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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外婆的老屋
作者:海曙红  发布日期:2015-04-04 20:37:32  浏览次数:4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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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我们姐弟相约飞回中国去看望一百零五岁的老外婆,听说老外婆自从搬进摩登高楼居住后就一直卧床不起。外婆在运河旁的自家老屋住了大半辈子,就因为开发商要拆除运河边上的老房子盖新楼,她未及收拾对老屋的怀念就住进了高层公寓。想想她一大把年纪,一下子换了一种新的生存环境,肯定会不适应,果然老外婆没有捱过去年年底就无疾而终,一想到老外婆,我就会想起她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

外婆的老屋在运河旁的一条老街古巷里,顺着数百米长的沿河老街打九个弯就到外婆家了。小的时候,我常去外婆家玩,那时外公还在世,与他们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同住。外婆的老屋粉墙黛瓦,砖木结构,有天井有穿廊,楼上楼下两层。楼下的客堂间很大,冲着光线最亮的那面雕花木格门一溜儿就有六扇,阔绰的八仙桌后面有一个很高的桃木长条案几,上面摆着古董瓷瓶和香炉。外公外婆常坐在红木太师椅里看我们玩耍,表姐妹表兄弟一大群孩子碰到一起就热闹得不行,一个个追着从东屋窜到西屋,楼上逃到楼下,闹到出格时,外婆会把每个孩子捉到客堂间里,各吃一记“生活”(吴语方言,意为受惩罚),以结束战争,于是大家太平。

夏天热得难受的时候,我们会去外婆家住上几天,每当太阳西落,外婆就会敞开老屋连着天井的大门,沿河老街上的左邻右舍们就会端出搪瓷脸盆,在热乎乎的青石路上泼上几盆水,然后大家各自搬出木桌板凳竹椅藤榻来坐在街弄上,男女老少们吃饭的吃饭,乘凉的乘凉,街坊邻居聚在一起竟亲如一家。老的们悠哉悠哉地摇着蒲扇,小的们一刻不得安宁,那时候也没啥可乐的,惟一能够解闷的就是缠着老的们讲故事。

外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在商务印书馆当过排字工人,是个武侠小说迷,很能喝茶,喝的茶都是功夫茶,黑浓黑浓的,性格出奇地文静,说过的话很少,满肚子的故事就是倒不出来。外婆不会讲故事,但开口闭口都是民间的老话,一套一套的,俗是够俗的,我小时候听不懂但全记住了,记得外婆摇着蒲扇用侬侬的吴语吟过的一首儿谣:“扇子有凉风,外婆拍蚊虫,啥人要来借,等到八月中。”好象夏天里有把扇子在手,知足乐哉,既可生风又可灭虫,这样的好东西不得轻易借给他人。

我喜欢到外婆家玩,对我诱惑很大的其实是运河。外婆的老屋靠着运河边,到外婆家还可以过摆渡,好象抄近路一样,上了摆渡船,一人一分钱,自己把钱币放在船头横隔上的一个小木盒里,等大家都坐稳了,老船公便会很轻松地掉转船尾,摇摇橹,摆渡船就摆到水中央了。但见河面上的乌蓬船如穿梭般往来,谁也不会碰到谁,再看看沿岸民居的临河石级上,挥舞棒槌打衣服的人也很有趣。

那时的运河水清净极了,顺着河岸边的石级码头一级一级走下去,站在浸了水的石级上,撩点水花出来玩玩,真是件很惬意的事,尤其天热时,恨不得一直泡在水中,常常泡得一双白嫩的小脚布满了绉纹。为此,外婆不许我们小孩自己到河边去玩,生怕我们玩疯了以后丢掉魂灵头。童年的许多时光就是这样,站在运河边的石级上,看运河上来往的船,捞船尾荡漾开来的浪,踩运河里流动的水,照河水里自己的影子。等到影子一天天长大,运河水日渐混浊,我也离运河越来越远了。

待我云游四方重回故里,运河上的小木桥巳变成了钢筋水泥桥,从桥上沿河岸放眼看去,水边石级一个个大多荒芜成了废阶,河面上挤满了各种水泥船机动船,还有载满各色游客的旅游船。从前的摆渡口成了货船的泊码头,摆渡船早巳告老不知归向何处去了。没有渡船,就要绕一个大弯子,过一顶桥,穿过狭长多拐的老街,才能回到外婆的老屋。外婆也在不知不觉中变老了,外公已经辞世,儿孙们都有了自己的家,老屋显得比我们小时候空荡冷清了。外婆有意无意地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到吃饭时分,就要坐在老屋的大门口张望,期盼着从巷口拐角处冒出个她熟悉的人影来。

想起最后一次去外婆的老屋,虽说老屋里里外外巳显苍老,在我眼里依然还是儿时的样子,我们曾经上窜下跳过的木楼梯虽多有磨损仍挺结实,只是桃木长条案几上的漆色巳模糊成斑驳状,八仙桌腿上的雕花木饰正在脱落。老屋是外婆的情感所在,生命所系,它自己并未衰朽,却很快要被推倒,因为运河边的老街要被夷平,所有的老屋要被拆尽,然后盖高层公寓楼。我实在不敢想象,这段运河将被填平,这片老屋将成废墟,一种古老而朴实的邻里情也将遁迹至陌生,人都得迁住进不相往来的孤独的空间里去。那时候外婆就在担心,老屋拆掉以后她该怎么办呢?如果将来住进高层公寓楼的一楼,就会终日不见阳光;如果住在高层,就会感觉不到大地的地气,落脚也就不踏实了。

那年我告别外婆的老屋,走过运河上的一顶水泥桥,眼见一艘小游轮远远驶来,甲板上花花绿绿的外国游客们在为沿河的古宅老屋摄影摄像,他们好象挺欣赏东方水乡的民居风物似的。我想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游玩,正是为了看他们平时看不见的东西,高楼大厦对他们来说索然寡味,倒是临河古朴原始的粉墙黛瓦的老屋还别有韵味。当然小游轮一驶而过,外来的游客们也只不过掠得个皮毛,真正知道其中滋味的还是我的老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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