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悉尼的CBD，即市中心的保险分理处上班，接触到的客户多数都来自各大公司，真正是鱼跃鸢飞，藏龙卧虎之地。我喜爱并打量着纳入视野的各类人等，练习在心底里快速地察言观色，一切都从诸君各位或大步流星，或步态沉稳，或小心谨慎，或步履维艰，或行色匆匆，或闲庭信步走进公司的一刹那开始。从业几近九年，以每日至少接触五十名客户为数，以每年工作二百三十天为计，重复不重复地已见过至少十万人次------计算的结果让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从早先面对排队的客户依次询问“HOW MAY I HELP YOU?”，到后来公司相继换成自动叫号的机器，万变不离其宗的是：总有一个定格般的瞬间，或早或晚，我与客户四目相对。他（她）的眼睛中的神态，眉宇间的表情，脸上浮现的气色，肌肉的分布和皮肤的松紧与光泽，首当其冲地进入我的视线。等到客户以分门别类的姿势坐下来，展示着各式各样的身体语言，未曾开金口，我大抵已知道这是一位什么样子的“角儿”。我问你答三个回合后，我已经成竹在胸------客户的难题是即刻就能够解决；还是须向经理汇报；或者是需要报告公司的上一级。八九不离十！
罗伯特先生，是少数读不懂看不透的客户之一。
他一贯西服革履，步态稳重，从未显露过丝毫的颐指气使。不像有些经理们用鼻子尖儿看着人。眼眸深深的，神情浅浅的，笑容淡淡的。因为常来常往，我知道电脑系统里的罗伯特的情况------人到中年，事业有成，公司客户（享受3%至8%不等的折扣），最高保险级别。妻子年龄相仿，女儿应该上小学一年级。标准的一个中产绅士，言谈中露出英音，每句的尾音总是一顿一顿地压下，以去声结束。
隔三差五地见到他，一问一答中我觉得挺受挫折，因为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有时报销的过程中有电话打进来，他据实相告：正在保险公司报销，二十分钟左右回去。不像一些主管，捂住听筒，压低声音，说他正在开会，然后抬头看看我，尴尬一笑或泰然处之。偶尔也有闲聊时分，我总是试探着推销人寿或者旅行保险，希望能打开他的“话匣子”，却每每以失败告终。经常来往的客户中，不乏善聊天和爱开玩笑者：要么告诉你他老婆花了五千元去镶了两颗金牙；要么说夫妻俩到意大利旅游被偷了钱包信用卡；要么向你展示她儿子的结婚照片；要么给你她看为孙女买的时髦裙装。我也跟同事一样试着与他谈及外出度假，学校假期什么的，他交叉着双手，只讲十分羡慕我有个儿女双全的家，希望我珍重。谦和有礼的微笑中，分明地写满了拒绝，我放弃了尝试。
同事们有时闲聊品评几句常来往的老客户，大家竟然对罗伯特印象出奇的好，也对他的腼腆持重，少言寡语充满了好奇。“没人能和他聊起来，”同事婀嫚妲一边耸着肩一边笑着说：“也许他有一个大秘密！”顺便飞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八月的一天，阴阴的冬日。罗伯特一如既往地来分理处，恰巧被我叫中了他的号码。打过照面之后，分明看到了有别于往常的一丝迥异：罗伯特的眼神里阴霾尽扫，眉宇间绽开如释重负后的光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一回，就等着他来告诉我！
罗伯特靠近柜台坐下，身体前倾，递过来会员卡，搓了搓手，低着声说：“我可否更改一下会员资料？”“当然可以，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我一本正经的回答。 “我想把前妻和女儿的会员资格取消，换上新婚的妻子。” 尽管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也难以掩饰心里的那丝兴奋。
哎呀，看走眼啦！真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罗伯特肯定是百分之二百的不知道谁是秦香莲，而我从现在起就管他叫“世美罗伯特”。转念一想：关我屁事！这是人家的个人隐私，叫你干嘛你就干嘛！再说了，何以见得就是他的原因，也没准老婆带着孩子泡上了别人呢？出国前国内讲新“四项基本原则”（工资基本不花，吃饭基本靠请，烟酒基本靠送，老婆基本不用。）都久有年头了；现如今国内对妾，情人，二奶和“失足女青年”都实行了科学化系统化档案化日记化管理；罗伯特小心谨慎地只换了一个妻，而并非澳洲常见的同居------与国内那些动辄拥有成十上百个情人的高官比起来，连“小巫见大巫”都排不上！
“我需要您的证明文件，以办理相应手续。”我释释然地说道。真怪！有备而来的罗伯特递过来文件时，他的手竟然还有些抖。“忒激动了，不至于吧！”有点纳闷儿的我接过来并打开了那一叠文件。
第一份，竟然是一张死亡证明书！
第二份，竟然还是一张死亡证明书！
顿时寒气袭人，办公室内的空调仿佛停止工作了。
手足无措之际，我忘记了说那句：“I AM SORRY TO HEAR ABOUT THAT !” 的应景儿套话。定定神儿，吸口气儿，小心翼翼地核对死亡证明书上的日期，确保无误后，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罗伯特的女儿去世时仅仅八个月大！整四个月后，妻子也告别人世！
不知道是我的反应超出了罗伯特的预料，还是伤心往事又上心头，我能透过泪眼看见他眼里的泪光！他女儿的病极为罕见，是一种基因突变，几十万分之一的发病概率。直接受损的就是大脑。病发之前没有征兆，一病之后就神志不清，抽搐昏厥。可怜孩子尚小，不会说话，只会啼哭。夫妻俩造访的尽是顶尖的专科医生，无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最终不治。相濡以沫的妻子身为律师，是罗伯特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人八年前从英国北部小镇移居澳洲，顺风顺水；从未料到“惨事”竟这样发生------女儿昨天还在地毯上爬来爬去四处“探险”，拾起玩具哈哈大笑；今天就只能哼哼唧唧地躺在病床上！妻子根本不相信现实的残酷，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孩子早夭的事实，日思夜想，以泪洗面。从最初的少饮少食，到后来的不饮不食。最终，在女儿周岁忌日那一天，撒手人寰！
一年之内，妻女双亡，罗伯特面对的是多么艰难的一段人生遭遇；而到他再婚，经历了五年多的时间，各种滋味，恐怕非身临其境者而不能得知！蓦地，他的言行举止在我脑海里一一回放：他的深眸浅笑，他的持重腼腆，他的恬退隐忍，他的笃定自尊。“我不是没有想过与妻子女儿一同离去。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罗伯特认真地说道。
办理好一切手续，我婉转地向罗伯特解释有关退款的问题：“每年将近四千元的年费，一半退还，乘以五年，是个不小的数字，我需要先打报告给部门经理，然后由部门经理再向区域经理打报告，恐怕要费些时日。”话还没有说完，罗伯特摇着头，用眼睛打断了我，“为什么要退款？今天以前，她们娘俩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我们一直是快乐的三口之家！”
一句话，说得我眼泪再一次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