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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感受录》致牧青
作者:冰夫  发布日期:2011-07-24 02:00:00  浏览次数:3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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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无悔,岁月留痕
——读《感受录》致牧青
 
牧青:你好。
正在给你写信,恰巧你的信先到了。你的《战地感受录》,写得很好,文笔流畅,真实细致,既有纪念意义,更具历史价值。它不仅反映了那个时代,那些崇尚理想、怀揣浪漫主义的年轻人的信念和追求,而且通过你的战斗生活纪实,写到那时候,战争与苦难对人类灵魂的拷问,人和人之间毫无功利的纯净的友谊。在我看来,这是比黄金珍贵、如今社会人们所向往而难以企求的。
 
 
你这本《感受录》我是第二次读。读的很慢、很慢。这几个夜晚,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与泪水,多少次面对电脑上的那些文字衍化出的人和景,那狼岭山脉的漫天飞雪,那长津湖岸雪堆中露出的烈士们的大头棉鞋,那汉滩江边倒在炮火中的战士,那西方山下血火熬煎的指导员,以及南朝鲜德屯里赶着牛车爬犁赠送苹果鸡蛋的阿爸吉,八井里的春节联欢会的朝鲜姑嫂,梧木水蹲在灶下的“阿妈妮”用木棒拨弄炭火将烤得焦黄的玉米棒递给我们……种种情景,居然让我像孩子似地,禁不住伏在桌上抽泣。
甚至有一天夜里,我看过“争夺西方山”那一章,很晚才睡觉,竟在睡梦中痛哭,老伴摇醒我问:“怎么啦,哭得这么伤心?”我说,我又跟孙牧青一道上了西方山。她沉默了许久、许久,才悻悻地说:“都是六十年前的事了,还想它干什么?”我反问她:“你能忘?”她缄默了。1951年7月,她在76师文工队,她们男女几个队员组成的小分队,曾跟随师青年科长赵长秀,越过五圣山前的封锁线,星夜爬上西方山上的坑道,慰问连续三次打退美军反击、扼守西方山的红四连。就是这个连队,我跟卢诗溪股长去采访时,他们那时150多人,在和美军两次争夺战中,最后攻上主峰,连级干部全都牺牲了,只剩下一个负伤的排长,领着五个伤员回到了山下包扎所。当时卢股长和我禁不住抱住他们痛哭。
你知道,在朝鲜战场,我们流过血,但很少流泪。如今,看到你的这些回忆,我却常常失控。你我都已是年过八十的老人了。可以说,这一生经历过无数坎坷,生活的甘苦,炼狱的磨难,社会的沧桑,人世的冷暖,我们无不一一品尝。你比我尤苦,尤甚。但记忆力你比我好。60年前的许多事,我已很模糊,你却清晰如初。当然,也有一些人和事,铭刻在我心头,永远难以消逝。经过你的激发,使我这些日子一直处在亢奋中。
 
 
你在前言中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那金戈铁马战火纷飞的岁月,时常縈绕在我的心际,‘铁马冰河入梦来’。”是的。朝鲜战争已经过了六十一年,我们怎样来回忆这些人和事,怎样反思这段历史。或者说,回忆和反思,怎样才能珍惜而重新认识人类苦难的历程,怎样才能坚守无愧于人类的尊严,怎样才能自豪地仰望华夏灿烂的星空,俯视心中的道德良心?
我知道,多少年来,你始终忘不了那血与火的岁月,你忘不了战友间的生死情怀,尤其是经历了二十多年炼狱之灾;如今,你用朴实的文字,蘸着闪耀青春与苦难之光的记忆,为历史留下对人生的回眸,对生命的挚爱,对无悔青春的信念。无疑,这是你《战地感受录》拥有真实生命力的源头。我相信,看到它的人们,尽管已是我们的儿孙辈,他们也许会感动,沉思,也许会不安。
为什么?当初,我们从理想与信念出发,沐浴激扬的时代洪流,亲眼目睹战时的朝鲜,与现今真实存在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些勤劳善良的人民,一个个为什么被从天而降的灾难,突然卡在缄默的喉咙里,连一声叹息都不能发出?那些可爱又可敬的兄弟们,为什么不能象人一样地生活在人类的世界中呢?这个问题曾深深地困扰着我。
就在这个月三号,我的女婿(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副教授)被联合国委派参加专家组,一行五人到平壤工作,给朝鲜环境治理的教师学者授课一周,所见所闻,令人难以置信。物质极端匮乏,人民生活穷困,专家们不仅行动受限制,而且严禁与老百姓接触。我女婿有一次讲完课,抓紧陪同人员离开的间隙,沿着宾馆的后门,独自走了一段,正巧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头顶包裹迎面走来。我女婿拿着相机迎上去问(以手比划),可不可以为她照一张相。那妇女看懂了,点了点头。于是,我女婿拍完照片,正跟那妇女握手表示感谢。哪知他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穿制服的女士,她既严厉地呵斥那位头顶包裹的中年妇女,又强行抢去我女婿的照相机,并将他带到警察局。局里没有人会讲英语或汉语。局面弄得很紧张。后来那位女士看到我女婿身边的宾馆住宿卡。立即打电话。于是朝方的接待人员火速从宾馆赶来,又是道歉,又是赔礼。连说“误会,误会!”但最后依旧要将胶卷曝光。至于他们在平壤一周,所经历的许多现今世界无法理解的事,不赘叙。
仿佛是上苍有意的安排,当我女婿回到新加坡,给我打越洋电话讲这件事时,我正在读你的《感受录·夜宿》:
 
在路旁的峡谷里影影绰绰看见几座闪着灯光的茅舍,我们去邻近公路的一家敲门,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还有一个学步不久的小女孩拽着她的裙子,怯生生地偎依在她妈妈的身旁。她听说我们是来借宿的,热情地开了另一间的房门,并去灶房为我们烧开水(朝鲜百姓冬天也喝凉水),我们顺便去热一下粮袋里的馍馍。“阿孜妈妮”(大嫂)见我们就这白开水吃馍馍,立即盛了一碗野菜给我们;交谈中得知她丈夫当兵去前线了,家里就母女俩。我们给了她孩子两个馍馍,小姑娘捧着馍馍,脸上漾起一丝令人酸楚的笑意。
这一晚我久久没能睡着,王觉和王沄辗转反侧,似乎也难以入睡。
山村的夜,寂静萧索,夜半听到有人大声地和隔房的“阿孜妈妮”在说话,像似一位老人严肃低沉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听到大嫂凄切的啜泣,渐渐地,大嫂的哭声越来越响,继而是母女俩撕心裂肺的哀号。我的心像铅一样沉重。我们三个人谁也没说话,但都已经明白那是房东“阿孜妈妮”母女俩在哭泣。那凄恻的哭泣声,一直延续至天明。
曙光透过窗纸带来新的一天。我们留下所有的干粮,蹑足出了门,生怕惊动心力交瘁的“阿孜妈妮”,悄悄地离开了。我们请邻居“阿妈妮”(大娘)转告房东,感谢她供我们借宿。邻居大娘告诉了我们最怕知道的悲惨消息:房东“阿孜妈妮”的丈夫阵亡了。
…… ……(引用时文字有所压缩——冰夫)
你在《感受录》中还写了许多勤劳、善良、坚强而温柔的朝鲜女性,那些情景生动地展现在眼前,朝鲜妇女的一张张真诚的面孔,被苦难的时代折磨,经受了多少难以想象的苦难。而如今,她们的后辈(子女、儿孙)在独裁专制的金家王朝淫威下,被严酷与荒谬的逻辑挤压着、扭曲着,却往往连呻吟的机会都没有。
 
我从你的书稿中得到很多启发,我将珍贵保藏。有的也可能要引用。比如二次战役后在八井里过春节。当然也有一些你忘了。比如李朗在新兴里病重回国,我们一起从新兴里战场拿着卡宾枪对着天狂射;又从坦克和汽车傍边,拣到很多美国兵的家信与照片,发了一通感慨;看到山路边的烈士遗体,大棉鞋头露在雪堆上,你对我说:‘这些人躺在这里,他们的家人还在盼望他们呢。”我低声念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当时并无意暗示双方死去的士兵,但想起来还真有些后怕。
 
                     三
 
多少年过去了,历史对我们经历过的人,都已成为过去,曾经在历史上发生的事件,都将一件件被人们淡忘以至湮没。但你和我,却无法忘怀那些曾和我们共同经历血与火淬炼的战友,我们会永远怀念他们。我知道,历史的丰碑上没有留下他们的姓名,但是他们为了中华民族的生存与尊严,默默的在朝鲜英勇奋战,贡献青春;以至回到祖国的漫长岁月中,几多风雨,几多磨难,又严酷地拷打他们的灵魂。
你知道,去年,我写了一部叙事长诗《远去的群山》,其中的主人公“曹牧云”就是曹(宠)、牧(青)和云(我)各用一字,那是我们年轻时的身影。
在长诗第八章开篇中,我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在难以诉说的
激情和苦痛之中,
朝鲜战争结束半个多世纪了。
那些高举红旗与炸药的人,
那些期待闪电和雷雨的人,
那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战士,
那些喝令风云变幻的将军,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他们又留下了什么?
 
这些诗句我是噙着泪水写下的。这不仅是我首先想起我们敬爱的彭德怀总司令;而且因为在字里行间,闪烁着创作组那逝去的战友王觉、卢诗溪、李朗、王坚、王凡、张叶、韩厚忠以及老领导王剑魂、杨星华、李愉干的影子。而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从朝鲜回到山东刚开过英模大会,在莱阳驻地你的“突然消失”以及后来二十多年的牢狱之灾。你说“人生的可悲莫过于被自己真纯的拥戴者视为异己,坠入万劫不复的苦海;当年若不是胞妹的哀求:给母亲留一丝牵挂儿子的念想,早就是另一种结局了。”
牧青,值得庆幸的是“噩梦醒来已黎明”,当我们在上海重逢时,你已获平反,并且将在监狱中学得的技艺用到了谋生的工厂中,你从技术员到工程师,再到“高工”,你们民营的温州包装机械厂,享誉海内外,我看到了浙江省公安厅1985年7月为你平反的公告,更看到了你的发明证书,听到你往欧洲和埃及去参观访问的消息。我建议你将这一段生活也写出来。你凄然地摇头婉拒了,你的爱妻也不愿你再重新咀嚼那冤情那苦难。
 
 
写朝鲜战争,在一般人眼中,这是值得探讨而又富于敏感的微妙题材。
      悉尼文学评论家、资深报人奥列在看了《远去的群山》后,写信对我说:“对于志愿军的壮烈,中华儿女的热血,中国人是刻骨铭心的。电影《英雄儿女》、《上甘岭》确实激励着一代中国人的自强不息。但是,今天如果仅是歌颂志愿军的壮烈及青春无悔,不反思这场战争,那么,这种作品只能打动当年战争的经历者和付出者,因为那里流淌着他们的鲜血,留下他们的生命记忆。但对于战后的一代,历史已是过眼烟云,翻开了新的一页,是可歌可泣,是可悲可怜,是可褒可贬,曲直是非都有了新的审视尺度。”他又说:“当然,如果因社会发展了而盲目否定这场战争,无视中华儿女的献身,那也是对英烈忠魂的不公。作为过来人写历史,当然要有一种深层的思考力和表现力。只有尊重历史,尊重事实,而又能站在一个历史与现实交错的制高点上去透视当年的出生入死,才能真正明白志愿军生之所然,死之价值,才不枉无数鲜活生命的付出。”
  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朝鲜半岛上这场令双方逾百万军人死伤的战争,究竟怎么回事?今天,已不再是秘密了,我在长诗中对战争的起因有一段旁白:“谁挑起这场远东的战争/长期以来众说纷纭/如今,解密的材料披露/金日成受命于斯大林”。
  不论历史功过如何,但有一条,志愿军的参战与付出,却有永远不能否定的价值。那就是在当时凝聚了国民的向心力,提升了民族的自信心,同时也向世界宣示了中国人不畏强敌的英雄气概。英国牛津大学战略学家罗伯特·奥内尔博士在《和钢铁较量的意志——清长之战》中写道:“中国从他们的胜利中一跃成为一个不能再被人轻视的世界大国——如果中国人没有于1950年11月在清长战场稳执牛耳,此后的世界历史进程就一定不一样。”
我想,你的《战地感受录》,我的《远去的群山》,都是我们的人生回眸,也可以说,两个志愿军幸存的老兵,逝去的青春火焰与岁月流水,在心底积淀的篇章,以寄托对战友的怀念,对那个时代精神的追思。
拉拉杂杂,能否作为代序,请斟酌?

冰夫 2011,6,18,悉尼,乔治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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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专区

进生2014-11-20发表
我向这样的文学前辈致以崇高的敬礼。你们怀念的我同样会崇敬他们。这里有信赖。给人民以真实的历史,让人民从真实的历史里汲取养料,这是老一辈神圣的责任,也是民族赖以永存的唯一大道。 请多保重。
安红2014-11-20发表
刚刚读完冰夫老师的《信笔雌黄》,HURSTVILLE 图书馆可借阅。再读完此篇,颇有感触,在此向笔耕不辍的前辈致敬!
进生2014-11-20发表
我向这样的文学前辈致以崇高的敬礼。你们怀念的我同样会崇敬他们。这里有信赖。给人民以真实的历史,让人民从真实的历史里汲取养料,这是老一辈神圣的责任,也是民族赖以永存的唯一大道。 请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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