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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空空舞台上的爱情彩排(15—16)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6-07-13 12:45:32  浏览次数:2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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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春季开学第一周的前三天,杨昕一直在估摸歆歆会不会主动给他发个邮件,学生总得向老师报个到吧?可是没有她的动静。他就通知她们这一届的六个同学,于周五上午九点来他工作室开会,布置本学期的学习研究事宜。他让邵颜专门通知歆歆。

歆歆最后一个到场,迟到了一刻钟。她门也没敲,直接拧着门把不露声色、一气不吭地溜进来。她穿一件齐膝长的草绿色羽绒服,那踅着的步态看上去就像一条昂起头身的青蛇。当她的目光与杨昕的眼睛相遇时,仿佛刷地一下自动遮上了一层迷蒙的薄雾,那目光旋即就避开了,但臂膀却随即抬了起来,机械地向杨昕挥了挥手,礼貌之中似露出了轻视,尊重之中似藏着倨傲,宛若那只是一个似曾见过但并不熟识的什么人,或打过交道但并不知根知底的人。她还认真地、一视同仁地朝同学们一一颔笑致意,然后在沙发上和几个女生挤坐下来。

杨昕对她的迟到和动作表情似乎早有预料,因而她的出现也就没怎么震荡他的心旌。他继续按他的思路给学生们布置任务。可他的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游移甚至锁定在她的眼睛上。这是一双多么令他陌生的眼睛啊!陌生到了似乎他从来就没有见过似的。因为杨昕对她的眼神的深层记忆,早已定格在他大脑视皮层的中心,似乎再也不能改变了。他记起的是,那个眸子里有一个像玻璃弹子内的螺旋形彩虹似的东西,或者说,那闪烁着两道亮光的镜子般的瞳仁,就像一个小小的金色笼子,似乎具有催眠作用的魔力,曾把他的整个身心都给牢牢套住了。可如今,那彩虹,那亮光,再也没有了,永恒地消失了,只剩下一层雾翳,一层水汽,死死地将整个眼眸遮盖住了,宛若一道心灵的窗子被堵塞那样,歆歆的内在世界再也打探不到了。她的眼睛似乎被石化了,再也看不到一汪秋水,而是变成了一种纯物质的东西,纯矿物的东西,即使偶尔闪现光泽,也不过是发射出一种类似矿物的灰暗光辉;即使在阳光的照射作用下,这种光辉也显不出人眼所发出的热烈而迥迥的烈焰。

杨昕还观察到,她的眼睛那失神的目光,还很不容易被他捕捉到,因为它总是在飘浮不定,四处游弋,漫无边际,漫不经心,冷峻而又轻佻。这双令他越来越陌生的眼睛,让他联想到了张国荣。他确认,她此时的眼神就像自杀前的张国荣一样,是那么的忧郁、黯淡、迷茫、浑浊。

杨昕讲完之后,就要同学们一一报告自己本学期的研究计划。歆歆仍然是最后一个才讲。她像是昨晚完全没睡觉似的,没讲上几句话就要打哈欠似的倦态,更加深了她那天鹅绒般的青黑色眼影,使得那双眼睛更显得睡眼惺忪了。而她说的内容让杨昕大吃一惊,是他没有想到的。她说她要换毕业论文的选题,原来的那个福柯的题目做不了啦,她现在想做进化心理学方面的。她说她现在对择偶感兴趣,特别是短期择偶,说直接点,就是婚外恋。她还提供了几点理由,表明她擅长做这样的选题。一是她比在座的同学们年纪都大些,又结了婚,做婚外恋的题目再合适不过了;二是她自承在这方面她比较有经验,这方面的事儿见得多,比较容易收集资料。

她似乎说得头头是道,对拿下这样的选题信心满满的,连邵颜也随之呼应,说歆歆适合做这类的题目。杨昕由于没有思想准备,也不好在这样的场合直接否定她,就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说,更换选题一定要慎重,不能朝三暮四。杨昕注意到,歆歆仿佛是梦悠悠地扫了他一眼,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当了耳旁风。

整个三月和四月,杨昕只瞧见过歆歆两次,一次是在走廊的1201的教室门前,依然是三五个男生围着她在聊天;另一次是他路过大学生活动中心的西餐厅,透过玻璃墙看到她和一个男生在谈笑风生地吃饭,那男的看起来比她要小些,杨昕是特地注目仔细瞧过的。

五月中旬,杨昕要把本届硕士毕业生的答辩会拉到校外去,这在过去还未曾有过。他的一个博士后是一家国有房地产企业的老总,这次专门赞助他到一个叫“高家庄生态旅游点”的地方进行答辩,顺便让他休闲休闲。杨昕专门发邮件给歆歆,问她去不去。可她说她没空,要准备公共课《心理统计学》的考试。他就带着三个答辩的学生外加邵颜和另一名女生去了。高家庄的老板派车来接他们,还有另两位同事的学生一起,浩浩荡荡近二十人。

这高家庄还真的颇有生态旅游的范儿,树阴浓郁、芳草萋萋、碧水浸天、燕语莺啼,最有特色的,是它那星罗棋布的仿真蒙古包,客人们就住在那里面。每个包的大小、规格、档次不一,均被冠以具有生态意味的名称,像“草萋萋”呀,“醉春朝”呀,“水声山色”呀等。好家伙!杨昕住的那个包,号称“总统套房”。

他们一大帮子中午到达,吃过饭后,老板带杨昕一行在中心地带转悠。当来到地势较高的山丘上俯瞰整个全景时,一个戴着墨镜、脸形瘦削身材修长的小伙子,胸前挎着一部单反相机,像一片轻叶似的飘至杨昕的面前。他主动自我介绍,他是艺术学院的,油画系的博士生,因对心理学特别感兴趣,还听过杨老师的课呢。这次专门跟着来,是想好好向杨老师请教的。杨昕一听就来气!忖度怎么连我都不知道?可这小子说是经另一位老师同意的,他也就没说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听小伙子说话。但有一句话引起了他的高度注意——小伙子自称“我是歆歆的朋友。”得!有这样在老师面前说话的吗?亏得你还自称“朋友”,就只差没说“男朋友”了!歆歆的“朋友”是随便能说、想当就当的吗?她可是有丈夫的!杨昕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可正在这个当儿,好像上苍要给杨昕开个讽刺性的玩笑,这小伙子把他的手机递过来,说是歆歆的电话,请杨老师接!

“杨老师,我是歆歆啊!你好吗?玩得开心吧!我本来是特别想来的,可就是没时间呀。不过,我虽然没时间来,可我的朋友来了的。对!你应该见过他的。对!就在你身边。请你多关照他。他对心理咨询特感冒。是的,他也特别崇拜你!是的。那就这样了,你们好好玩吧。再见!”

杨昕觉得她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变得像唱歌似的一长一短的拖腔。他只是嗯啊地回应着,没跟她说什么。因为她公开向他摊牌的“朋友”就在他身边,这场景无疑形成了一幅对他既绝妙又微妙的讽刺画。也许歆歆本人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只是杨昕酸溜溜的妒嫉心使他产生了这种感觉。把手机还给那人后,他就找个由头走开了。不久,他便回想起:这人就是上次他在校内西餐厅见过的那个男人。

转眼就到了第二学年的开学。那天上午,杨昕刚到工作室不久,分管研究生工作的副系主任就来找他。说是歆歆闹出事了。那个油画系博士生的妻子跑到研究生院把她给告了。说是她当“第三者”,破坏别人的家庭,暑假期间和那博士生双双旅游,她竟然还把两人亲密的照片挂到网上去了。党委研究生工作部对此事非常重视,甚至准备立案调查。杨昕一听就大光其火。至于这样吗?有这个必要吗?不管怎样,这毕竟是歆歆的个人私生活问题,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的闹腾吗?他当即向副系主任表示,歆歆的问题由他来向研究生院交涉。他还提醒,这事儿一定要在全系保密。

他立即打歆歆手机,可她还处在关机状态,时间已是九点多了,可能她还没起床。将近十点钟才打通。半小时后,她来到工作室。令杨昕讶异的是,她今天的状态好得出奇!

眼睛又透出了水晶石般的晶莹亮光,若是杨昕不知她的底细的话,定会把她看作国色天香、美貌绝伦的美女,他的学生中那些秀色可餐的女孩,没有一个能同她媲美争辉的!她那妙不可言的肩膀、腰际、修腿等的身段线条,似乎还从她的周围四散开来,宛如一尊女神雕像向四周投下的光谱,让杨昕觉得光怪陆离,幻象萌生。不过,这一切,似乎与他全然无关了。歆歆于他,不过是展览厅里的一张看似艳丽的无框图画,当小孩不留神将水枪里的水急射到上面弄湿了时,它就光泽陡失了。他真的能做到在她面前心如古井了。

她还给杨昕带了盒茶叶,这也出乎他的意外。她卖乖地说这是她的一点心意,更是她父母的敬意。杨昕开门见山说你是不是摊上大事儿了?她知道,她心里明白,老师要她说什么。可她却不以为然,撇了撇她那薄薄的小嘴说,“是啊,我被套进福柯的社会规训系统啦,享受到柔化的惩罚了。上帝啊!”杨昕叫他严肃些,说说你假期里的“故事”。她就这样拉开了话头:“哈哈!我把他搞定了,就是搞定了。真叫我高兴!谁叫他自个儿在那里自作多情的!他活该!活该!”说到这里,杨昕发现,她的眼神又兀自黯然失色,或者说一幅与己无关、幸灾乐祸的色调,一种女儿之身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神色。

杨昕从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和表里不一的伪装中,推测研究生院找她谈过话了。为了进一步弄清真相,他尽量表现得和颜悦色,要她讲讲具体是怎么回事儿。

歆歆陡然来了劲儿,那就像是回顾一次她指挥千军万马打了胜仗的故事似的。她说他俩是在美术系举办的一次画展中认识的。当时她和邵颜在大厅里溜达似的看画,他就凑上前来搭讪了。不久俩人就好上了。她在讲述过程中,那坦然自得的样子,就仿佛这次爱情端的是势所必然,就像庚澄庆唱的那首流行情歌《情非得已》那样。她一再表示,不是她追他,而是他追的她。她对他没有什么兴趣,尽管他是搞艺术的,能画得一手好画,但她还是看不上他,最多只是对他感兴趣而已。当她吐出“而已”二字的发音时,娇揉而又造作,肆意而又慵懒,那就像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公爵夫人对谨小慎微的小家碧玉发号施令那般。

杨昕说,那你就好见好散嘛,就像弹奏一曲协和完美的和弦那样,岂不是对你对他都好吗?干吗要弄得满城风雨呢?“哼!他想玩我!暑假期间占了我的便宜,还想开溜。我当然饶不了他!”他占了你什么便宜,你和他在一起了吗?杨昕一字一顿地发出“在一起”三个字,那意思歆歆当然是明白的。她说那没有,只让他吻过,摸过,哪怕是全身抚摸。杨昕的心猛然一凉!恍若房间的空调猛然降至了零下直刺他的背脊那般。他想到了可怜的自己!想到了她那冷漠的身体!他恨不得一下子钻到办公桌下面去。“他想和我就那么不了了之。我这次还算是好的,还没找到她老婆那里去,只是把我们的照片晒到了网上,让她老婆看见了。

哼哼,我就是要这样,把他搞得下不了台,把他搞臭!搞得他妻离子散、身败名裂!哈哈,我成功了!我扬眉吐气了!”

末了,杨昕又问了一句让他后悔的话:你真的就没爱过他吗?“我不爱任何男人!不管他是谁!” 这话像是一把闪着无情的寒光的利刀,狠狠地向杨昕刺了过来……

十六

下午杨昕就去了研究生院,找到研究生工作部的领导,半是求情半是担保。他说歆歆的事情用不着立案,出于保护学生的愿望,他乐意为她承担责任。他不好向领导明说她有心理问题,他知道给她贴一个“心理障碍”或什么什么“病”的标签,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他只是在讲述过程中,做了个手势,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儿,说她“这里”有点问题,有时会不由自主地做些傻事,但并不是她有道德问题,有意想要撤散别人的家庭。他让领导相信,对歆歆来说,这事儿已经结束了。他打保票说,她不会再找那个博士生了,因为她对他已经没有兴趣了。他说他是从临床心理学专业的眼光,来看待和判定她这件事情的。

歆歆知道杨昕在这场风波中帮了她的大忙,便与他的联系开始多了起来。杨昕觉得对她进行治疗的时机已经成熟。但又不能让她意识到,他把她当作病人了,在对她进行心理治疗。而是要让她觉得老师在教她心理咨询的技巧,把她作为他的爱徒来对待。于是,杨昕的第一步是带她观摩自己的咨询实况。他咨询时一般是不带学生参加的,这会影响甚至干扰到咨询的氛围。但他为了与歆歆更接近,让她产生对他的信任感和依赖感。有了这个作铺垫后,杨昕给她做投射测验。因为她喜欢画画,这是观察她的心理特征的便利手段,非常难得。他鼓励她多画些画给他“欣赏”,并夸奖她有很好的天赋,今后有可能成为不错的画家。在他的鼓动下,她确实画了不少画给他。他对这些画一一作了分析,初步诊察到了她在情感上的一些明显症状,并概括出她情感问题的基本特征。杨昕还在给来访者做“沙盘游戏治疗”时,特意将她带上,适时地让她也来摆摆“房、树、人”,从中洞悉她对爱情、婚姻和家庭问题的看法和应对方式。从中他得知一个新情况,歆歆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给她认了个干爸。这个人是她爸在部队时最好的战友,常到她家来玩,彼此好得就像是一家人似的。他对她特别好。给她买漂亮衣服,买好看的布娃娃玩具,还时常带她上街买好吃的东西。

杨昕过去那直觉上的判断,现在终于变成了无庸置疑的事实:歆歆是个边缘型人格障碍者,她拥有这类患者的所有症状和行为表现。单就情感方面,特别是爱情来说,她是一个失去了爱情能力的人。这样的人通常是媒体中反复出现的那种“风流女子”——风姿绰约美貌绝伦,性感风骚令人迷醉,擅长巧妙地勾引男人;但她们是狂热的自恋者,只爱自己,潜意识地厌恶男人。与她们谈恋爱常常是一场灾难,开始爱得疯狂,可好景不长便移情别恋,最终分道扬镳。在法语中有一个专门的词,Une femme fatale ,字面意思为“带来灾难的女人”,就是专指这类女人。这也大致对应于中国男人私下所诅咒的“红颜祸水”。

杨昕免不了有时会自怨自艾。一个专攻边缘型人格障碍的人,竟反而受到这类女人的深深折磨和伤害,他一方面不得不哀叹自己命运的如此多舛!另一方面也更加认清了这类心理疾病的可怕和繁复。常有人说,爱情的回报是友谊。可对现在的杨昕来说,不幸爱情的回报则是怜悯!是恻隐之心!他不仅怜悯她,同情她,似乎还变得更加地“爱”她了。这种爱,发自对她的心理障碍的客观认知,对她的所作所为不带任何偏见的对待和体谅,就像他对待任何一位来访者一样。他甚至希望他的这种特殊的爱,能够让她获得新生——爱情上的新生,让她重获爱情的能力,让她实实在在地享受到爱情,让她能真正体验到爱情带给生命的意义。

他仍然给她提供第二学年的导师经费资助,尽管在旁的同事看来,把本来就可怜的科研经费用在一个硕士生头上,简直就是在河面上打了水漂。他还让她和另两位博士生一起,出席了十月份在青岛举行的全国心理咨询学会的年会,由他全额赞助。为了省钱,他自己都没去。为了改变歆歆的生活方式,他甚至还建议她休学一段时间,劝她生个孩子。按他的治疗理念,也许做了母亲之后,她就会滋生爱的能力的,同时也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搞那些风流韵事了。

可她不想生孩子,坚决不生!她说她的老公太差劲,一定会想办法离开他,离婚只是个时间问题。她还提供了论证。“也许我学的是福柯。他说追求真实生命自由的人,没有什么生殖的欲望。我正是这样的人。有了孩子,我就会不自由,不能随意相爱,生活就有了累赘,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到了开春的时候,她又向杨昕提出要改毕业论文的选题。“我不搞择偶研究了。简直无聊之极!男人都让我讨厌死了,我还研究女人择偶干什么?岂不是笑话!再说,我还不知道择偶是咋回事儿吗?就那么回事。我想要的男人弄不到,我弄到手的男人又是我不想要的。真没劲儿!嗳,杨老师,您还是让我回头搞福柯吧,只有他对我的路子。”杨昕只好又同意她。他对她的论文倒不是特别担心,因为她聪明,有灵性,出手快,只要她感兴趣,哪怕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她就可以把论文写出来。

直到此时,杨昕不得不承认,歆歆的心理障碍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善。主要原因是她丧失爱的能力的深层心理根源,还远远没有找到。于是他准备给她实施柯恩伯格教给他的独家秘笈——“微精神分析”。他一般不使用这种治疗方法,主要是太费时。每周平均要分析不少于十五个小时,每周至少五次,每一次要数个小时。这种疗法的理论假设是,人,从肉体到精神,是一个由很多尝试组成的尝试。而微精神分析,就是一种专门捕捉、解剖尝试的技术。也被称为“长分析”。是对弗洛伊德“自由联想”法的新拓展。主要内容是,来访者根据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包括两次微精神分析之间发生在自己生活中的事情,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进行自由联想。可通过来访者的照片、音像视频、私人通信、图画、录音等作为分析的材料和手段。这种疗法的优势是,让来访者能够仔细研究自己过去及现在所进行的尝试,从而提供彻底自我解剖的可能性。

杨昕为她进行了为期两个月(四月至五月)的分析。下面是一段录音下来的最重要的记录摘要:

“……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在我大约十岁那年,我干爸带我下楼在院子里玩……当时就我们俩。他拿出一幅扑克牌,在我眼前晃动……晃动……我看清楚了……那上面全是裸体,赤裸的男人,一丝不挂的男人和女人抱在一起……我当时脸羞得像火烧一样,心里害怕极了……最可怕的是男人的那个东西,那又猩红又黝黑的像大肉虫那样的东西……我现在都觉得恶心……我好像就要吐了……要吐了……

(五分钟沉默。然后:)

……在我十二岁那年……那年夏天,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终生难忘啊!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我干爸把我……把我……把我弄了……就是把我害了……那天,我爹妈回老家了,我爷爷去世了,他们把我托给了干爸……那天比较闷热……中午,我刚刚午睡起来,我干爸就来到我的房间,坐在了写字桌前……他给我买了一条非常漂亮的连衣裙,黄绿色的里子上面,缀满了像映山红那样的小花……我高兴极了,赶紧试穿起来,觉得非常合身……我在衣橱的穿衣镜前看了又看,还不停地转起圈来……转着转着,不小心,一个趔趄,一下子坐在了干爸的腿上……他顺势揽着我的腰,要我坐下……

(三分钟沉默。然后:)

……我先是侧着身子,坐在他腿上的……可坐着坐着,后来不知怎的,就变成我面对面地坐在他的大腿上了……他又给我讲起了他在川藏公路上开车,是怎么样遇险的故事……我完全被这些惊险的故事听呆了……只是偶尔觉得……觉得他的手,在我的下身什么地方,摸了几下,我的短裤也被拉动了……但我没警觉会发生什么事情……后来,我隐约觉得,一个硬梆梆的东西顶在了我的下面……开始只是有点发胀,但我已经不安起来,想要挣脱什么似的……我干爸满脸是汗,胀得通红……我的后背,被他的两只手死死地箍住,我完全动弹不得……突然,一阵剧痛……撕心裂肺的剧痛,从我下身袭来……那种疼法啊!就像有一把尖刀,从下身直捣我的心脏……我‘啊!’的一声,几乎要昏过去了……我的神志还是清醒的……

(两分钟沉默。然后:)

……见此情境,干爸也吓坏了……因为地上有一滩鲜红鲜红的血,而且我的下身还在继续流血……他赶紧把我放在床上,让我平躺着,可是血还在流……他当过兵,知道止血的办法……他弄来云南白药让我喝……到晚上的时候,流血被止住了……

(十分钟沉默。然后:)

……第二天,他可怜巴巴地向我哀求……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爹妈;只要我不告诉爹妈,我的什么要求,他都可以满足……我当时什么都不懂,我只是要求他向我保证,以后不再做这样的事了……他确实对天发了誓……我今天还记得他当时那番狼狈的模样……

(两分钟沉默。然后:)

……我是个讲信用的人。我也就一直没有告诉我爹妈……我也没有告诉过任何别人,就您除外……您是第一个知道此事的人,因为我极端信任您……”

歆歆在自由联想状态下的无意识回忆,让杨昕简直是如梦初醒!尽管在理论上他早就预料有这个可能,但他仍然不愿相信这是真的。这是一个在幼年期里经历了弗洛伊德式“创伤性经验”的女人,按杨昕的解释,属于性创伤的经验。这种性创伤,将会对她长大成人以后的爱情和性生活,产生灾难性的影响。至少,她会对“性”恐惧;会对男人恐惧;也会对年长男人或父亲式的男人恐惧。尽管这种恐惧感她本人意识不到,但仍然会无意识地支配她对两性关系的处理方式。她对男人往往是既“爱”又恨的:意识层面上是“爱”,需要男人。无意识层面却是恨,不需要男人;爱,是假象,因为她害怕孤独,渴望身边有个伴侣;但她又会讨厌男人的靠近,希望他离开,滚得远远的。“别离开我。”——意识层面上的“爱”;“我讨厌你!”——无意识层面上的恨。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恨,就像痛恨凶恶的敌人那样。正是这种恨,导致了她爱情能力的最终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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