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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海殇》尾声
作者:汪应果  发布日期:2011-09-25 02:00:00  浏览次数:3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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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一二年秋季,一艘开往上海的轮船正航行在长江江面上。轮船的二等舱里,有一位旅客正在对着江景沉思,他就是汪治东。他是应萨镇冰的邀请去福州小住的。自从九江一别,萨镇冰即回到了自己老家福州,他此时已萌生了退意。尽管此时袁世凯组建内阁,任命萨镇冰为海军部大臣,多次催促他赴京就任,但他仍坚辞拒不就职。自那时起,他们师徒俩就一直没有见面,这期间无论是国家还是家庭、个人都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大事啊!
后来,萨镇冰大概是听说了汪治东在辛亥革命中家庭变故的消息,便修书一封,邀请汪治东到自己家来,也算是让他散散心吧。
轮船上还有一间二等舱,就跟汪治东的船舱门对门,里面住着一位身份神秘的旅客,白天从不见他出来,每从他的门前走过,从门上方的玻璃窗里望进去,总看见他在伏案工作。这艘轮船的头等舱、二等舱的甲板上,与普通舱之间有个隔断,为的是阻止普通旅客到前甲板上来影响贵宾的休息。
这天傍晚,汪治东走出自己的舱室,经过头等舱时,知道这个舱位并没有卖出去,而二等舱里的那位神秘旅客已经离开了房间。汪治东朝前甲板走去,发现那位客人已经站立在船头正伫立沉思着。大概是这位客人正专注于思考吧,汪治东在身边的出现竟然未能引起他丝毫的注意。
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月华柔和地洒在甲板上,洒在这位客人的身上,脸上,汪治东望着这位客人的侧面,心头不禁一震:这幅面容好熟悉啊!他不仅在报纸上、宣传画上,无数公开场合的旗帜标语上见过,也在几年前那次马来亚的槟城还与自己面对面地交谈过。他,就是孙中山先生!
一股巨大的冲动让汪治东想上前攀谈,但他犹豫了。他从报上早已知道,孙先生自卸下民国的临时大总统的职务后,正在全国进行实地考察,他正在思考着如何建设中国的伟大蓝图。因为根据他的学说,革命的破坏绝不是目的,革命的真正使命在于建设。如今他身体力行,绝不贪恋权位,开始了新的征程。
汪治东不想打断他的沉思,尽管他有许多话想对孙先生讲,但他知道,革命造成的如此荒唐的局面,孙先生自然心里也有数,这就像是太岁头上动了土,又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原先被封建专制主义关得死死的容器里,早就病毒滋生、魔怪乱舞,腐烂透顶,其毒性无与伦比,一旦打开,必然造成全球性瘟疫。这一切都不是孙先生能够事先估计到的,犹如一位考古学家,站在万年古墓前,能知道里面藏着什么病菌的变异,打开后能否危及自身性命吗?他决定悄悄离开,独自回到自己的舱门口,默默关注着这位世纪伟人的身影。
夜渐渐深了,孙先生始终站立船头纹丝不动,江风吹拂着他的头发,江浪击打着船舷,发出轰然声响。四周一片昏暗,天地已经睡熟,只有船头的一盏灯孤零零地照着孙先生的身影,显得是那样地孤单,寂寥,落寞,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踽踽独行。此刻,他的脑海中在想些什么呢?是长江三峡的大坝?是青藏高原的列车?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混合经济模式?还是中华民族被分割出去的国土以及我国辽阔黄海、东海、南中国海海疆的一统?
汪治东看着,想着,心里却透出了一丝无以名状的苍凉,尽管他与孙中山先生没有一句言语的交流,但却体味着一个思想先驱的内心深刻的剧痛。他记起了萨镇冰的话:“中国历来的革命造反都是:精英牺牲,小人夺利,浊浪滔天,清流引退呀,中国倘不革命,若有,怕也仍然如此……”即如发动这场轰轰烈烈大革命的孙文本人,也难逃此厄运,作为一股独立特行的清流,孙先生此刻也只能洁身引退了……
当然更大的悲哀还在于,不论是孙中山还是汪治东,他们当时谁也没弄明白,中国的皇帝绝非一人,而是四万万五千万个,他们随地吐痰、目无法纪,不讲公德,冷漠自私,其实质都是在满足一种“秃子打伞,无法无天”自我称王的皇帝心态,只除了孙先生以及极少数先进分子是例外,因此他们满心指望推翻了一个清朝皇帝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从此往后,“遍地皇帝下夕烟”,不知革命到底该革谁?弄成个四分五裂的局面。
不过这都是事后的话了,那天晚上,汪治东回到自己的卧榻上,闭上了眼睛,很快就睡着了。他睡得很好,他已记不起来在这之前什么时候曾睡过如此的好觉。他又梦见了那深不见底的地下洞穴,只是他现在已站在了出口处,沐浴着洞外的阳光,空气里到处都是梅兰松竹、桂菊莲蔷的清香,他流连忘返,陶醉于其中了……醒来后发现船已行在了长江出海口处,正往南边驶去,而对面的那位旅客已不知在何时何地离船上岸了。 
几年后,汪治东陪同萨镇冰又一次地来到了海南的榆林。经历了连年的军阀混战,他们都已心灰意冷。萨镇冰向北洋政府总理段琪瑞提出来说,“老夫年迈,只想回家。平生所关切的是南中国海域那一片辽阔海疆的安宁,以往老夫每年都派军舰前去察看巡视,驱逐倭寇海盗及觊觎我领土的日本不法商人,如今海事荒芜,再不派舰前往,日久又生妖孽。”
段琪瑞说,“既然将军去意已决,我也不便强留。就封你一个闽粤巡阅使吧,反正呢,靠你老家又近,有事没事去海上转转,帮我‘巡阅巡阅’吧。不过呢,军舰都各为其主,全都在打仗,一艘也给不了你,这就爱莫能助了。”
于是萨镇冰到了广东,汪治东成了他的巡阅使署参谋长,走到哪里带到哪里,顶替了原来汤香茗的位置,成为萨镇冰晚年最信赖的朋友之一。不过呢,这时候他们手中已无兵无舰,成了地地道道的光杆“陆军”司令了。
这一天,汪治东独自来到了“金沙滩大酒店”原先的地址,看见就在原地矗立着另一栋酒家。熙熙攘攘的酒客,一如以往,就好象从前的事从没发生过似的,睹物思人,物异人非,令汪治东万分伤怀。他想起了前后两位把爱情献给他的女人,如今她们都已离去,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人鬼颠倒的世界上,一想到此,他恨不得蒙起头来大哭一场。
    港湾还是原来那样的港湾,集市还是原来那样的集市,到处走走,几分熟悉,几分生疏,倒更显得昨日只是一场梦幻。
就在他独自伤感的时候,他眼前走过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认,原来是顾寿彝顾老板。多年未见,他已老了许多,他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眼睛周围布满了鱼尾纹,眼神显得有些呆滞。他穿着一身洗得略显发白的布衫,两个人迎面碰上,几乎在同时都认出了对方。
“你……?”两个人同时指着对方的脸问。
“顾老板!”
“汪将军!”
一阵亲切地问候后,两个人就近走进坐落在原来“金沙滩客店”的新建酒楼。汪治东故意找了第一次跟椰蓉花吃饭的位置,叫了两个菜,与顾老板叙谈起来。从顾老板的谈话中,汪治东才知道,顾老板的船队在不久前的一次航行中,再次遭到了海盗的袭击,这次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他的忙,他是全军覆没。
“是谁袭击了你的船队?”汪治东愤怒地问。
“听说还是那个犬养次郎!”
“是他!”汪治东咬紧钢牙。
顾老板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见怪不怪地说,“别说是他,连日本商人也都重新回来了……他们像一群苍蝇,不赶不走,赶完了再来,人家是瞄准了非占这块地方不可。只是不知我们的舰队在哪里呢?”
汪治东沉默了。他望望窗外的大海,望望没有一条舰只的空荡荡的港湾,不知说什么才好。回巡署后,他跟萨镇冰提起了这件事,萨镇冰也是一脸苦笑,说,“治东啊,我想这辈子我们海军的事好像已经干完了吧?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回家吧。”
“是的,该回家了……我想。”汪治东点头同意说。
“噢,我想起来了,”萨镇冰记起了什么事情,他取出了一个邮寄的小包裹,说,“这是上午邮差刚送来的邮包,是寄给你的,我看下面的寄件人是你的同窗吴振南。看样子像是什么书呢。”
汪治东打开了包裹,里面原来是一本《新青年》的杂志,夹在书页中的还有一页信纸。信中吴振南告诉他,有篇文章值得一看,“文章作者,经我多方考证,实为你我之同窗周树人是也。其文中思想,激越乖张,读之极为震撼。”
汪治东翻开了书,看到了这样的一段: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知道,难见真的人!
………………
“救救孩子……
文章的题目是:狂人日记”,下面端端正正署着两个字:鲁迅。
     汪治东虽对其中的某些话似懂非懂,但震撼之感却已经传遍全身,他再也没想到,这本杂志里的胡适、陈独秀以及鲁迅的文章,已宣告着一场思想解放的风暴正在全中国的大地上旋风般地刮起,从而也开创了二十世纪中国以“文化”为名的革命最终总是以“武化”结束的先河,这正像丘吉尔首相所说,“大幕已经拉开了,大幕的后面又是什么呢?”……
 
经过十个小时连续不间断的飞行,飞机终于跨越了太平洋,在美国时间早晨八点降落在旧金山国际机场。天上十小时,人间一昼夜,我办理过了入境手续,提着行李走出国际机场,准备换乘他们国内航线再飞往纽约,然后再换乘小飞机,飞往普罗维登斯。
在出口处的迎客厅里,我意外地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Professor Wang, Professor Wang.”(汪教授,汪教授。)
我没有把它与自己联系起来,因为我知道,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
她又叫了一遍,我还是没有理会。
突然她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喊起来,“汪教授,南京大学的汪教授。”
我有点惊异地朝她望去,这是一张典型的美国女孩子的脸,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珠,满脸的阳光。
“Are you calling Me?”(你是在叫我吗?)我指指自己。
“Yue,Yue.”(是,是。)
我猛然想起来了,我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对,就在我的笔记本电脑里。原来我讲课的题目以及内容纲要已经用电子邮件的方式传给了布朗大学,他们也把选这门课的学生资料传给了我,不仅有名单,还有他们的照片和简单的资料。美国大学办事就是认真,你不得不佩服。这张脸蛋就是其中的一名学生,她的名字应该是……
“Kim?”(基姆?)我不太有把握地问,“Kim Haglund?”(基姆-赫朗?)
“Yue,Yue.”对方满脸是灿烂的笑容。(是,是)
“Hi!”(你好!)
“Hi!”(你好!)
哈哈大笑之后,我们两只手掌在空中对击了一下。
“我是特意从普罗维登斯飞来接您的。”她用中文说。
这真使我受宠若惊。我了解这名学生的父亲拥有阿拉斯加十分之一的土地和六分之一的石油资源,可在她身上却丝毫看不出任何富家子弟的样子来。
“让你飞这么远来接我,我很过意不去。”我说。
“不不,没有什么。我在网上看了您的讲课内容,我十分喜欢您的课。我想在下面的一路上多听您讲。”
瞧,这就是美国学生。喜欢什么就恨不得把你抱起来吞下去,对他们来说,乘飞机出行就好像吃蚕豆儿那般平常。不过我很喜欢这样的性格,这是在一个健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健全的性格,我想起一位哲人关于希腊神话的评论,他说希腊神话是一个健康孩子的幻想。美国孩子就像这样。
她帮我推着行李车从国外航线转到了国内航线的候机厅,办过行李托运后,我们要在这里等上四个小时,才能乘上去纽约的飞机。这四个小时,有她在旁边,我不会寂寞了。
在候机厅里,我们谈得十分投机。我发现Kim简直对什么都有兴趣,什么都想刨根问底。这大大减轻了我的思想顾虑,原来我以为我的这个题目对于美国学生来说,是过于沉重的话题,生怕把他们都给吓跑了。
Kim说,“不会。我的教授告诉我,因为我们生活得太优裕了,我们应该多了解一些苦难民族的痛苦,悲伤,以及……难受。”她的汉语词汇不够用了,于是冒出了一个“难受”,不过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中国在他们的心目中是属于“苦难民族”一类,人们只能过着“难受”的生活。能进入这一行列实属荣幸,都归功于我们自作孽。
当我讲到大妈的死,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问我,“听您的叙述,似乎革命之后中国的情况并没有变好,最后连海军都没有了。难道说,高婉芬的死就没有意义?”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我一时还无从回答。
她又问,“那枚‘三宝神针’您见过吗?”
我说,“你想看看吗?”
“就在这儿?”
“嗯。”
“怎么,它,就在您这儿?”Kim一脸的兴奋。
我解开了领口,脖子上的那枚宝石指南针跳进她的眼帘。我告诉她应该还有一半,是它的的盖子,也是枚钻石。
“另一半呢?”她问。
“在你们这儿,美国。”
“美国!?”她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
是的,如果有时间,我相信她会帮我一起去寻找的,我从她的笑容里看得出来,她真是可爱的天使。
候机厅里传出了我们这次航班旅客登机的通知,经过“一昼夜”的未眠,我已十分疲劳了,只觉乾坤颠倒,头晕目眩。我坐在机位里,闭上了眼睛,我想,下面的这一段我能不能利用去纽约的途中再构思完备呢?那可是国共间血腥的斗争,还有在日本强盗野蛮侵略下中国海军彻底地毁灭,话题会更沉重,但愿不要再一次地吓坏了美国学生。
飞机的发动机已经开始在“预热”了。Kim坐我旁边,她很善解人意,不跟我说话了,让我好好休息。我想,Kim产生的疑问是很自然的。如果人们的努力和奉献距离成果的取得十分地遥远,那么这些奉献往往看不出价值来。在几乎是一百年前的今天,先行者所做的一切多么像是打水漂啊,除了水面上出现的一些圆圈,什么也不会留下。然而,当孙中山先生脑海里《治国方略》的蓝图一步步变成现实,当三峡上矗立起雄伟的大坝,当列车高歌在雪域高原,当祖国大地上的高速公路密如蛛网,当变革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他所设想的混合经济模式已成当今中国的主流,当我们的海军舰队刚刚开始在全球五大洲四大洋自由游弋,那么我们还能说这一切不包括先人的牺牲和贡献吗?这就像是钻石的形成,单个的碳分子似乎微不足道,在地下几乎可以完全忽略不计,然而,当它们一旦积累起来,在炙热的熔岩中经过超高温高压的锻造,再历经亿万年的地层变动,终于形成了晶莹剔透、坚硬无比、美轮美奂、光彩夺目的结晶,那么其中的每一个碳分子都成为钻石的一部分,它们永远不会是普通的泥土。至于孙先生的其他还没实现的理想,再过一百年难道就不能实现吗?放心吧,无论是人中之精华还是糟粕,它们都以量子波的形式永远存在着,储存在宇宙的信息库中,大自然决不贪污什么。
我这样想着,飞机却已呼啸升空,朝着纽约的方向飞去了……
 
2006-9-5                                          



评论专区

wangyingguo2014-11-20发表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谢谢安红解读。
安红2014-11-20发表
“中国历来的革命造反都是:精英牺牲,小人夺利,浊浪滔天,清流引退呀,中国倘不革命,若有,怕也仍然如此……”
进生2014-11-20发表
“救救孩子!”怎么救?摘录先生书中的两段:“这名学生的父亲拥有阿拉斯加十分之一的土地和六分之一的石油资源,可在她身上却丝毫看不出任何富家子弟的样子来”;“我的教授告诉我,因为我们生活得太优裕了,我们应该多了解一些苦难民族的痛苦,悲伤,以及……难受。”她的汉语词汇不够用了,于是冒出了一个“难受”不过我明白她的意思。”凭此两段,想救-孩子,让他们到海外长大吧。
进生2014-11-20发表
“救救孩子!”怎么救?摘录先生书中的两段:“这名学生的父亲拥有阿拉斯加十分之一的土地和六分之一的石油资源,可在她身上却丝毫看不出任何富家子弟的样子来”;“我的教授告诉我,因为我们生活得太优裕了,我们应该多了解一些苦难民族的痛苦,悲伤,以及……难受。”她的汉语词汇不够用了,于是冒出了一个“难受”不过我明白她的意思。”凭此两段,想救-孩子,让他们到海外长大吧。
安红2014-11-20发表
“中国历来的革命造反都是:精英牺牲,小人夺利,浊浪滔天,清流引退呀,中国倘不革命,若有,怕也仍然如此……”
wangyingguo2014-11-20发表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谢谢安红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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