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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海上花列传》 译著 第61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7-12 18:51:02  浏览次数: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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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筋骨穿杨聊试技 困聪明对菊苦吟诗

小赞既至大观楼,呈上一首“还来就菊花”试帖诗。高亚白阅过一遍,不说好歹,却反笑问小赞道:“你自己说,该首诗做得如何?”小赞皱眉道:“照这个题目做,空空洞洞,这种做法,为何做来总是不切实际,就换个题目,似乎也可以套得上。”

亚白呵呵笑了,即向书架上抽出一本袖珍书籍,翻检一条给小赞自去研究。小赞看那书,是《随园诗话》。其略云:

瑶华主人檀樽世子“赋得寒梅著花未”诗后自跋云:“此那东甫课士题也,友人卢药林请赋之。因见诸生赋此题者,不过一首梅花诗而已,如《随园诗话》中所谓相题行事者竟无一人,因书此以质之仓山居士。”

小赞看毕,思忖无语。亚白道:“‘还来就菊花’与‘寒梅著花未’差不多,你就做了一首菊花诗,所以才是笼统表面。我看你‘寒梅著花未’一首诗,是不是做得很帖切?你就照这个样式再去做,总要从‘还来就’三个虚字着想,四面烘托渲染,摹取其中神理,‘菊花’两个字,稍微带点就好。”

小赞连连点头,心领神会,退出外间。亚白窥他在外间痴痴的站了一会,踱了一会,走去。

亚白无所事事,检点书架上人家送来求书求画的斗方,扇面,堂幅,单条,随意挥洒了好些。天色已晚,那小赞竟不再来,想必畏难而退的了。

次日,亚白仍以书画为消遣。午餐以后,微倦上来,欲于园内散散心,混过睡性,遂搁下笔,款步下楼。但见云开云卷,日色明亮,真令人心目豁朗。走出大观楼前廊,有个打杂的拿着五尺高竹丝笤帚,要扫那院子里落叶。

亚白方依稀记得昨夜五更天,睡梦中听见一阵狂风急雨,那些落叶自然是风雨打下来的,因而想着鹦鹉楼台的菊花山如何禁得起如此蹂躏,若使摧拆败枝,不堪再赏,辜负了李鹤汀一番兴致,奈何奈何。一面想,一面却向东北行来,先去看看一带芙蓉塘如何,便知端细。走至九曲平桥,沿溪望去,只见梨花院落两扇黑漆墙门早已锁上,门前芙蓉花映着雪白粉墙,倒还开得鲜艳。

亚白放下些心,再去拜月房栊看看桂花,却已落下了许多,满地上铺得均匀无隙,一路践踏,软绵绵的,连鞋帮上粘连着尽是花蕊。亚白进院看时,上面窗寮格扇一概关闭,廊下软帘高高吊起,好似久无人迹光景,不知当值管家何处去了。亚白手遮亮光,脸贴玻璃,望内张觑,一些陈设也没有,台桌椅机俱已颠倒放叠。

亚白才待回身,忽然飞起七八只乌鸦,在头顶上打盘儿,来往回翔,哑哑乱叫。亚白知道有人来,转过拜月房栊,寻到靠东山坡,见有几个打杂的和当值管家簇拥在一棵大槐树下,布着一张梯子,要拆毁树上鸦窠。无如梯短窠高,攀跻不及,众人七张八嘴议论,竟没法儿。

亚白仰视那窠儿,只有西瓜般大小,从三丫叉生根架起,尚未完成。当命管家往志正堂取到一副弓箭,亚白打量一回,退下两步,屹然立定,弯开弓,搭上箭,照准那窠儿翻身舒臂只一箭。众人但听得呼的作响,并不见箭的影儿,望那窠儿已自伶伶仃仃挂在三丫叉之间,不住的摇晃。方欲喝采,又听得呼的一箭,那窠儿便滴溜溜滚落到地。喜得众人喝采不迭,管家早奔上去拾起那窠儿,带着两枝箭,献到亚白面前。

亚白点头微笑,信步走开,由东南湖堤兜转去,经过凰仪水阁,适为阁中当值管家所见,慌的赶出,请亚白自行方便。亚白摇摇手,直接往鹦鹉楼台走去。刚穿入菊花山,即闻茶房内嘈嘈笑语之声,大约是管家碰和作乐。亚白不去惊动,看那菊花山,幸有凉棚遮护,安然无恙,然其精神光彩似乎减了几分,再过些时恐不免山颓花萎,不若趁早发帖请客,也算替菊花张罗些场面。

亚白想到这里,忙着回来。走至横波槛,顶头遇见小赞,手中仍拿着一首“还来就菊花”试帖诗,要请教亚白。亚白停步,接诗在手,阅过一遍,又笑问小赞道:“你自己说,这首诗做得如何?”小赞又皱眉道:“这首诗与题目好像搭不上,说来说去就是‘还来就菊花’一句,不但犯了叠床架屋的毛病,故也做不出好诗。”亚白呵呵笑道:“那么倒是我教你看了《随园诗话》的不好,被你‘寒梅着花未’一首诗束缚住了,你不要去拘谨这个,你索性要放开它的诗,再去做,这样放好‘还来就菊花’个题目,不要钻到题目里去做,要跳出题目外头来,自己去做自己的诗,与题目对不上也不要去管它,让题目凑到自己诗上来,那么就好了。”小赞又连连点头,心领神会。

亚白撇下小赞,回到大观楼上,连写七副请帖,写着“翌午饯菊候叙”,交付管家,将去递送。一会闻楼下莺莺呖呖一片说笑,分明是姚文君声音。亚白只道管家以讹传讹叫来的局,等姚文君上楼,急问:“你来做啥?”文君道:“癞头鼋他到上海了呀。”亚白始知其为癞头鼋而来,因笑道:“我刚刚明天要请客,你倒来了。”两人说着,携手进房。

文君生性喜动,赶紧脱下外罩衣服,自去园中各处游玩多时,回来向亚白道:“齐大人一走,这里就差多了!连菊花山似乎低着头,有些不起劲。”亚白拍手叫妙,且道:“若你来做一首‘还来就菊花’的诗,肯定出色!”文君问何意,亚白乱以他语。当晚两人只在房间任意消遣,过了一宵。

这日,十月既望,葛仲英、吴雪香到的最早,坐在高亚白房里,等姚文君梳洗完毕,相与同往鹦鹉楼台。葛仲英传言陶、朱两家弟兄有事谢谢不来。高亚白问何事,仲英道:“倒也不清楚。”

接着华铁眉携孙素兰相继并至,相见坐定。高亚白道:“素兰先生在这住两日他,听说癞头鼋在。”葛仲英道:“癞头鼋刚回去,怎么又来了?”华铁眉道:“乔老四与我说,癞头鼋这次来是要办几个赌棍。为了前回癞头鼋同李鹤汀、乔老四三个去赌,被那个大流氓合谋一伙赌棍倒脱靴,三个人输脱了十几万。幸亏有两个小流氓没分到洋钱,内哄一闹,此事穿绷出来。癞头鼋定要办他。”

高亚白、葛仲英皆道:“现在上海的赌也太不像样,应该要刹一刹的。”华铁眉道:“不容易的。我看见访单上,头领是二品顶戴,势力大得很!手底下一百多人,连衙门里差役,堂子里倌人,都是他帮手。”

孙素兰、吴雪香、姚文君皆道:“倌人是啥人啊?”华铁眉道:“我就记得一个杨媛媛。”众人一听,相视错愕,都要请问其故。

此时管家通报客至,正是李鹤汀和杨媛媛两人。众人迎着,截口不谈。高亚白问李鹤汀:“你失窃可曾报官?”鹤汀说:“报了。”杨媛媛白瞪着眼,问:“可是你去报的官?”鹤汀笑说:“不关你的事。”杨媛媛道:“本来就不关我事,你去报好了。”鹤汀道:“你不要瞎参和,我们是说匡二呀。”杨媛媛方默然。

将及午牌时分,高亚白命管家摆席。因为客少,用两张方桌合拼双台,四客四局,三面围坐,空出底下坐位,恰好对花饮酒。

一时,又谈起癞头鼋之事。杨媛媛苦笑接嘴说道:“昨日癞头鼋到我们这里来,说是要办周少和。周少和是租界出名的大流氓,哪一家堂子不认识他!前回大少爷同他一起碰和,我也知道他天生要出花头的。不过我们吃了这碗饭,要做生意的,哪敢去得罪大流氓?就是看见他出花头,我们也只好不响。现在癞头鼋倒说我们与周少和通同作弊,哪里有这种事情!”说罢,满面怒容,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李鹤汀又笑又叹,华铁眉、葛仲英劝道:“癞头鼋的话,会有谁会去相信,让他去说好了。”

高亚白想要岔开话题,见小赞一旁侍立,就问其菊花诗可曾做。小赞道:“做是做了一首,不知道可对。”亚白道:“你去拿来看看。”小赞应两声“是”,立着不动,亚白甚是怪诧。小赞禀道:“鼎丰里赵二宝差个人来,要见高老爷。”

说声未绝,只见小赞身后转出一个后生,打个千,叫声“高老爷”。亚白认得是前日园门遇见的赵朴斋,问其来意,原为打听史三公子有无书信。亚白道:“这里一直没有信,要么别地方去问声看。”

赵朴斋不好多问,跟小赞退出廊下。小赞自去班房取了另做的诗稿来,呈上高亚白。亚白展开看时,上面写道:

赋得还来就菊花得来字五言八韵

只有离离菊,新诗索几回。
不须扶杖待,还为看花来。
水水山山度,风风雨雨催。
重阳嘉节到,三径主人开。
请践东篱约,叨从北海陪。
客愁相慰藉,秋影共徘徊。
令我神俱往,劳君手自栽。
桑麻翻旧话,记取瓦缸醅。

高亚白看毕,只是呵呵的笑,不发一言,却将诗稿授与李鹤汀、葛仲英、华铁眉。传观一遍,高亚白乃笑问道:“请教该首诗做得如何?”大家见问,面面厮觑。李鹤汀先道:“我看没什么好。”葛仲英点头道:“没啥好,也没啥不好。”华铁眉道:“我想了半日,要做一联好诗,竟想不出如何做法,可知该首诗自有好处。”

高亚白仍笑着,命小赞取副笔砚,请三位各自下一批语。李鹤汀接过来就写道:“轻圆流利,如转丸珠,押韵尤极稳惬。”搁下笔复说道:“还要要说出好处,也没有了。”葛仲英略一寻思,写道:“一气呵成,面面俱到,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矣。”华铁眉笑道:“我要拿看文章法子批他这首诗。”提笔写道:“题中不遗漏一义,题外不拦入一意,传神正在阿堵中。”李鹤汀道:“被你们俩个一批,倒真的好了点。”葛仲英道:“通首就是‘秋影’一句做的弱了,其余都好。”华铁眉道:“好在运实于虚,看去如不经意;其实八十字坚如长城,虽欲易一字而不可得。”李鹤汀道:“让亚白自己去批,看他批什么。”

高亚白呆脸一想,道:“倒也无可批哉?。”葛仲英道:“亚白必然另有见解。”华铁眉道:“大约亚白的见解就是无可批。”高亚白呵呵大笑,一挥而就。大家看后面写着十五字,道:“是眼中泪,是心头血,成如容易却艰辛。”大家笑道:“此所谓无可批之批也!”高亚白笑向小赞道:“倒难为你了。”

小赞心中着实得意,接取诗稿笔砚,抽身出外,孜孜的看那四行批语。不意赵朴斋还在廊下,一把拉住小赞,央告道:“谢谢你!再替我问声看,昨日听说三公子到上海了,可有此事?”

小赞只得替他传禀请示。高亚白道:“他听错了,是赖公子,不是史公子。”赵朴斋隔窗听得,方悟果然听错,候小赞出来,告辞回去。小赞顺路送出园门而别。

赵朴斋一路懊闷,归至鼎丰里家中,复命于母亲赵洪氏,说三公子并无书信,并述误听之由。适妹子赵二宝在旁侍坐,气的白瞪着眼,半晌说不出话。

洪氏长叹道:“恐怕三公子不来了,这可真真万事全休了!”朴斋道:“这不见得,三公子不像是这种人。”洪氏又叹道:“也难说?,当初索性跟了他去,倒也没关系。现在不上不落,可怎么办!”

二宝横气的头颈一摔,大声喝道:“姆妈不要再瞎说!”只一句,喝得洪氏咂嘴咂舌,垂头无语。朴斋张皇失措,溜出房去。

娘姨阿虎在外都已听在耳里,忍不住进房说道:“二小姐,你是年纪轻,不曾知道我们这行的生意是多么难做,客人的话哪里可以听呢!一开始三公子与你说些啥,你也不来与我们商量,我们一点点都不知道,现在一个多月没有了消息,样子就有点不对了。倘若三公子不来,你自己去算,银楼,绸缎店,洋货店,三四千洋钱了,你拿什么去还啊?不是我多说多话,你要早点有决断的,不要到时候坍台。”

二宝面涨通红,不敢回答。忽闻楼上中间裁衣张司务声唤,要买各色衣线,立刻需用。阿虎竟置不管,扬长出房。洪氏遂叫大姐阿巧去买。阿巧不知是何颜色,和张司务纠缠不清。朴斋忙说:“我去买吧。”二宝看了这样,憋着一肚皮闷气,懒懒的上楼归房,倒在床上,思前想后,也没主意。

到了天晚,张司务送进一套新做衣服,系银鼠的天青缎帔、大红绉裙,请二宝亲自检视。请了三遍,二宝也不抬身,只说声“放在那里”。

张司务诺诺放下,复问:“再有一套狐皮的,要不要做起来?”二宝道:“总是要做起来的,为什么不做呢?”张司务道:“那么松江边镶滚缎子与帖边,明天一起要买好。”二宝微微应一声“噢”。张司务去后,楼上静悄悄地。

直至九点多钟,阿巧、阿虎搬上晚饭,请二宝吃。二宝回说:“不吃!”阿巧不解事,还尽着拉扯,要搀二宝起来,二宝发嗔喝开。阿巧只得自与阿虎对坐,吃毕,撤去家伙。阿虎自己揩把手巾,并不问二宝要否补面,还是阿巧给二宝冲了壶茶。

阿虎开了皮箱,收藏那一套新做衣服。阿巧手持烛台,啧啧欣羡道:“这个银鼠好得很,要多少洋钱?”阿虎鼻子里哼的冷笑道:“能穿到这种衣裳,倒是要点福气的!有了洋钱,没有福气,哪里能穿呢。”

床上二宝装做不听见,只在暗地里生气,阿巧、阿虎也不去看她。将近夜分,各自睡去。二宝却一夜不曾合眼。

第六十一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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