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三十二)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5-04 18:46:36  浏览次数:163
分享到: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小毛的病床前虽丹青屏障,仍恁偎红翠,暗香浮动。

《繁花》小说中的男主之一的小毛,作者的笔墨显然不吝的书写他的种种,

小毛虽说活的有点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但是并不放荡。他那独特的个性,真诚、善良的品行,真诚、乐于助人。

他向往米其林的牛排红酒,但也不排斥深夜路边摊的烟火烧烤。

读小毛的一生,落叶萧萧,感叹无尽。

然此刻我却有些不厚道,又忍俊不禁翩想起北宋的那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奉旨填词的柳七官人。

冯梦龙在《喻世明言》里特意写过一篇《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话说宋神宗时的柳永,出生在一户官宦世家,和大多数的官宦家族一样,长辈做官,自然也希望孩子也能走上仕途。年二十五岁,便巳出落的丰姿洒脱,人才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但他自恃其才,所以缙绅之门,绝不去走,文字之交也不往来,终日只是穿花街,走柳巷,沉溺烟花巷陌,他填的词自成一派,民间流传极广。造就了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佳话。

但情场得意,官场必失意的柳永,只因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却让仁宗皇帝在巳经进了三甲的柳永试卷上,大笔一挥,行了,既然你那么喜欢浅斟低唱,就别要我这朝廷的浮名了!从此柳永就用“奉旨填词”自嘲,过上了浪迹天涯的漂泊生活。

他一生无家无产,晚年一贫如洗,去世后由歌妓凑钱替其安葬, 出殡之日,一片缟素,满城妓家无一人不到,哀声震地。

 后来,北宋形成了一个风俗,每逢清明节,汴梁城里的歌妓都要到柳永的坟上扫墓,俗称“吊柳七”。

又一佳话有“民国柳永”,民国四公子之称的袁世凯次子袁克文,作诗、填词、写文章亦也样样精通,但他终其一生流连风月场所。但袁克文是一个侠义之人,一生乐善好施,登台义演,拍卖字画赈灾济贫,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他结善缘,得善报。

当他猝死于天津,落败后的家族无钱为他置办丧事,他“帮”里的徒子徒孙凑钱帮他办丧礼,和尚道士、尼姑喇嘛都来送葬,出殡那日亦有千名风尘女子为其送葬。有诗为证: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三十一章

阿宝与沪生每次去医院看小毛,小毛的床边总围着一圈女客。

薛阿姨,招娣,菊芬,发廊三姊妹。一天黄昏,两人走出电梯,见病房走廊里,两个女人在背身揩眼泪,竟然是兰兰与雪芝。见阿宝与沪生,两人一抖。兰兰纹了眉,打扮得积翠堆蓝,珠光宝气。雪芝丰腴发福,相貌稍见清雅,也是“潮妇”,头发新做,香气十足,名牌鳄鱼皮手袋,鳄鱼皮方跟船鞋。

兰兰顿脚说,雪芝呀,这两个男人,是啥人呀。

雪芝只是笑,看定了阿宝,眼神有点复杂。

沪生说,长远不见了。雪芝说,实在是巧。

兰兰娇滴滴说,两兄弟到现在,还是一搭一档,外面到处瞎混,样子却一点也不变,真是气人。

阿宝说,你们也一样,两姊妹也是原来样子。

兰兰说瞎讲有啥意思,自己已经不敢照镜子了,不谈了,你们名片先拿出来,我请客,几时一道吃夜饭。

沪生拿出名片。

雪芝看看窗外,顾盼神飞,似乎只要阿宝移动,她就会跟过来。

阿宝不响。兰兰看手表说,不好意思,现在有急事,以后再联系。

兰兰一拖雪芝,快步走进电梯。

阿宝与沪生立定。互说再会。两个女人的香气,表情,颜色,线条,经电梯门切断,变成一整块灰色。

两人进病房。小毛放下报纸说与一对姊妹,前后脚。

沪生说走廊里碰到了。小毛说等这次出院,我来做主请这两个妹妹,跟阿宝沪生吃便饭,老情人碰了头。

沪生说小毛先养身体。

小毛问见了兰兰,沪生想啥。

阿宝说人样子是有了变化。

小毛叹息说,女人经不起老呀,当年我搬出弄堂,江湖一场,大家就不联络了,后来大自鸣钟拆光结束。

 十年前,有次走进江宁小舞厅,场子当中,碰到了兰兰,兰兰身边,就是雪芝,这天夜里,大家谈谈心,跳跳舞,再去吃夜宵,确实开心,我也就晓得了,沪生阿宝的老账,跟这两个女人有过一段情分,世界太小了,两位妹妹相当念旧,年轻阶段婚姻不顺,最后总算做了合资企业家阔太太,好几次,特意到莫干山路看我,常联系,上次我做东请饭,先想到这两个阿妹,可惜不巧,去了巴厘岛。

  阿宝说小毛不要讲得太多,要休息。沪生倒了水让小毛吃药。

 小毛说,我现在身体好了,一天比一天好,兰兰等我出院,准备陪我去泡日本温泉。

沪生说,大妹妹有消息吗。

小毛说,大妹妹,当年是蝴蝶到处飞,结果飞到安徽,翅膀拗断,生了两个小囡,几年前调回上海,完全变了样,过街楼下面,摆一只方台子,两条长凳,平心静气卖馄饨,卖小笼,不戴胸罩,挂一条围裙,大裤脚管,皱皮疙瘩,头发开叉,手像柴爿,每日买汏烧,已经满足。

沪生说,只有兰兰,拖了雪芝,还是蝴蝶一样东飞西飞。

小毛说,是呀是呀,离婚结婚,想得透,豁得出,反倒是福报。

阿宝说,人等于动物,有人做牛马,天天吃苦,否则吃不到饭。有人做猫做蝴蝶,一辈子好吃懒做,照样享福。

小毛说兰兰的老公,生意大,背景比较硬,两幢连号别墅,七个保姆,二十四小时热饭热菜,日夜人来人往,汽车停满,门槛踏穿,打一场麻将,钞票用拉杆箱拖。

兰兰要我到她老公企业里坐班,我不接,耶稣讲过,吃素菜,彼此爱,吃肥牛,彼此恨。现在我做门卫,小股票炒炒,满足了。

 一次我做夜班,兰兰来电话,要我办护照,五个太太预备去泰国散心,其中有兰兰,雪芝,说是姊妹淘伴去散心,身边有个牢靠男人,就更定心了,想来想去也只有小毛,其他男人一个也不相信。旁边雪芝讲,全部费用她老公报销。两个人缠了我半个钟头,我答应了。

第一次坐飞机,比较吓,一路当心女人安全,代拎行李,多讲笑话,陪五个太太,开开心心到泰国,当天夜里,兰兰拿了一只信封,一张卡片,对我讲,五姊妹现在准备出去,是去女人开销的地方,小毛也要出去散散心,寻个把女人,轻松轻松。

 我不响。兰兰讲,此地安全方便,从来不扫黄,放心好了。

我讲五姊妹夜里出去,我不在身边,实在不放心,外国地方坏人比较多,当心绑票。

兰兰冷笑说,瞎话三千,真要有绑票,我老公会赎吧,巴不得撕票,再讨两个。五个女人笑笑,就走了。

这天夜里,我一个人出门,司机一看卡片地址,送我到一个地方,进门就是柳绿桃红,眼花缭乱。我点了一个家常女人,进了房间,娇羞莺咽,全心全意,样样服侍。

第二天一早,五姊妹坐定吃早饭,要我讲体会。我问五位妹妹,昨天去啥地方了,啥好节目。

五姊妹只是低头闷笑,一言不发。我是老实讲了体会。五姊妹听得津津有味。有个妹妹讲,看上去,小毛先生,一个女人不够的,今朝夜里,多叫几个,两到三个,小毛做一趟皇帝,我负责埋单。

我讲,阿妹男人这方面,其实做不过女人,男人做皇帝,一般是死要面子,是摆排场,做不到武则天的程度,比不过女人的本事。

五个太太笑成一团。

雪芝讲,皇帝因此也死得早。

我讲男人要长寿,旧书里讲过,先吃五十年“独卧丸”。

 最后,雪芝还是拿出一只信封。兰兰讲,今朝夜里,小毛最少要讨大小老婆,要圆房。

到这天夜里,五姊妹又出去了。我决定去寻昨天的家常女人,过去一看,女人实在多,花花世界,眼花缭乱,只能随便叫了一个,进房间,魂梦馨香,样样到位,等要结束,想不到女人改讲北方话问我,老板大哥,您说说,咱这边比东莞,哪儿更好呢。

 我笑笑。第二天吃早饭,我如实汇报,想不到五姊妹全部生气了,齐声责怪我眼火太差,脑子有毛病,为啥要点中国女人呢,我等于国内旅游,白办了护照,吃了大亏。

总之我长话短讲,五姊妹对我实在太好了。回到上海,门卫几个同事,拉我到一间旧仓库,要我谈谈出国体会,我也老实汇报,结果周围闷声不响,仓库静得吓人。门卫小组长讲,小毛真是做人了。要是我也这样潇洒一趟,口眼就闭了。

 我讲去泰国,费用还可以。门卫副组长说放屁,小毛多少潇洒,无负担,无家小,看看此地这几只死腔男人的穷相,小囡要吃要穿,要读书,还要买房子,如果我开口想去泰国,我家主婆,先就冲上来,掐断我头颈再讲。

副组长讲到此地,像要落眼泪。

我讲真是对不起,我是借了资产阶级大户的光,耶稣早就讲过了,不贪婪美色,不让女人眼睛勾引,我这次出国,不是做人,是做鬼,做赤佬,将来要报应,要进地狱的。

大家气氛才松快一点。

我心里想,如果春香不死,我也就是有家小的男人了,工厂早就关门,领这点钞票,夫妻大概也是天天吵,哪里再有情份,哪里可以出国呢,我的头发,大概早就白了。

前几天,小组长来看我,又提到泰国,讲我是做了人,好像我去泰国一趟,心满意足,口眼可以闭,可以去火葬了。阿宝关照小毛少听这种屁话,要少想,多休息。

小毛说医生是建议我静养,开刀顺利,心态好,再住几天,我就可以出院了。我姆妈讲我出院后无人照顾,联系了一家康复医院,先搬过去慢慢养。

沪生说回去也可以静养呀,让二楼薛阿姨照顾。

阿宝说,我一看薛阿姨,就是贤惠女人。

小毛说,不怕两位笑我姆妈几次提醒,只要是二层楼的女人,小毛就要警惕,以前二楼银凤,招娣,现在薛阿姨,我姆妈一直有疑心。

阿宝不响。沪生说老娘思想太复杂,薛阿姨一把年纪了,会有啥事体。

阿宝说,二楼女人如果全部有问题,上海要造反了。

沪生说,楼上楼下孤男寡女,容易擦枪走火。

小毛压低声音说,薛阿姨都六十朝上的女人了。沪生说看上去五十出头。

小毛说,阿姨的男人死得早,谈过几次,最后谈了一个离休干部,老干部讲起来两袖清风,认真算一笔开销账,七七八八一加,就算朴素到房间里剩一只痰盂,国家开销的钞票,照样成千上万,第二趟见面,大热天,薛阿姨回来讲皮肤太敏感,吃不消,因此结束了。

沪生问两个人是去游泳吗。

小毛说,是去夜公园,薛阿姨穿裙子,端端正正,到树林里一坐,老干部不谈思想情操,不谈革命故事,坐五分钟,就搭了薛阿姨的腰眼,称赞薛阿姨皮肤滴滑,阿姨一吓,跳起来就逃回弄堂。老干部的手势,黏嗒嗒,像一条蛇,阿姨一身冷汗,这只老头子,讲起来参加革命早,一脑子是女人。

沪生说,老干部有几等几样,做这种动作,已经算有情调,有思想了。

小毛说从此腰眼里就不适意。有天吃了中饭,薛阿姨进来对我讲,小毛,阿姨腰身不适意,帮阿姨推拿。

我讲,阿姨,我不懂推拿。薛阿姨讲,人人晓得,小毛学过拳头,弄堂里,爷叔阿爹,头颈别筋,落枕,漏肩风,小毛弄过多少次,阿姨一本账,为啥阿姨身体不舒服,小毛就偷懒,对阿姨有啥意见。

我摇头讲,无啥意见,我是三脚猫,不正规的。

 我一面讲,一面立起来。这天整幢房子里,只有我跟阿姨两个人,穿堂风阴凉,阿姨走进房间,我觉得正常,但是嗒的一响,阿姨锁了门,我觉得不对了。阿姨进了后间,我跟进去,地方太小,大床旁边,只有两尺距离。

我讲阿姨啥地方不适意。阿姨撩开衬衫讲,腰眼连到大腿,酸是真酸。

我讲阿姨,我们还是到外面大房间,骨牌凳上坐稳,刮痧,还是推拿。

阿姨说,外面太亮,我难为情,还是此地吧。

阿姨讲得有理,后间比较暗,床上一张篾席,静一点,阴凉。我讲好吧。刚刚讲了这句,阿姨的衣裳,撩到胸口以上,下面褪下去,褪到小腿。

阿姨横到床上,背朝上,全身摆平,肩胛一直到膝盖,全部是光的。我吓得要死。

小房间暗,老席子酱油颜色,当中雪白一段,好比半夜三更,淘箩里摆了一段藕,一段山东白萝卜,一段刀切馒头。眼前这一段,雪雪白,看不到一粒痣,看不出年龄。我心里穷跳,表面无介事。

我讲哪里酸痛呢。阿姨讲动手呀。我揿上去问,此地是吧,对吧。我心里问,现在哪能办,哪能办,我这是寻死,作死。

沪生说,哪能办。

阿宝也说,不晓得哪能办。

沪生说,后来呢。

小毛看看周围,放低声音说,我想来想去,跟自家讲,小毛不是这种人,见得多了,要静下来,小毛是有经验男人,至真男人,不作兴,不可以。

沪生说讲得越来越轻了,响一点好吧。小毛吃一口水,看看四周说,做人难到这种地步,等于一个人,饿了三四天了,面前摆了一条刀切馒头,发得又松又软又白,可以看,可以动,可以吃。但我绝对不可以吃。思想要转变,要戒。实在难,难到我咬牙切齿,眼看精白馒头,脑子要转变,硬要看成一块桐油石灰,一段石膏像,白水泥,我苦头吃足,我这种情况,阿宝相信吧。

阿宝说相信。小毛又问沪生相信吧。

沪生说,太为难了,这种故事,造不出来的。

小毛说,我一面推,一面揿。阿姨哼起来。

我讲,阿姨不要响,不要发声音,外面听见了。

阿姨讲,整幢房子,只有两个人,不哼出来,我不适意。

沪生说要死了,唐僧也经不起这种考验。

小毛说我只能不响,分心去想隔壁苏州河,想过去香烟牌子,水浒一百单八将,一个一个背,想到呼保义,揿一记,想到九纹龙,弄一记。后来上下推拿,背脊骨推到大腿,照规矩上下两记,我想语录,一不怕苦,两不怕死。我娘讲了,一想到领袖,眼目光明,春香讲过,偷的水是甜的,偷的饼是酥的,困难中,只有求告上帝。我有啥办法。

如果我一走了之,也就好了,我心里只背上帝两句。

我弄了三十多分钟,必须不停推,拿,问,让阿姨有面子,后来阿姨不响了,一声不响。

我讲阿姨,可以起来了。阿姨一声不响。我走到外间,等了一歇,阿姨穿好衣裳出来,闷声不响,面色不好,低了头,开门出去,哐的一关门走了,谢也不谢一句。

三天里,薛阿姨见了我,根本不睬。

沪生说,小毛万一忍不住呢,其实年龄不是问题。

小毛说,薛阿姨四个女儿,个个厉害,经常回娘家,包括四个女婿,见了我,本就是面孔像铁板,板进板出。如果有了这种故事,我等于顶石臼唱戏,女儿女婿八个,有啥好结果,我跟我的姆妈,如何交代,以后难做人了。

                     二

沪生接到梅瑞电话,问沪生现在忙吧。沪生说是梅总啊。

梅瑞说又不是陌生人,叫我梅瑞。说要请教一点离婚的私人事体。

沪生说,我现在忙。梅瑞沉吟,沉默许久说,虹口天鹅宾馆可以吧。沪生觉得远,也只能答应。

这天下午,两个人见了面,梅瑞情绪不高,一身名牌,眼圈发暗。

说不好意思,选了此地,我是来看小囡,前夫就住前面北四川路。

沪生说,嗯。梅瑞说,当时结婚,我住进北四川路夫家,关系不好,搬回新闸路。

沪生说,这我晓得。

梅瑞说,再后来,新闸路房子脱手,买进延安路房子,小囡归前夫,我最近想想,这等于我净身出户,不大甘心。

沪生说前夫是一般职工,长病假,又不是老板,除了房子,还有啥家当。

梅瑞说,我想分割前夫的房子。

沪生说时段不对,也缺乏理由。

梅瑞要沪生想想办法。

沪生说照你梅瑞目前的身家,有必要吗。上次大请客,康总提到梅瑞买房子,装修情况的。

梅瑞摇手说,一听这桩事体,我就头昏,不讲了好吧。

沪生说当时选饭店,定桌头,康总操办还是到位的,客人稍微乱一点,是局部,整体是顺利的。

梅瑞说,我不想谈这次吃饭,讲一句比较私人的话题,这个康总,以前好多趟,想动我的脑筋,最早一趟,是去春游,当时我认得了康总,两个人单独散步,走到野地里,康总就想动手动脚,幸亏来了朋友,回上海后,一次一次约我,要见面,看上去随便谈谈,其实一直想勾引我。

沪生说你既然明白,为啥还来往。

梅瑞说,人家有手段嘛,经常灌我迷魂汤,表面自然,其实是“包打听”,我房子事体,姆妈事体,生意事体,我所有的矛盾,我但经不起问,每次就是挤牙膏了,每次让康总捞一点便宜,吃一趟豆腐,其实每趟结束,我就后悔的。

沪生说,男人喜欢女人,这种情况正常的。

梅瑞说,我不想谈这个男人了,今天我是问沪生,我前夫房产,还可以追诉吧,有权利吧。

沪生说,已经结案了,退一万步讲,最多是希望对方,道义上考虑,做一点弥补,这也要看双方条件。

梅瑞问啥叫道义。

沪生说,夫妻一场,求一点同情,但是按照梅瑞的身家,要求前夫二三十平方的分割,传出去就是笑话。

梅瑞不响。

沪生说,我不禁要想,如果前夫也提出呀,要求梅瑞的公司家当呢,再讲离婚前后,房产交易有记录,女方名下是有房子的,男方也已带了小囡,再缠七缠八,是毫无意义的。

梅瑞说,假使我延安路房子不存在了呢。

沪生说一有记录,二已离婚,不可能了,梅瑞生意做得好,呼风唤雨,再提这种毛毛雨要求,是心理有问题了。

梅瑞说没听懂懂。

沪生说有一种富家小姐,富婆,家产几辈子吃不光,出门还喜欢小偷小摸,偷袜子,偷口红,几天不偷就难过,是一种病。

照理讲现在的梅瑞,非但不应该讨房子,是送房子,讲起来离了婚,做娘的,起码要送亲生小囡一套房子吧。

梅瑞说,康总也是这样讲的。

沪生说你还是问了康总。

梅瑞说是通了电话,康总只讲大道理,跟沪生一样。

沪生说女人工作压力太大,心就要静,做有氧运动,做做热瑜伽。

梅瑞低头,忽然落了两滴眼泪说,康总以前,一直对我眉花眼笑,当时我辞职,离婚阶段,经常安慰我,现在,康总朝南坐,翻面孔比翻牌还快。

沪生不响。

梅瑞说,勾引良家妇女不成功,开始装聋作哑。

沪生说讲话要有证据。

梅瑞说沪生一定是怀疑,我跟康总有肉体关系。

沪生说,我做律师,不做推测,只相信证据。

梅瑞说,哼,男人就是轻飘飘,不负责任,沪生也一样。

沪生说你这是啥意思。

梅瑞说过去跟了我吃咖啡,坐电影院,动手动脚,后来到新闸路房子里,做过多少昏头事体,全部忘记了。

沪生说,啊,现在是谈前夫,谈房子,还是谈我。

梅瑞说,我讲得有错吧。

沪生说你为啥跟我分手呢,谈谈看。

梅瑞不响。沪生说是因为想接近阿宝,对吧。

梅瑞朝后一靠,手一摇说,不许讲,不讲了,唉,这真是一个无情世界,女人有了难,周围就冰天雪地,只配吃西北风了。

沪生说,大概是“早更”了,更年期提早。

梅瑞不响。忽然低头哭了一声,抽出纸巾,揩眼泪说,不好意思。

沪生叹气说,房子事体,毫无胜算,想开点。

梅瑞说,最近,我一个月,像过了十年,我讲出来好吧。

沪生不响。

梅瑞说我老实讲,梅瑞我现在,已经全部坏光了,西北流水线,加上连带项目,小开融资,圈款子的情况,已经漏风了,捉了不少人,估计要吃十多年牢饭。

沪生一吓。梅瑞抽泣说,现在,我全部坏光了,我的面子衬里,样样剥光,我等于,是一个赤膊女人了。

沪生惊讶说变化太快了。

梅瑞说,我已经无家可归,所以,只能回前夫房间里落脚,我的小囡,我的阿婆,天天要我滚蛋。

沪生说,延安路房子呢。

梅瑞说我哭的,就是这套房子,两个月前,当时公司风平浪静,我姆妈跟我讲,因为母女矛盾不断,决定先回上海,上海这间小房子,预备出手,买一套大面积养老,我当时讲可以呀。

结果,姆妈到上海,马上低价卖出延安路房子,加了一生积蓄,通过地下黄牛,转移到日本,人立刻赶到香港医院,看望我外公,动足了脑筋,安排外公出院,转到同乡会养老院,外公的一家一当,包括存款,房产,我姆妈的结婚新房子,想办法全部变现,讲起来好听,代外公保管,做一次利好投资,资金全部打到东京,然后我姆妈就一走了之,六天后,西北公司就崩盘了。

沪生说这个厉害的。

梅瑞说,我后来搞明白,并不是姆妈举报,是有预感,这个案子,已经暗查一段时间了,我跟小开,屁也不懂一只,仍旧是到处交际,笑眯眯一无所知,姆妈有感觉,公司是一只灯笼壳子,迟早会烧光,表面不响,提前滑脚走路,卷走所有财产,六亲不认。

梅瑞说,外公现在蹲进养老院,生不如死,前天来电话讲,想来想去,觉得我姆妈一辈子,对我外公,心里全部是恨,外公即便再想修复,父女分开二十年,我姆妈完全是淡漠了,只有恨,再加我不懂道理,跟小开走得太近。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近到啥程度。

梅瑞说,打听这种私人事体,有意思吧,我不想讲的。

沪生不响。梅瑞说,想想我姆妈,以前每一次哭,小开就讲,老太婆又作了,乖囡,跟我出去,我就跟小开出去,花天酒地,新衣裳不穿第二趟,姆妈全部看到眼里,现在当然杳无音信,香港养老院里,外公天天落眼泪,多少尴尬。沪生说,公司方面呢。

梅瑞说,捉进去一批大人物,平常高高在上,像模像样,吆五喝六的男人,进去后,一个一个放软档,我态度最硬,关键情况,我一声不响,康总讲我是笨,现在出了问题,我照样一根筋,我有骨气。

沪生说,大人物捉进去,认罪悔过了,组织上就拍一集内部宣传片,召集广大干部观摩,片子里,人人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梅瑞说,是呀是呀,我最搞不懂了,原本多少威风的男人,面孔说变就变,牢衣一上身,认不出来了。

沪生说,牢饭不好吃,外地某某牢监,跟旧社会差不多,犯人如果摆威风,马上就“吃馄饨”。

梅瑞问啥意思。

沪生说,手脚捆成一团肉,绑个三天,就哭了,或者“练手筋”,吃饭不开铐,夜里呢,“看金鲫鱼”。抱紧一只臭烘烘的小便桶,必须抱到天亮。

梅瑞说,讲了半天,沪生想讲啥。

沪生说,这批领导人,进了牢监,待遇当然好一点,但吃牢饭之前的规矩,几百年不变,照例先“堆香”,“摆金”。

梅瑞眉头皱紧。

沪生说先要大便小便,自家解决干净,然后浑身脱光,过去提篮桥也一样,夹头夹脑浇一桶臭药水消毒,然后蹲下来,犯人屁股翘高,仔仔细细,挖一次肛门。

梅瑞说为啥。

沪生说,人身这一块地方,最有巧嵌,可以私带种种名堂,包括毒药,刀片。梅瑞说,瞎三话四。

沪生说是真的,万一关进去,当夜就自杀,麻烦就大了,因此再神气活现的大领导,超级大户,先脱光了屁股,“后庭花”一撬,做男人还有啥自尊心,威风扫地,只能哭了。

梅瑞叹一口气说,我还好,还算文雅,问了我两趟,就放出来了。

沪生叹息说,梅瑞的情况,我了解了,还是面对现实,急也无用,可以想想办法,重新做外贸,让阿宝也想想办法。梅瑞说,我情愿跳黄浦。

沪生说,面对前夫,只能以情动人了,前夫有老婆吧。

梅瑞说身体不好,哪里来老婆。

沪生叹气说,目前,梅瑞只能随便小囡,婆阿妈,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了,夹紧尾巴做人,以后,会好起来的,因为是上海,样样奇迹会再有。

梅瑞一抖,立起来,尖叫一声说,啥。我的好年华呢,我过惯的好生活呢,我哪能办,哪能办。

沪生让她轻点轻点。

梅瑞说,我现在天天做大脚娘姨,每天买菜烧饭,换尿布,服侍北四川路全家老小,我巳经想死了。

沪生说,换尿布,前夫有小囡了吗。

梅瑞说是前夫瘫到床上,大小便要服侍吧。

沪生叹气,想了想,从皮包里拿出一只信封说,我再想想办法,数目不多,先收下来。

梅瑞拿起信封,朝沪生身上一掼说,我见过多少市面,见过多少铜钿银子,现在做这场噩梦,我真不想活了。

梅瑞开始解衬衫纽扣。

沪生一慌说,做啥,做啥。

梅瑞说,我浑身发热了,全身出汗了。沪生说,轻点呀。

梅瑞说,我要死了,我不想活了,我变瘪三了,我现在只想去死,沪生,我已经是上海滩最吓人的女瘪三了。

天命有定端,守分绝所欲。

宝宝心里的苦的梅瑞,贪慕虚荣、势利失智,无法在人生的路上,做到与自己和解。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难题,每个时代的人,都有着需要自己跨越的大山大河。

梅瑞身上发生波澜壮阔的不幸,  概因她无法在顺应的环境里,经营自己的小幸福,这是基于她面对物质与精神,有着比较贪婪的人性。她把自己的婚姻、家庭、爱情、事业,都搞的一团糟,越来越不开心幸福,直至深陷淤泥沼泽中。

搞的让走过路过的我,都寻不出一条可以同情她的理由。

人性是一种比较抽象的概念,它看不见摸不着,有时甚至很难用既有语言来准确形容。

但是人的情绪、抉择、欲望和苦痛,统统需要依附于它,它在人世间千回百转翻云覆雨,从不显山露水却又强势定夺,几乎没有人能完全摆脱其掌控。

 那么是否人性的繁复狡猾,使得无论多么聪明睿智、理性冷静的人,都难以驾驭它吗,但也不是。

万万千千个你和我,多多少少会患有些类似梅瑞的焦虑,我们的每一个瞬间的起心动念,不但被道严格规范着的,还要从礼教良方中获得些麻痹,这样才能确保你这辈子过得不至于太痛苦,所以在争取在每一个决策的时候,尽可能的靠近“道”,而不是违背道。

探明道是如何规范着一切的,以道制道、觉察能量、掌控自己的情绪能量。但梅瑞不是。她是用原始的强悍,去解决肉体与精神的饥饿,所以她付出了代价。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