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研究古代兩性關係最不缺乏資料的便是母子關係。在儒家倡導“孝”的倫理之下,歷史上各種文獻都充斥着兒子對母親孝順的例子。最顯著的文本就是所謂“二十四孝”。從這些例子看來,作為男性的兒子,對作為女性的母親,典型的關係是愛與犧牲和服从。而由於這種原因,往往在他與母親和妻子之間的關係發生某種张力,使得男人在母親和妻子之間左右為難。他們要如何取舍,從陸游和樂府詩《孔雀東南飛》的例子看來,男性是選擇了母親。本來,嚴格說来,唐琬已經不能算作陸游的妻子,他悼念唐琬的詩不屬於悼妻傳統,但是由於他的這個案例,可以讓我們探究兩性之間一個更為複雜的關係,也就是男性與母親和妻子的雙重關係。况且,前妻畢竟也是妻子;悼念前妻未嘗不可以属於這個傳統。
“沈園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复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鸿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這是陸游(1125—1210)悼念他已離異了的前妻唐琬而作的兩首詩。當時陸游已經是七十五岁的老人。唐琬死后陸游重游沈園,回憶曾經在這裡遇見前妻,而她已經夢斷香消了。從這兩首詩可以體會到他對唐婉餘情未了,然則,一個七旬老翁對四十年前的前妻,还如此念念不忘,他為什麼要與她離婚就構成一個懸疑的問題。陸游的愛情悲剧,最早來源於宋人筆記,即陳鵠(1174-1224)的《耆舊續聞》。陳鵠的原文如下:
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後適南班士石其家,有園館之勝。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公感其情,為賦此詞。
這首詞就是為人熟知的“紅酥手”。此後各種宋朝筆記中還有叙述此事的,由於這些筆記的記載互有差異,清人吳衡照等已對“沈園”詩本事提出質疑。不過我認為陳鵠的版本最早,他與陸游年代也最接近,從他們的生卒年代看,他們有一段同时在世的時間,陳鵠的記述應該較為可信。陳鵠說陸游出妻的原因是唐琬“不當母夫人意”。 也就是說,是婆媳之間關係出问题。而陸游夫婦之情,实不忍離,說明男女双方面,都不忍分離,所以才有在沈園相遇的一幕。
婆媳问题是中国傳統家庭最常見的問題。根據我居住國外七十幾年的經驗,婆媳之間的矛盾在外國不是沒有,只是因為不需要住在一起,天天見面,所以不至於成為問題而已。婆媳矛盾冲突的原因很複雜。在傳統中國最常為人說起的是恶婆婆虐待好媳婦,但是可能遠不止這麼簡單。從孝的禮法觀念來說,如果婆媳有了任何矛盾,不管妻子有理沒理,兒子都要站在母親這一邊。所以婆婆站在強勢這一邊,可以無理欺壓媳婦,而媳婦只好忍气吞声。但是外国沒有禮法的制約,為什麼也有婆媳矛盾呢?這就說明還有别的原因,例如性格不合,和嫉妒等。尤其是嫉妒,其实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原因。做母親的感觉兒子成婚以后對她的愛被妻子剝奪或減少;妻子也會覺得丈夫更愛婆婆而感到委屈。小夫妻的感情越好,婆婆的嫉妒心就越厉害。也就會找借口打壓甚至驅逐媳婦。乐府詩“孔雀東南飛”的存在和长久的生命力,可以說明這種現象在民間並不陌生。而陸游的故事成為了這首樂府詩的真實例子。
比“沈園二首”更膾炙人口的當推陳鵠所引的“紅酥手”一詞和這首詞的本事: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恨,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這是陸游和唐琬在母親的堅持下,不得不離異以後,各自另有婚嫁,在沈園不期而遇,唐琬送酒果给他致意后所作。据說宋代對再嫁并没有很大歧視,學者往往舉范仲淹的母親和李清照為例。即使如此,改嫁后的前妻,還與前夫禮尚往來,也許也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只能說唐琬的後夫是一個很灑脫的人,而唐琬也是一個很不忌讳的女子。這的確打開了我們的眼睛;在古代兩性的關係上看到不尋常的一面。
陸游,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人。他是有名的愛國詩人,也是抗金名將。他與妻子的離異這件事,從他作為一個古代讀書人的角度來看,以孝為出发点,他必须遵从母親的意願,但他又深愛他的妻子,萬分不願意和她分離,他就在左右為難中煎熬,终究敵不過禮法的枷鎖,與妻子離婚。即使我們懷疑“紅酥手”和相關的故事,但從幾十年後的“沈園二首”看來,他對前妻的餘情未了,感慨繫之。“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绵。”悼念的语气,再明显不过了。我們把它放在悼妻传统中来分析,应该是正确的。
結語
古代文人與女性親人的關係可以從很多方面体现出來。陸游的例子是顯現男性與兩代女性親人的交錯關係。由於礼法的缘故,他選擇了與母親妥協而犧牲了妻子。這样的選擇,對他自己也是一种犧牲。儘管他另娶黄氏並與她生兒育女,他的日子是否快樂,我們不得而知,但從“沈園二首”看來,至少有悔恨之意。陸游既然抗金名將,照理不是一個唯唯诺诺的文人。如此看來,在中國古代,即使是一個感情豐富又勇敢的詩人,也不能遂自己的心願,對心愛的妻子加以保護。另一方面,他對母親到底是愛还是顺从,使他忍痛與妻子離婚,他的内心深處對母親的舉動,是否有一丝恨意?從這個案例,我們看到男性在兒子與丈夫的角色之間的取捨,也可以探查到古代男性對母親除了孝以外,可能還有更為複雜矛盾的感情。這些都豐富了古代兩性關係研究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