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见王海了,他是比我年长两岁的我儿时的隔壁邻居,自从一九八零年他上了大学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试想,儿时的玩伴,只比我大两岁,那是怎样的一种埋在心底的情缘啊?而现在,各自漂泊的人生轨迹,突然间又碰到了一起。前些天,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得到了彼此的消息,原来我俩均已移民澳洲多年,他在墨尔本,我在悉尼。欣喜之余,隐隐地感到对于儿时的伙伴,内心里其实是一直有着丝丝缕缕的牵挂的。我就要去见他了,这中间几十年的岁月沧桑都忽略不计了,重温的直接就是童年的梦。
如今对于小时候的记忆许多已经模糊不清,但每每凝神回忆起来,就像是一张张发黄的黑白照片,越发显得珍贵。
我在上小学之前,是跟着住在天津南开区的舅舅舅妈的。那时候我自己的家是在红桥区的河北工学院里,父母是双职工,我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他们就把我送到舅舅家帮着带。舅舅家孩子更多,早些年舅妈就已从纺织厂提前退休,专门照顾家庭抚养儿女。表哥表姐们比我大很多,我一岁来到舅妈家时,最小的表哥也已经上了小学。
在我能够回忆起来的最初记忆里,大概是在两三岁的时候,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而存在的,真有些刚出生时的佛祖释迦摩尼那般的气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就是世界的中心。醒来就玩儿,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美好,都想去碰一碰,抓一抓。大人们成天也都围着我转,见到我时总是一副喜笑颜开的表情,那时候的我哪里懂得未来的人生还有那么多的悲苦。
人说成年的狗和猫的智力一般可以达到相当于三岁孩童的水平,难怪人类非常喜欢它们,拿它们作宠物,三岁时的孩童最好玩儿,也最烂漫。
到了五六岁的时候,我对舅舅家所在的小院有了印象,那里一共住着五户人家。我从大人们的闲话聊天中开始知道了小院里的一些是非,哪家好哪家不好的,因而看待邻居们,有了感情上的亲疏远近,也慢慢学会了留意起人情世故,接人待物,开始模仿大人的模样。我猜,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变得不那么招人喜欢了,因为,再遇到大人时,再也看不到他们那发自内心的愉悦表情了,很多时候他们还要冲着舅妈说上一句:“哟,这日子过得太快了,你家外甥都懂事啦。”
那时跟舅妈去街道参加居委会组织的劳动,做拆毛线一类的手工活,先要全体起立唱歌,有时还伴着跳舞。上街时,也偶尔看到戴着高帽被押着游街的人。
该上小学了,我只好回到了父母身边,住进河北工学院东院的宿舍楼。东院的后半个大院是居住区,自南向北有几栋楼房,第一栋很高大,有四层的样子,在两侧还拐出两排翼楼,我猜里面大概有上百个房间,那是大学生的宿舍楼,被称作一斋。
接下来的二斋则很小,是一栋单层的筒子楼,只有十四户人家,它和后面的三斋、四斋都属于教职工宿舍楼。我家就住在二斋里。
现在,十四户里除了有一户人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抑或因记忆的模糊而把当年的两户混在一起了也未可知,我对楼里其他人家都记得很清,因为各家都有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和舅舅家小院中的邻里关系差不多,那时候筒子楼里各家的关系也是很紧密的。房间都不大,里面主要是睡觉的地方,摆着床铺、衣柜、写字台一类的简单家具,当时大部分人家还没有电视机音响之类的大件儿。上厕所要去离住处挺远的公厕,打水也要到楼外的自来水管去接。楼道两侧堆满了杂物,除了冬天各家要在屋内点上取暖用的烧煤的炉子,平时烧火做饭都是在楼道里,因此楼道内就变得异常狭窄。邻里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虽说偶尔产生一点摩擦矛盾,但总的来讲是一个热闹的大家庭。
其实,不单是二斋,整个东院家属区也未尝不是一个大家庭。那时候多数人家都是双职工家庭,父母白天上班,小学生们的课程又少,很多时候只上半天甚至半个半天的课,又没有什么作业,放学回家的孩子多半脖子上挂一把家门钥匙,散落在大院里的各个角落玩耍。也因此,我们这些住在同一个楼里的孩子之间也就格外的亲密。
楼里的几个男孩里,我是比较小的一个,每天除了去学校,其它时间基本都是和小伙伴们混在一起。现今的儿童生活条件优越,拥有的都是人造玩具和电子游戏,我们那时候虽然很穷,但游戏种类非但不少,反而更加丰富,并且多半不用花钱,材料都是来自大自然的赐予:抓蜻蜓,养蛐蛐儿,粘知了,拣树叶,斗木头,扔砖头,和泥巴,推铁环,还有弹球、跳绳、皮筋儿……如今的孩子,除了上网还能干什么呢?恐怕连捉迷藏是啥都不知道吧。
大院里的母亲们回到家中见不到孩子,便在几个宿舍楼之间像叫卖一样,边走边高声呼唤他们的名字。每个母亲都有自己的特色声调,孩子听到了,便从自己玩耍的地方冒了出来。如今想来,那些母亲们很多都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做着大学老师,竟然可以用如此粗犷的嗓门喊叫自己的孩子,恐怕也是那个年代的特色了。
当时的河北工学院,除了东院,还有两个大院:西边的院部,也就是学院的行政机关总部所在,和南院。院部、南院里除了有学生宿舍,也散落着一些教职工家属区。在我的印象里,院部是放电影的地方,有时是露天放映,有时在大礼堂内,但基本都是要凭票入场,那些票并不对外售卖,而是事先发放到学院各单位,大家轮流享用。家长没有分到票时,我们就翻墙进到院部里,赶上露天放映还好,如果是在礼堂里放,检票和门卫把守的很严,我和小伙伴们就想法混进去,也有的时候只好无功而返。南院有个游泳池,有对家属开放的专场,也是凭票的,每到夏天我们就想方设法弄到游泳票去玩。而我们东院,则有一个四百米跑道的正规运动场,我们叫它大操场,每年的大学生运动会都在这里举行。因着这个大操场,我养成了晨练的习惯,无论寒暑,都在早上六点钟起床,去大操场跑步。有一阵,同楼的另外两个小伙伴也跟着我一起练长跑。那时天津的空气还没有被污染,晨练时常常可以看到东方的一片红霞,就像现在在悉尼经常见到的一样。
在院部、东院和南院三个大院之间,除了两个附近农村大队用来养鱼的水塘,还有一大片教职工家属区,被称作一宿舍。学院大半的教职工都住在这里,我的很多中小学同学们也是来自这里。那两个水塘很大,几乎算得上是湖了。
东院的北墙邻着北运河,运河的堤岸上长着许多桃树,当地人们称它为桃花堤。多年以后,桃花堤俨然成了天津市区内一处有名的景点。我儿时生活的环境,大致如此。
一九七六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波及到天津,我们先是住进了地震棚,不久又搬到了附近用土坯盖成的临建区,虽然还是在东院内,但整个二斋的人被打散了,这期间,我也升入了中学。
两年以后,学校重建了宿舍楼,我们又都搬回了二斋。这时,国家已恢复高考,住进一斋的不再是工农兵学员。教育被摆在了极重要的位置,竞争也相当的激烈,大学的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几到十几的样子,谁家里能有孩子考上大学就是一件莫大的喜事。我和楼里的伙伴们,全都埋在了书本里,相互间已很少联系,再也回不到童年的时光了。随着逐年的高考,王海和我以及楼内其他儿时朋友,一个个分别升入大学去到了外地,从那以后,便再无音讯。
在东院,二斋是个令人羡慕的居民楼,人们都说我们这里的风水好,从七九年开始,我们这十四户人家里每年都有考上大学的,而且多是重点大学。考上清华的有三个,北大的一个,科技大少年班的一个,其中摘取当年天津市理工科第二名的一个,外语类第二名的一个。王海,就是八零年以天津市理工科第二名的优异成绩去了清华的。
那时候,孩子考好了,金榜题名,最感荣耀的是家长。我还记得王海的父亲王伯伯,瘦高的个子,戴一副黑框眼镜,典型的知识分子模样。有一年夏天,学校组织所有老师都下放去了农村,回来时只见王伯伯穿着挎带背心,后背肩膀全是被晒伤的脱皮,依然乐呵呵的样子。高考成绩公布当天晚上,邻居们正坐在楼外乘凉,王伯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站在那里兴奋地接受人们的祝贺。
此刻,我就要和王海重逢了,当我走出旅店见他时,眼前已不是当年那个英俊帅气的高中生了。他除了个子还是很高以外,几乎成了另外一个人,身板厚实了许多,脸型变得宽大,不仔细看,眉目也找不出当年的痕迹了。他见了我,显然也有类似的感觉。时间的沧浪将少年时的风姿冲刷得不见了踪影,如今的我们再也不是白天活蹦乱跳,晚上安静入睡的少年了,而是两个白日里精神欠佳,晚间不能轻易入眠,睡着了鼾声大作的成年人了。我们的头脑被尘世间的东西塞得满满的,身上全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就像是两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在指定的地点接头,见面时,在经过了瞬间的犹疑后,我们同时认出了对方,拥抱在一起。
同龄人在澳洲的奋斗史,我们都已知道的太多,彼此的经历,也不必细说。我俩的话题还是儿时二斋里的故事。
王海是我至今唯一重逢的二斋里儿时朋友,楼里其他的伙伴,全都没了音讯。不仅仅是二斋,那个年代许许多多的儿时伙伴也有着和我们相似的经历,包括许多中小学的同学,就是在那个年龄段分开的。而如我和王海这般的重逢,又能有几人?更何况,同龄人中的一些人,已经离开了人世,此生再也无缘相见了。现在人们都在寻找人生的意义,那么王海和我走到今天又重逢的意义在哪里?那段拥有伙伴、如今却已失散的童年时光,其意义在哪里?佛家讲缘起性空,将人生切成了无数个不相关联的横断面,告诉我们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连心都不可得,失散了儿时的伙伴,又算什么呢?
有一种虫子全部的生命只有一天的时间,对于它们,我们人类一定会好奇地想:只活一天的虫子,你们为啥还要来这世上走一遭,你们在忙些什么、想些什么呀?你们在这一天之内,是否也遇到了要好的伙伴?而那天上的神灵看我们人类,是否也会产生同样的好奇?
正坐在旅店的沙发里发着呆,隔壁忽然传来清脆的水声,使我吃了一惊,冥冥中觉得自己是在穿越。儿时住过的筒子楼,打水都要到楼外的,有时候还要排长队。干旱时自来水管里没有水,大人们就在大操场旁边挖了几口水井,各家都提着水桶去接地下水,在里面放入明矾,就变成可以饮用的水了。上大学时,每一层楼有一个水房,同学们挤在一起刷牙、洗脸。后来住进了单元房,自家有了厨房、厕所,那是怎样的一种美妙感觉呀。此刻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听到咫尺之外传来的水声,原来我现在过的,竟是如此幸福的生活。
高楼的窗外,天是浅蓝色的,上面飘浮着的大块白云全都映衬着浅灰色的淡影,仿佛比天空还轻盈透明,远处云层下面水光之上的城市景观,俨然成了海市蜃楼。许多年以后,倘若又遇见了在今天失散了的友人时,是否还会像现在一样的心潮涌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