机说:喂,你们不要拐人家的孩子,那是犯法的哦。汉子掏出铁链勒在司机脖子上,你少管闲事,再多嘴,我勒死你。司机吓得面色惨白,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机械性地开着车。阿列克斯也被吓住了,停止了哭喊,只是忍不住地小声抽泣着。他时不时看到警车从旁边开过,却不敢喊也不知道该怎么喊。

车子穿过市区驶入郊区,从柏油路转上颠簸不平的土路,在靠近一片小树林的没有人烟的地方,河南汉子叫司机停下车,抢过车钥匙,用刀子逼着司机交出身上的所有金钱,逼着司机进入小树林,那女人则推着阿列克斯跟在后边。汉子将司机结结实实捆在一棵树上,赌上他的嘴,说:我不想杀你,但是我记下了你的车牌号和你的模样,如果你报警,我会有办法找到你的。他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叫女人和阿列克斯坐下,说等天黑再走。又对阿列克斯说:你要想见你爹妈,就把他们的电话号码告诉我。阿列克斯指指自己耳朵,摇头。汉子骂了一句:妈的,只会放洋屁!便把他的衣服口袋彻底搜查了一遍,除了几片口香糖,没有发现任何文字的东西。女人问汉子,你有什么辙找到他爹妈?他说,回去以后看电视。

阿列克斯又渴又饿,嘤嘤地哭泣起来。汉子打了他一个耳光:不许哭!阿列克斯委屈至极地指着自己嘴和肚子。汉子说,老子自己也没吃呢,等着。天渐渐黑下来,汉子说,可以走了。阿列克斯被他们又拉又推踉踉跄跄地走,只觉得走了很远很远,才被带入一间窄小黑暗的房子。里边有一个桌、两把椅和一张双人床,桌上有一台电话机和一台旧电视。汉子从里面把门反锁好。女人找来一碗水和一块干馒头放在阿列克斯面前,他立即狼吞虎咽下去,从来没有觉得馒头竟有这么好吃。那对男女自己也弄了些东西吃,边吃边打开电视看。晚间新闻之后播出了寻人启事,阿列克斯的照片赫然出现在荧屏上,还有联络电话号。那汉子赶紧拿笔记下了电话号。阿列克斯虽然听不懂电视上说什么,但是看到自己的照片就明白是父母在寻找他。

女人问汉子:现在就打电话过去吗?汉子骂了一句:蠢婆娘,那电话号肯定是公安局的,用我们自己的电话打过去,他们立马能查到这里来。女人问:那怎么办?先睡觉,明天到外边用公用电话打。女人又问:我们睡觉,这孩子怎么办?汉子把阿列克斯拎到桌子上,示意让他在桌上睡觉,用一条铁链把他的一只腿锁在桌子上。汉子和女人便脱了外衣上床睡觉,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阿列克斯睡不着,焦急而恐惧,他想着怎么逃生。他伸手就可以抓到电话机,但是他不知道外公家和爸爸住处的电话号码,又没能记下寻人启事上的那个号码,他只看到那个号码的头两个数字,后边的数字被那汉子的身体遮挡住了,他知道电视里重复发音的一段文字必定是那个号码,可是他听不懂。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猜想如果他拨那个电话号码,即使不说话,警察也可能找到这个地方。他在这一刻很后悔没有学中文。他看到那男人抄了那个电话号码揣在衣兜里,但是他的腿被锁着,够不着那男人的衣服。电话机诱惑着他又嘲笑着他,他盯着电话机,无计可施,渐渐地电话机变得模糊,他睡着了……

丹尼尔和他的职员在商场附近街区进行了仔细搜寻,没有发现阿列克斯的踪影。当看到丹尼尔独自返回商场,霁云就明白问题严重了,一下子瘫在地上。

丹尼尔发怒道:你是怎么把他弄丢的?你是不是故意拿孩子来要挟我?

霁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丹尼尔又问,你有没有告诉他你的或者我的电话号码?她说,我心情乱,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丹尼尔一跺脚,你是不是她的妈?你白吃饭的呀!一定是被人拐走了,赶快报警。他掏出手机,拨打报警电话。

涉外案件,警方不敢怠慢,十多分钟后就来了四名警察。领头的那个先向霁云了解遗失孩子的过程,然后分析有两种可能:一是走迷了路,找不到归路;二是被坏人拐走了。他叫丹尼尔和霁云分别回家等电话,他们也兵分三路:两人分别陪丹尼尔和霁云监听电话,另两人在附近街区进行深入调查。

搞调查的得到一个重要线索:有人看到一个小洋孩出现在街头杂耍的围观现场,凭特征判断是阿列克斯无疑。警方立即通知各车站、码头、机场、路口和居委会寻查男女疑犯,电视台也播出了寻找阿列克斯的启事。

搞监听的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有等到任何勒索电话,丹尼尔和霁云也陪着整夜没有睡觉。春妮对丹尼尔说,你去睡一会儿,我换你。刚换下去不久,电话玲响了。春妮拿起电话,对方没有出声,春妮喂了一声,一个压低的声音说道,你是谁?我是阿列克斯的……是他的妈妈。你们丢了一个孩子是吗?是的。我们捡着了,可以还给你们。那谢谢你啦。你拿五十万块钱来领孩子吧。你在勒索。随便你怎么想。你在哪儿?先把钱准备好再说吧。电话挂断了。

丹尼尔从床上跳起来。电话已经断了。警察告诉他,去准备一些现金作为钓饵。他打了个电话叫李婷婷去办。

三个小时后,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是丹尼尔接的:孩子怎么样?对方答:他好着呢。

丹尼尔压抑着愤怒说:我必须和儿子通话,才会给你钱。Daddy,Save me please! 果然是阿列克斯的声音,带着哭泣。

丹尼尔也哭了。绑匪拿过电话开始谈怎么给钱,丹尼尔依照警察的指示跟他讨价还价,最后敲定三十万元人民币的价码,至于交钱换人的方式,丹尼尔坚持一手交人一手给钱,绑匪坚持收到钱后再放人。绑匪说,你不先给钱,我就杀了他。丹尼尔说:杀了他,你就拿不到钱,还得偿命。双方相持不下。春妮夺过电话说:我是孩子的妈妈,这样好不好,先用我把孩子换回来,然后付钱给你,你拿到钱后再放我,这样你该放心了吧?绑匪说:这个方法还可以。丹尼尔说:春妮,这不是你的事,太危险了!在一旁监听又不便开口的警察做了个手势叫他不要争了,答应下来。汉子指令春妮一个小时后在外滩十六铺码头入口等待,不许报警,否则就杀了孩子,然后挂断了电话。

丹尼尔马上给霁云打了个电话,叫她不必再在那边等电话,告诉她绑匪要求孩子的母亲作为人质去换回孩子。她焦急地问:你答应了吗?他说,答应了。她叫道:为什么你不去换,让我去换?你就是巴不得我赶快死。他说:问题是绑匪不要我,春妮主动提出自己冒充母亲去换孩子,我觉得没有理由让她冒这个险,你才是孩子的母亲,应该是你去。霁云说,她愿意去就让她去嘛,你多给她些钱就是了,她不就是想多赚点钱吗?他骂道:你不配做一个母亲,我为你感到恶心!

在春妮赶到十六铺码头之前,警方已经在附近暗藏好了营救的兵力,春妮和丹尼尔刚赶到那里,霁云也赶来了,这时绑匪打了电话到手机上,说换地方,要春妮半个小时内赶到浦东新区外围一个十字路口的大转盘那里等待,春妮等人只好坐了出租车急忙赶去,警察远远尾随其后。到了那里,是一个开阔地,根本无法隐藏警力,而且无法事先料定绑匪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警察们便在一个稍远的工地楼盘隐藏,要春妮在可能的情形下把绑匪往这边引。春妮整了整头发,手上拿了张报纸作为约定的标识,神情有些紧张地走到了转盘旁边四下打量,时不时有些汽车经过,少倾,两辆摩托车飞驰而来,在她身边嘎然停下,前边一辆的驾驶员是个女人,戴着头盔,看不清面貌,后座坐着阿列克斯,后边一辆的驾驶员是个壮汉,也戴着头盔,他下车用刀对着春妮说:小孩下来,你上去。春妮把阿列克斯扶下车,朝路边远处站着的丹尼尔指了指,阿列克斯喊了一声“爹地”跑过去。春妮上了车,车便开动了,壮汉的摩托尾随在后边押解,向着并非警察所在的方向行进。春妮判断绑匪的如意算盘是先把她带走藏起来,再派一个人拿钱,拿到了钱,警察也不敢抓,因为她还处在死亡威胁下。在绑匪拿到钱之前,应该不会对她这个筹码怎么样。她判断绑匪没有枪,便决定实施一个大胆的计划。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抵在那女绑匪的腰上,小声说:按我说的路线走,要不然就捅死你,现在向左。女绑匪双手握车把,腾不出手来,她说,你别乱来,我男人也拿着刀跟在你后边。春妮说,我先捅死你,再让他捅死我,然后警察再打死他,你们得不到钱还都得丧命。我一命换两命,不吃亏。我实话告诉你,警察已经封锁了所有的路口,你们进得来,出不去。按我说的做,你们还能保住命。那女人哑了口,却继续往前开。春妮把刀尖稍稍戳进她的肉里。女人叫了一声:嗷,别动了,我听你的。她向左转掉头。那男的跟了上来,喊道:你怎么调头?女人说:她有刀。男人加大马力冲过来贴近春妮,伸出一只手来拉她,差一点抓住。春妮闪开了。他又发起第二次进攻,春妮飞起一脚踢去,那摩托车摔倒在地,男人连滚了几个跟头,撞在路中间的水泥隔板上,卷曲着身子扭动。春妮逼着女人继续向前开到工地楼盘停下,警察立即围了上来,抓住了女歹徒。其他警察赶快驱车去捉那受伤的男歹徒,很快就手到擒来。警察们都夸赞春妮机智勇敢。丹尼尔、霁云带着阿列克斯也赶了过来。丹尼尔激动地搂住春妮热泪盈眶说谢谢。霁云也半是感激半是羞愧地向春妮致谢,并且掏出一扎钱给她。春妮笑笑说,用不着。

10

绑架危机解决了,离婚危机却仍然存在。阿列克斯在医院恢复了几天后回到母亲身边。这天晚上,霁云带儿子来到丹尼尔的别墅。丹尼尔让春妮把阿列克斯带到一边去玩,自己和霁云谈话。

隔着摆放着鲜花的茶几,他们面对面坐在客厅的羊皮沙发上。     

为什么要跟我离婚?

因为我不再爱你。

为什么不爱我了?  

因为我们的生活理念不同。

我还是过去的我,生活理念并没有改变。你过去那么爱我,为什么现在不爱了?

过去我太年轻,不懂什么叫爱情,不懂得什么样的东方女人才是好的东方女人。

就因为我反对你到中国做生意吗?

不仅仅是,从你拉双眼皮开始,我们的生活理念就开始分道扬镳了,或许我们本来就走在不同的路上,只是暂时交叉。这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就象不同尺寸的螺母和螺帽,只是不配对。

这是借口,真实原因是你有了新欢。

有新欢也首先是因为旧爱让人厌倦了。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愿意回中国来协助你做生意。我们好好过。孩子经受了一次惊吓,不能再因为我们而让他受伤害了。

太晚了,我已经爱上了别人。那个人当母亲也许比你更合格。

她是谁?

她是谁对你很重要吗?

对,我要看看她比我强在哪里。是你店里女店员吗?还是秘书、模特儿或者歌星?

她很普通,但是在某些方面确实比你强。事实上你已经见过她了。

我见过了?是哪一个?

他笑了笑说,你看谁不象就是谁。

她惊叫了一声:天哪,难道会是她?

原发表于2003年7月10日澳洲《新时代报》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