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午後陽光下讀希拉蕊的《活出歷史》,接到妹妹從廣九直通車上打來的電話,清晰得甚至聽到列車員推銷免稅煙酒的叫賣聲。妹妹告訴我,這次回廣州,是為父親移靈一事,日子就訂在今天下午,在廣州的家人都會到場,「你遠在紐西蘭,我拍了照片再傳給你吧」,妹妹在電話中安慰我。
去歲返廣州見父親最後一面,總算趕上為他送終,親手將他的骨灰,存至靈塔的一個方格內,距地面二米四,一個帶玻璃小門的四方格,高不過二十公分,寬約四十公分,連帶去的一束鮮花都無法擺進去,只得拿出來放在大門口,斜倚在牆角,讓它在陽光下慢慢幹萎。
今年清明,妹妹往裏擺了父親生前用過的老花鏡和助聽器,母親又買了老爹生前最喜歡的白百合,依然放不進那小方格,還是擺在門口,幹萎後任人收去。
母親在教會的「基督山墓園」訂了一塊墳地,連碑銘都擬好了,她說先將父親骨灰安葬,日後自己蒙主寵召,便與他合葬一穴。
寒風中盯住壁上掛鐘,計算時差,恍佛目送家人捧著父親的骨灰盒,頂著南國的似火驕陽,走向基督山的墓地……幾十年的父子緣,那一些前塵事影,俱上心來。
父親終年九十有二 ,人都說他高夀。出生在民國初期的他,經歷了民初、抗戰、內戰和解放幾個歷史時期。我的曾祖父因承辦袁世凱的葬禮而致富,祖父是美國教會培養的體育人材,1921年遠東運動會上,祖父加入民國國家籃球隊,從美國春田體育學院留學歸來的伯父任教練,兄弟二人與孫立人〔後來任陸軍司令〕等合力,為中國奪回第一個籃球世界冠軍。
父親是當年中國早期學習英文的一批熱血青年,與母親相愛後仍繼續求學,還隨韓素音學過英文,後來進入海關服務。國共內戰後期,當過中美調停處的英文翻譯官,一些國府內做過祖父當年門生的高官,力主父親與祖父撤往臺灣,並許以重任。但他帶著我們乘美國軍艦南下,至澳門便堅決留下,觀望大陸局勢演変,以期報效國家。當時在大陸任中南局高官的大舅,在廣州拍胸脯保他回來原職原薪重用,未幾他就響應號召,帶著母親及姐姐和我,回到了中國。
後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就和任何善良天真的知識份子一樣,先是被打入大牢,理由是「別人都跑去臺灣,就你回來,不是特務是什麼?」年輕的母親拖著九歲的姐姐和五歲的我,去找自己哥哥,我那位當部長的大舅父,等半天才見他來,帶兩個佩「匣子炮」的警衛,總算弄清一點內情,說是主要因為爺爺問題,只要把爺爺從澳門叫回來,立馬放人。
母親只好寫信去,佯稱我得病了,想見爺爺。這是公安教她杜撰的,因為他們知道爺爺特疼我這個長孫,一聞此訊肯定回來。少不更事、救夫心切的母親果真照寫了。
爺爺回來了,在拱北關卡就被預先埋伏的十名大漢一擁而上制伏,椐說有情報講爺爺武功高深,所以挑了十名略通拳腳的人。當時為怕他生疑,公安還安排母親抱著我,立在關卡邊上。被綁上的爺爺盯著母親和我,搖頭歎息:「妳錯了!」
監中的父親聽看守講抓了一個「文化人」,不久便見爺爺穿著皮夾克進來。母親去向公安要人,對方扔出一句話來:「想得美,你說放人就放人,滾!」自此父子同監。
爺爺僅有一次機會經過父親的牢房門口,還用眼神安慰父親:「沒事,放心吧!」不久轉監江門,滂沱大雨中父親又見到爺爺,被四個士兵用上刺刀的長槍頂著。這是他們父子最後一次相見。
爺爺從此「人間蒸發」,許多年後輾轉從他的「難友」處獲悉,因其身軀高大,食量也大,犯人每日糙米六兩二錢四的定量無以果腹,餓極無奈,偷食未煮的咸水魚,腹瀉不止而死,埋骨何處,不得而知。後來母親把我的姓都改了,父親在牢裏耽了好幾年,一次母親帶我探監,居然見他被罰站在「老虎籠」裏。父親備受牢獄之苦,但卻畢生從不提起隻字。
父親莫名其妙被關了幾年,又莫名其妙被放了出來。他年輕時是個活躍的文藝青年,喜歡健身與拳擊,愛好攝影,英文又好,中外朋友自然就多了。但自出獄後性情大變,沉默寡言,謝絕社交,閉門讀書,那線條分明英俊的面孔上,鮮見笑容,只剩下漠然。上班他總是最早的一個,低頭坐在英文打字機旁,把鍵盤敲得像一串串機關槍響,起身走動時也低著頭,儘量避免和同事交談。即便在家裏,他也從不談政治,有人談起這方面的話題,承擔著害死爺爺與累及家小雙重「罪孽」的他,總是不作答,只把兩眼頻頻望去窗外門邊,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恐,一些親友見他如此,也漸漸不再談甚至少來探訪了。至今還記得,
每次政治運動來臨,從單位聽到的動員報告,就象天邊不祥的閃電,預示著雷霆暴雨即將來臨,父親就把頭垂得更低,話也更少。多虧他幾十年如一日的守口如瓶,每次運動都僅遭警告「老老實實,不准亂說亂動!」。而到了文革,父親被集中到一個秘密的地方,與外界失去聯繫,接受中央文革指派人員的專案審查,然後送去幹校勞動。他剛進幹校時,我曾去探望,當時他才五十出頭,文化衫下面隱約可見發達的胸肌,數年後用擔架把他抬回家中,只見他鬚眉均已花白,骨瘦如柴,無從知道他們對父案做了些什麼,只記得他仰臥在床,緊閉兩眼,躺了幾天才緩緩下地,恢復進食,但身體自此每況愈下。沒多久我就離開他到了海外。
這一去就是差不多三十年!輾轉曲折,聚少離多,待這次趕回去省親,父親巳臥病醫院,時日無多了
他臨終前一天早上,由於父親飽受癌魔折磨十多年,早已苦不堪言,全家與醫生經過反復商討,決定撤去所有藥物輸液,只施以嗎啡止痛,讓他平靜而感受不到痛苦地離去。
何等精明的他,見護士搬走器械,心中巳明白了幾分,睜開那雙年輕時曾經如此明亮的眼睛,父親望著我說:「我這一輩子,九十幾年了,怎麼過來的,冤枉呀,冤枉!」這是我與他做了幾十年父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見他抱怨。
在父親要求下,撫著他老淚縱橫的臉頰,為父親剃去花白的鬍鬚,他竭力翹起並轉動下巴,配合我手中的剃刀。我忍不住痛哭,父親仍這麼重視儀容,內心肯定留戀人世,不捨我們。
而當時我巳在放棄治療的同意書上簽了字,良心的責備,錐心蝕骨。
那天晚上,我正赴一個推卻不掉的晚宴,在市郊的鵝公村,婀娜多姿的歌女,燈光下柔聲輕唱,一席佳餚,烹盡天上地下美味,正食不知味,如坐針氈,忽接告急電話,急馳返回市區,途中手機響起,妹妹泣告:老爹走了!
記得父親當年參與首屆廣交會籌備與開幕,其後一直在做外貿,遇有海事糾紛,小車就會來到樓下接他去談判。他去世時恰好是第一百屆廣交會慶典,出席酒會的靚車排了幾裏長,整個城市燈火如晝,萬眾歡騰,父親就躺在離交易會不遠的醫院裏,在窗外喧囂歡騰的市聲中,在社會對他的摧殘遺棄中,帶著如許深重的屈辱與遺憾,靜靜地離開了這個美麗而令人留戀的世界。
那一夜,徘徊在父親停靈的太平間外,我仰天長歎,個人不幸種種,在民族的歷史大流中,僅一芥塵未。似水流年間,一卷國家興亡的丹青,寫盡多少人青春巳去紅顏漸老,繪出多少野心破滅雄圖略現。逝者巳矣,昨事未忘,自己還能做一點什麼呢!?淚眼模糊間,父親的魂靈仿佛複又飄現面前,勸誡我要勇於面對,珍惜短暫的生命,多想告慰老父,定畢餘生之力追尋幸福捍衛自由,不允悲劇重演!
電話又響了,妹妹告訴我,一切都巳妥當,老爹的骨灰業巳安葬,一坯黃土,看上去頗顯突兀,惟待明春佈滿嫩綠的小草,再拍照寄來存念。聞言我向北泣拜,再一次與父親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