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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早期作品《灶火》和《麦秸垛》的分析(3)
作者:萧虹  发布日期:2015-08-20 19:09:34  浏览次数:3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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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青对性欲的态度是相反的。她并非没有性欲的觉醒。然而,她乖乖地服从社会的道德标准,因为她聪明地意识到不这样做就会得到严酷的后果。当沈小凤和陆野明被审问的时候,她庆幸自己对感情处理得当。她故意不阻止陆、沈的接近,表面看好像她很大度,实际上她是利用沈小凤来中和陆野明对她自己的欲望,也就是说,沈小凤成了她自己欲望神坛上的牺牲品。她有意让他们跌入欲望的泥沼,这样一来,陆野明从此厌恶沈小凤,因为她把他导入一个烦恼的处境,杨青也就从此消灭了一个情敌。同时陆野明对她就会更顺从,因为他自觉做了亏心事。在道德上她比他站在更优越的位置,让他终身服从她。她的真正意图可以从一点上看出:在调查之初,所有其他的女学生都不愿供出在麦秸垛下的女生是沈小凤时,杨青却毫不讳言地指出是沈小凤。铁凝甚至用出卖耶稣的犹大来比喻杨青的出卖行为。

在故事结尾时,杨青终于面对了自己的性欲。这时已经没有任何危险,因为她已回城工作。她和陆野明开始约会,但他们之间始终没有燃烧起年轻人应有的热恋。他们也终于谈到结婚,但有鉴于他们缺少激情的约会,读者对他们的婚姻大概也不存太乐观的看法。很可能杨青跟红楼梦里的薛宝钗一样,她虽然得到了贾宝玉。但是那只是宝玉的躯壳,那个多情的公子却已经不存在了。因此压抑自己情欲的女性可以安稳度过一生,却难以尝到爱的激情,这未免也是一件遗憾的事。

2. 积极争取性的关系。

沈小凤跟大芝娘都积极地去争取与她们所爱的人发生性关系。沈小凤对陆野明的欲望一开始表现在常常无故跟他找茬,继而在人前说到他口气好像说到自己最亲密的人。陆野明却一直在避开她。在审查的时候她不但直言不讳自己采取主动,而且理直气壮地说出她的动机,那就是要尽快先“占住”他,使别人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他。而陆野明对审查者所给的理由是:我腻歪她。这似乎是说他被纠缠得没办法才和她发生关系的。她没想到即使如此,陆野明最终对她还是不能接受。

大芝娘虽然大度地答应和她的丈夫离婚,但是她不愿这般轻易地完全放弃做妻子的权利。这时,理论上他已经和她离婚了,开口要求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是她觉得白做一场夫妻不值,她要生一个孩子来填满自己的生活。这种要求可能给她带来羞辱,可是她自己却觉得理直气壮。

为什么这两个女人不顾社会对主动发起性要求的女性可能给予的羞辱而勇敢地去做呢?王绯在评论《麦秸垛》中这两个角色相同的命运时认为是一种“惊人的轮回”(9)。她认为大芝娘想生孩子是“用生育来证实自己为人妻的价值”。而沈小凤“没有因为时代和文化风尚的变化而从本质上拒绝重演上一代妇女命运的悲剧”(10)。我的看法却不尽相同。大芝娘主动要求与丈夫发生性关系,固然是为了要生一个孩子,但铁凝很清楚地说明是为了要制造一个爱的对象。她天生被赋予一颗充满爱的心,她需要付出爱。没有异性的爱,她需要有孩子来接受她的爱,她愿意有很多孩子,但是即使在唯一女儿意外死去后,她的母爱就分给了像杨青和沈小凤这些知青和没有母亲的五星。这算不算是为了证实她的价值?我觉得难以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至于沈小凤,她的动机可以说跟生育完全无关。她明白地说是为了“占住”陆野明。也就是说是一种强烈的爱驱使她这样做。这跟用生育来证实自己的价值就更没有关系了。我认为她们两人都做了一个有意识的选择:她们选择去占有自己爱的男人,即使明知只是短暂的一刻也好。她们的选择是主体性的,作为自己的代言人而做出的。因此,在铁凝的笔下,女性并非被害者而是自主的个体。

在中国传统的文本里,妇女不是被描写成中性或无性的,如正史及方志中的贞女烈妇,就是被渲染成淫妇,如《水浒传》和《金瓶梅》中的阎婆惜和潘金莲。沈红芳认为铁凝从正面肯定女性的欲望。她把女性的欲望和女性丰满、健康的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紧密联系在一起(11)。铁凝写女性欲望没有任何偏见,而且不流于简单化和公式化,在近现代的文学作品中是少见的。比起王安忆的爱情三部曲圆熟而不着痕迹,同时更具感性。陈染以来更新的女作家挖掘得虽然更深,但生涩而内向,不像铁凝的作品对普罗大众都具有感染力。正如沈红芳所说;“铁凝对性的思考与表达,一开始就与社会和人生紧密地联系着。”(12)有评论家曾经说过,铁凝并不是以女性主义见称的作家,但她却深具女性意识,并且努力去为女性的命运寻找答案(13)。她能够用自然主义的手法来写女性的性欲,既不写成负面,也不丑化它,而把它写得跟母乳一样健康自然,也同样的有益。她不把女性在性方面采取主动看为羞耻,有时还用幽默的笔调来叙述。铁凝这种不带批判意识的态度,可能正是得益于她所描绘的农民。

若问为什么性别在一个女作家的作品里会是暗流而不是大张旗鼓地写呢?我的臆测是:除了前面提过铁凝不想凑女性主义的热闹以外,恐怕还有两个原因。一是铁凝不是一个叛逆性很强的作家;二是铁凝的风格趋向含蓄甚至隐晦的一面。

首先,在铁凝的作品中不是没有批评现实社会的地方,然而,这些批评多数都不是正面的秉笔直书,而是较为轻描淡写地带过。最重要的还是她是站在权威的同一面略作冷嘲热讽,而非跟权威对着干。不小心看的人,很可能会忽略了这些批评。就拿我们讨论的两篇小说来说,《灶火》里面写灶火弄不懂为什么集体突然不重要了,人人又蜂拥去走过去认为是资本主义的道路。难道这不是对现实绝大的讽刺吗?灶火的正直造成他的贫穷,以至于连个老婆都娶不到,而支书却还鼓动灶火多卖柿子给合作社,为的是要用他一个人的柿子来搪塞上面,让其他人,如他自己的儿子,可以把柿子推到市场上去卖多点钱,不但是对人们的拜金主义的挖苦,更是现实的讽刺。最可恨的是:这些人非但不领情,反而对灶火的好心报以冷笑。但是这一切,铁凝都是用一种平淡的口气叙述,并没有口诛笔伐。无心人很容易就错过了。

在《麦秸垛》中,对于农村在20世纪仍然把女人当货物,可以随便交换与买卖的事实也讲述过。老效知道栓子喜欢他的老婆后,就向栓子提出用自己的老婆来换栓子那双从日本兵死尸上脱下来的皮鞋。花儿是从四川的家里逃出来被卖到这里来的。她和因成分不好娶不到老婆的小池相处得很融洽,也被村子里的人接受的时候,丈夫突然从四川来要人。警察和村子里的人都认为花儿非跟他回去不可,因为花儿是逃妻。没有人想到该问问花儿自己的意愿。尽管她一百个不愿跟丈夫回四川,村里的人也都同情她,可就是没有人站出来替她说句话。因为法律上没有解除婚姻一天,她还是属于她丈夫的。回到四川之后,她还能跟她丈夫离婚再回到这里吗?大家都知道是没有希望的,但也只得让她走了。铁凝叙述故事只是娓娓道来,从不加任何评语,也听不见她的“作者的声音”(authorial voice),只有用敏锐的触角才能体察到其中的真味。这种不做尖锐评论的写法,也许就是郜元宝所说的柔顺之美吧?

铁凝的风格一贯都是较为含蓄的。从《哦,香雪》到《大浴女》都不轻易透露她的主旨所在。读者必须自己去体会。因此会产生见仁见智的情况。这显得铁凝的作品的复杂与多层次。例如《灶火》中灶火和小蜂二人之间微妙的感情写得似有似无,难以捉摸。恰因如此,他们两人的性别角色才有文章可做。在《麦秸垛》里,杨青这个角色,到底是正面还是反面的,也是见仁见智的。作者自始至终都没有向读者表露她自己的态度。其中对性欲以及人物的思想感情也只从他们的动作言语中揭示出来,而不是直接描写的。

总而言之,铁凝不愿意自己的作品太透明,故意留很多空间给读者去揣测与想象。如果这个看法不错的话,她写性别也好,写其他东西也好,势必要将它用隐晦的方式来表达。

2007年8月4日于悉尼

【注释】

① 郜元宝:《柔顺之美:革命文学的道德谱系——孙犁、铁凝合论》,载《南方文坛》,2007年第1期。

② 铁凝:《灶火》,见《铁凝文集》第三册,323—324,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③ Lu Tonglin:Misogyny,Cultural Nihilism and Oppositional Politics:Contemporary Chinese Experimental Fiction,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20。

④ 铁凝:《麦秸垛》,见《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

⑤⑥⑦⑧ 铁凝:《麦秸垛》,见《没有纽扣得红衬衫》133、145、146、179页,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

⑨⑩王绯:《铁凝:欲望与勘测——关于小说集〈甜蜜的拍打〉》,见铁凝的《甜蜜的拍打》,315页,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

(11)(12)沈红芳:《女性叙事的共性和特性——王安忆、铁凝小说创作比较谈》,192、189页,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

(13)Lily Xiao Hong Lee and A.D.Stefanowska,eds.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Chinese Women:The Twentieth Century,1912—2000,M E Sharpe,Armonk,NY,2003,p.516.

(萧虹,澳大利亚悉尼大学中文系高级讲师,本文系作者在2007年的澳大利亚中国研究会双年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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