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上的浮尘。
落在人间。
让天地合而为一。
为1984年送别!
一个平常的日子,人们过着平常的生活。
冬天,人也像蛰居的动物一样,在屋里安静地呆着。看不出有什么大喜,也没有什么大悲。人们习惯了冬天的滞涩,刚刚送走了一场雪,又迎来了这一场雪。
夜里,鸡和人,共处一室。鸡笼里的鸡,咕咕咕地喊一下,一会儿就静下去,大约是说着梦话。这些鸡们,夏天都在树上过夜,主人也不管它们,只管早上起来,在院子里撒一把米,到了下午,再去鸡窝里捡一捡鸡蛋。有的鸡野,说不定跑到谁家下了自己的蛋,主人也不去找,反正,也有别人家的鸡,来自己家留下几只蛋。
只是在这样的冬天,鸡们也感觉到了天气的寒冷,所以都自觉地进了鸡笼,晚上,主人再把鸡笼搬到屋子里。听公鸡打鸣叫,就特别地清楚,钻耳朵一般。每天夜里都要报晓,鸡叫一遍,夜就褪下去一层,待叫到第三遍的时候,天就亮了。
这一夜就有些不同,鸡叫到第四遍时,窗户上还是黑乎乎地朦胧着,一望便知是阴着天。却出奇地安静,静得叫人心里不踏实。有的人就爬起来,披衣下炕。向外一看,就看到了那一天一地的白雪。
想起昨天傍晚天并不阴,晚上也有着星星的,咋就一下子落了一场没有来由的雪?
有时候雨是这么下的。想不到雪也有了雨的天份,动不动就不请自到。
雪是平原上所有瑞祥之气的寄托,所以,人们从心里怀着对雪的喜爱和欢迎。
雪来的时候,总是让平原,无缘无故地高兴一场。
我最早听到的声音是上学的学生说话,他们说:快一点,再磨蹭就迟到了,那个厉害的女老师又罚我们在门口站着。听他们的语气,我竟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我上学的情景。才两年的光景,我还顶着大风向学校赶去,也是害怕老师的训教。两年不过是一转眼,我竟成了大人。学校和老师,还有那些恶作剧,都像昨夜的星辰,一点影子也不见了。
还不如一场雪,永恒地不变着。
父亲叫我起来,扫完了院子,又用铁锹将雪铲到了树底下,堆成一堆。这些雪,过一个冬天,就能将树的根濡得湿湿润润的。这是一些榆树和槐树,是刺槐。年年都开一串串的白花,雪一样飞着挂着,榆树上的榆钱也是一嘟噜一串,很厚很密。母亲常常差我们摘一些,做成菜团子,泡上葱花、豆油和清水蒸熟的汤,吃起来格外不一样。一股淡淡的油香,裹着嫩芽的清郁之气,把我们缺少油水的肚子撑得圆圆鼓鼓,真是一顿可口的喷香的饭。
往树根上堆雪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就想起了好看又好吃的槐花和榆钱。
要是我们的日子,永远像春天那样地温暖,像秋天一样地富足,那一定是真正的天堂!
池塘是上了冻的,结了半尺厚的冰。每日早上,总有人牵了牲口去饮水,就拿把镐头,使劲砸下去,一下又一下,碎冰像洁白的玉粉,溅得四处都是,直到冰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窟窿,牲口的嘴能伸进去,这才住了手,人就悠闲地站着,专心地看着牲口喝水。冰凉的水,仿佛还冒着热气,在牲口的嘴边飘来飘去。来挑水吃的人,也就就着这一个冰窟窿,拿舀子舀满了水桶,挑起来,颤悠悠地踏着冰,回家去了。
下雪天,如果瓮里有水,人们是不大愿意挑水的。所以这天早上,不光是街上,就是一向有人来去的池塘,也都安静着。
到了中午,雪还是不停。似乎也没有停下的迹象。人们也都不急不躁,反正在冬天里,也没有多少火烧眉毛的活计,人也就乐得下雪。人猫在屋里,晒不成太阳,就将太阳撂在了雪地里。只顾自己玩着说着笑着闹着,把个静谧的日子,搅得混水一潭,看看老天有什么办法。
汀洲沉在一番安宁的无所事事的心态里,行走着,说笑着。
许多年之后的一天,与朋友聊天,无意间说了一句话:佛教是一种温和的宗教。说到这里,我突然回到了1984年,那个落雪的早上,在吱吱啦啦的杂音里,顽强地进入我耳朵中的两个名词:中东和阿富汗。它们的现实与历史,似乎都与宗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看着雪,看着雪中别人的房舍和自己的家。顺着村街,还能看到村外的平原一片迷迷离离的白,隐在雾里、陷在云里一般的景色,让旷阔的、一览无余的平原有了些许的含蓄。这一种宁静和迷离,分明是一种无言的大美。
汀洲此时,该有何求?
它不知为什么刹住了自己赶路的脚步?
雪一停,竟让人有了惯性一样,突然间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去。不打牌了、不讲笑话了、不织毛衣了、不做针线了……有那么一刹那,人们呆呆地愣着,四顾茫然地望着街上。这时,不知是谁的声音,说的是:又该做晚饭了。
一下子,就到了晚上?
这一天,真是过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样的日子,在汀洲,好像遇见的不是太多。说着说着,怎么就到了该做晚饭的时候了!
一下子,我们离明天那么近,离明年那么近。
我的父亲和母亲,与串门的邻居商量着过不过元旦的事情。
阳历年,你家过不过?
不过。不热闹,过个啥劲!
我看还是过吧,咋说也是八十年代了,又不是吃不起一顿饺子!
……
人们议论着,在他们看来。阳历,只是月份牌上的一页纸,农事、节气和月亮,都不是按着阳历轮回的,所以人们与它没有多少关系。
这是一年的结束。还有两天,就是公元1885年的元旦。
但是汀洲没有过阳历年的习惯,平原也一样,所以大家都不觉得这样的日子与平时有什么不同。
父亲还是开通得多,他嘱咐母亲说:咱们要过一个阳历年,让孩子们也热闹一下,包饺子吧。
我们准备着,过第一个郑重的新年。
太阳出来了。
万道霞光照射平原,大地一片银白,晶莹剔透,冰清玉洁,这么纯洁的大地,一下子扑进我的眼里,让我不知所措。
我来到了田野上。
脚踩着雪,是一阵好听的音乐一样的声音。我喜欢极了这种声音,所以我愿意踏着雪地,走啊走啊,直到那吱吱嘎嘎的声音响到雪野的深处。
我要顺着大路去镇上。
我在另一个村庄里,遥望不远处的汀洲,那里矗立着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土屋,一个土屋的世界,挤成了一个村庄。
我就在那里出生长大。直到老去。
一片白色的天地之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村庄,它们相约着,心照不宣地立在这一片平原上。极目之处,依然是无边的、无限的、深深的平原。汀洲像一只船,静静地泊在平原的海上。
它在夜里,顶着无数的星星,如头上开满灿烂的鲜花。
我在远处,穿透雪原,看我的家乡。那里的树、人、狗、房子、篱笆、池塘、往事……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1984悄然而去。在无垠的洁白里,我望着它的背影飘然而逝。
这一年里,我经历了多少事情?还有汀洲、平原以及村庄里的人们,都在什么样的情境之中,就把1984年留在了时光的深处?
多少年之后,我才想起,在那个阳光灿烂的雪后初霁的日子里,我站在远处,看着汀洲、想着汀洲时,我是否正目睹一个时代的结束?那是一个多么安宁的时代,像一个熟睡的婴孩。
隐身在纯洁的雪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