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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 (一) 引子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1-20 17:08:26  浏览次数: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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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律师沪生经过静安寺菜场,遇到熟人,此人名叫陶陶,陶陶是沪生前女朋友梅瑞的邻居,职业是买水产的个体户。

陶陶的老婆芳妹也在一旁,芳妹客气地叫沪生里面坐,然后自己有事先离开了。

沪生目送芳妹走远的背影,称芳妹身材越来越好了。

陶陶不作声。沪生明白淘淘不认可自己对芳妹的赞誉。

沪生感叹讲:“儿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

陶陶讲出为啥嫌弃芳妹的原因。

因为芳妹每晚上对性生活有过多的需求。陶陶觉得很烦。

沪生讲陶陶是讲风凉话。意指夜夜有老婆陪着,得了便宜还卖乖。

陶陶形容与芳妹的夫妻生活频繁的程度,就像一个需要天天学习的人,似乎一天不学就有问题,两天不学就要走下坡路一样。

陶陶是个体水产商,工作时间长,劳动强度大,回家只想倒头就睡,而芳妹却天天晚上要行房事,陶陶把这种夫妻情爱已经看做是一种累赘。

沪生想起自己手里的一桩离婚案。一个老公每夜要学习社论不能陪老婆睡觉,老婆夜夜守空房就提出了离婚。

陶陶感叹真有不一样的女人。

并讲还有一种女人,可以边房事边看夜报及结绒线,每次性生活两分钟不到嘴巴里就要催好了伐,快点呀。

沪生认为这种人也太夸张吓人了。不过肯定比例不会多。

陶陶问沪生:“有一本名字叫湖心亭主人的书侬看过吗。”

沪生讲没有。陶陶讲就是一套有上下册的,名字叫《春蘭秋蕊》的书。清朝人写的。

沪生回答不晓得。陶陶就读了其中的一句:“雨夜夜,云朝朝,小桃红每夜上上下下。”

陶陶讲本来我读这本书是根本不相信的,现在我才相信了。

沪生不想延伸这个话题,看了看手表讲要走了。

陶陶不理睬接着说:“比如昨天夜里,俩人床上这点事已完成,自己也睡了,结果又被芳妹弄醒,还要继续。”

沪生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是好。陶陶仍在抱怨:“这种夫妻关系叫我哪能办。”

沪生继续无语。陶陶又讲其实自己一直想离婚,并问沪生有啥办法可以帮他。

沪生教育陶陶说:“侬是做老公的,侬要让让老婆。”

陶陶对沪生表态不满意。便讥讽沪生:“侬要我像侬一样。意指沪生老婆白萍出国几年不回来,沪生也一直拖着不离婚。

沪生听后尴尬,装着再看一眼手表,准备告辞。

 陶陶:“这个地方望出去外面亮,里头暗,躺椅又比较低,外头看不见里头,我们可以看到外头的一切状况。所以笃定再坐一些时间,没有关系的。”

 沪生:“几点钟开秤啊。”陶陶答:“五点钟左右。”陶陶又对沪生说:“我在这里经常与一些老阿姨,小阿姐等谈谈白相相,讲讲笑笑,像轧男女朋友一样。”

 陶陶然后翻开一本簿子让沪生看,上面有不少女人的名字与地址电话,陶陶并用手掸一掸自己裤子,扎台型的讲:“侬看这条裤子就是香港朋友送的,做生意么打扮行头要挺括,我是经常需要送蟹上客户门的人,每家都要请我吃杯茶,聊几句的。”陶陶很得意的样子,沪生不睬伊。

 此刻斜对面一个女子正朝这里走来,相貌温柔、年令三十多岁,走路轻声轻气。

 陶陶忙低声叫沪生看。并朝她打招呼口称阿妹。

 女子有些拘谨不接口。陶陶献殷勤介绍自己的货:“这批蟹每一只是好的,我昨天就对侬讲过做女人么打扮顶重要,吃到肚皮里最实惠。”

女子笑笑不答。陶陶又讲:我卖給你阿妹的蟹肯定是最便宜的。”

女子仍不发声。但是脚步已朝摊位走近。

 坐在里面的沪生发觉面前灯光很亮,照见这个女人的头发根根发亮,一双似醒非醒的丹凤目,盯着蟹桶看。

陶陶讲:“阿妹是一个人吃.买一雌一雄就可以了。”显然陶陶对她的状况很了解。

女子回答:“阿哥侬讲话轻点好伐,讲我一个人、一个人的,让人家听到啥好听啦。”

陶陶仍在讲:一个人吃大闸蟹说明侬情调浓呀。”

 女子对陶陶讲:“好了,好了,不要讲了,多讲难听伐。”

陶陶讲.“好好好不讲了。”

陶陶移开装蟹桶的玻璃板,俩人挑蟹。又说笑几句后,挑好了蟹的女子朝四面望望,嘴巴里讲再看看、再看看,然后拎着蟹走了。

陶陶转进来告诉沪生:“伊已经来过几趟了,像跟我谈恋爱一样,肯定还会再来。”

沪生不睬.陶陶又讲:“这种搭讪是要有耐心的,讲起来其实也不难,大不了我送蟹上门。”

;沪生这次坚决讲我要走了。陶陶还在讲:“我真是不懂女人们看蟹的眼神,为啥跟看男人一样。”

沪生再次笑笑不回答,走出摊位。陶陶急走几步跟上来,送给沪生一只蒲包,嘴里讲一点点小意思。

;沪生推辞说:“不要这样。”

;陶陶:“我朋友玲子最近在跟男人吵离婚,要麻烦侬沪生帮忙的。”

沪生答应并拿出名片交给陶陶。陶陶又讲:“我其实认得一个女律师,以前是弄堂里一枝花,现在五十出头了……。”

沪生打断说:“我要走了。” 

;陶陶继续讲:“上个月,我送蟹走进15楼A.一个女人开门,原来就是一枝花。后来三谈两谈,提起以前不少事情,谈的很开心。后来我又去了一趟,再后来嘛,侬懂的呀。” 

;陶陶拍了沪生一记。沪生不欢喜陶陶有了芳妹还到处拈花惹草,叫陶陶将挡他路的身体让开一点,让伊出去。

; 陶陶还沉浸自己行为的自豪中。沪生警告伊七花八花当心触霉头。

陶陶:“女人是一朵花,男人是蜜蜂,意思蜜蜂盯花是正常的。”沪生将蒲包还给陶陶后离开了。

三天后.陶陶去电话沪生,提出想与他合办一家小旅馆,地点在恒丰路桥。并说那里近火车站,肯定利润超好。沪生一口拒绝。

心想陶陶卖卖蟹,已经卖出了不少花头筋,再开家旅馆,不是成了陶陶乱搞男女关系的场所了么。

不过芳妹也真是狠角色,知道自己老公花赤赤,她就采取夜夜将他折磨的筋疲力尽,看他外面还有没有精力再乱搞。

以前沪生经常去新闸路,看女朋友梅瑞。他们俩人曾是法律夜校同学。一起吃过几趟咖啡,就开始谈男女朋友了。

八十年代男女见面.习惯坐坐私人小咖啡馆。这种地方又暗又安静,就是有蟑螂。一天夜里俩人又在一家小咖啡馆里聊天。

梅瑞讲:“真想不到侬沪生原来另有女朋友,脚踏两头船。”

沪生承认:“是的,女朋友名字叫白萍。”

;梅瑞又问:“你们一个月见几次面啊。”沪生答:“一次。”

梅瑞讲:“侬怎么好意思的。”

沪生讲:“是别人介绍的,相貌也一般,就是她们家有婚房。”

;梅瑞讲:“侬沪生还算老实,坦白交代了。”

沪生讲:“这是应该的。”

 梅瑞笑了,接着讲:“我姆妈讲过,做人不可以花头花脑,骑两头马.吃两头茶。

 今朝我也老实讲岀来,其实我也有一个男朋友,一直想跟我结婚,北四川路也有婚房子的。”

 沪生表示这个人的条件也不错的。梅瑞说:“我根本不想结婚。”

沪生没有回答。

梅瑞悠悠地又讲:“还是不要提这种事情,心里烦。”

沪生没有回答。此刻梅瑞的身体已经一点一点靠了过来。

 一般沪生与梅瑞见面,不是看电影,就是逛公园。电影院就是美琪与平安。

因为里面都设有情侣咖啡馆。而且伸手不见五指,一排排卡位等于半夜三更里的长江轮船统舱,到处是男女发昏发梦的声音。

有一次梅瑞与沪生坐了几分钟刚开始拥抱,有人拍一记梅瑞的肩胛,梅瑞吓一跳。

沪生手马上松开坐正身体。座位上方立着一个黑宝塔一样的女人。因为电影院很暗,女人的眼白很明显。沪生感觉了梅瑞的身体在发硬发抖。

梅瑞对黑宝塔讲:“拍我做啥,有事体就讲呀。”

黑宝塔讲:梅瑞呀,大家是姊妹淘,手帕之交的呀,侬现在装不认得我啦。”

梅瑞一呆讲:“我现在有事体。

黑宝塔指指前面的卡座讲:“好的,我先坐到那里去,结束后我们四个人一道去吃夜饭,然后再去逛南京路。”

黑宝塔离开时,身影与朦胧的壁灯,及香烟头星光融为一体。

梅瑞沉默。沪生轻声问:“现在还有啥事体,侬准备做啥事体呢。”

梅瑞照准沪生大腿狠捏一记讲 :“我们马上就走,快点走,真没有想到在这种暗地方还会碰到熟人,算我倒霉,触霉头,俩人于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踮脚悄悄走了出去。

到外面发觉阳光很厉害,下午三点钟辰光。

梅瑞懊恼讲这只黑女人是学农时房东的女儿,只有往来过几次,见啥个面啊,再见倒奇怪了。

沪生认为这样不辞而别不大礼貌。

梅瑞讲:“这个黑女人是结过婚的,今天从浦东乘摆渡船到市区来,又钻到这种暗地方吃咖啡,肯定是在搞腐化,快点走,快点走,被她搞得情绪也没有了。”

沪生笑了。梅瑞随后自嘲自己蛮像居委会的老阿姨一样,开出口就是搞腐化。

沪生讲有本《金陵春夢》的书一开口就是娘希匹,还有《侍衛官日記》打开,也是是达令,达令,达令长,达令短的。

梅瑞与沪生一起读夜校,但是梅瑞读了三个月就放弃了。

俩人要见面时,梅瑞只好来校门口等沪生下课。

再一起去吃点心,荡马路,有时候一直荡到新闸路底苏州河旁梅瑞家,沪生送梅瑞进弄堂后,才独自回到武定路自己住处。

有一次梅瑞打来传呼电话讲:“我姆妈去苏州了,去谈塑料粒子生意,夜里不回来,沪生侬过来坐坐好伐。”

这天夜里沪生走进这条新式弄堂。

电影皇后阮玲玉曾住过这条弄堂。

沪生走上这幢每层有三户人家的三楼,每家门上掛有一块门帘。俩个人见面先吃茶,后来梅瑞靠在沪生身上粘了一个半钟头。沪生才告辞走了。

从此沪生就经常去三楼,撩开梅家门帘。

新式里弄比较安静,上海人称“钢窗蜡地”。

沪生想梅家如果是上海老式石库门前厢房,弹簧地板一步三摇,板壁上方有漏空隔栅,那么隔壁邻居骂小囡,唱绍兴戏都能听到。

俩人要亲密一下,除非关灯一声不响,在床上用太极静功。

像梅瑞现在每次都无所顾忌的把声音搞得的这么大.肯定是不行的。

有一次梅瑞讲起自己是做外贸的,收还入可以,但现在私人公司,赚的钞票更多,我想跟私人老板合作。

沪生说我有一个老朋友,做非洲百货,也做其他。

梅瑞问叫啥名字。沪生讲叫阿宝。梅瑞拍一记沪生:“啊呀呀,是大名鼎鼎的宝总啊,经常来我公司跟我同事汪小姐做业务的。”

沪生没有接口。

梅瑞:“我认为这个宝总花头十足,肯定跟汪小姐有不清不楚关系的。”

沪生问他俩有谈恋爱吗。

梅瑞:“汪小姐早有老公了。”

沪生:“这肯定就是一般关系了,阿宝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是做正经生意的,不做越轨的事,人相当真诚,我可以介绍你们俩认识。”

梅瑞双颊一红:“汪小姐会不开心。”

沪生:“无所谓,下个礼拜我请客,让你俩见面。”

 到了这天,两人走进梅龙镇酒家,梅瑞身穿一身套装,香港中环新品,三围标准,衣服裁剪得当,头发新做的,一阵浓香芬芳袭人,坐了一会儿,化妆镜已经拿出来照过几次了。

 沪生讲跟我赤膊弟兄碰头,侬就是家常汗衫打扮,脚底一双拖鞋,阿宝照样笑眯眯。

梅瑞:“侬真是要死了,要我穿拖鞋汗衫来吃饭,这个真是瞎七搭八瞎讲了,我岀来当然是要正装的。”

正好讲到此刻,阿宝走了进来,大家寒暄一番。阿宝讲梅小姐是沪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生意上面以后尽管联系。

梅瑞笑笑:“宝总认不得我啦。”阿宝没有回答。

梅瑞:我是汪小姐同事呀。”阿宝一呆,顿一下足道:“啊呀呀呀,对不起,真对不起。”

;这天梅小姐浅露微笑谈吐温顺.三个人这顿饭吃的相谈甚欢,十分愉乐。

当时私人公司是没有进出口权的,接了外商订单,必须挂靠国营外贸公司操作。

有一日阿宝与汪小姐打电话:“汪小姐真对不起,有一位大领导,最近讲要我的业务单子,让贵公司梅瑞去做,以后我只能与梅瑞联络了,其中的道理侬汪小姐应该懂的,真抱歉。”

汪小姐当时只是听,没有回话。阿宝又讲:“这事我也只能听命,没有办法,另外此事梅瑞并不知情,完全是大领导的意思,请侬理解好伐。”

汪小姐黯然回答:“就这样吧。”阿宝又电话里问:“侬不开心了啦。”汪小姐:“不会的,广东人有句话,生意大家做,钞票大家赚。”

阿宝:“真不好意思。”汪小姐问:“大领导是啥人啊。”阿宝答:“侬还是不开心了是伐。”

汪小姐回答:“无所谓的,我理解万岁。”阿宝又敷衍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但阿宝心里明白,汪小姐心里一定是不开心的。

以前几次邀她吃饭,提及她丈夫宏庆,她曾颇多不满,还好自己始终装聋作哑,与国贸打交道,借壳生蛋,做成每一笔生意结汇之后,照规矩支付回扣,大家从来不牵涉感情,这次汪小姐也只能理解万岁了。如果两人曾经有过一丝暧昧,这次可能要被她作死了。

从此以后阿宝到公司去,总是先对汪小姐打招呼,再与梅瑞谈业务,处理的客客气气。

梅瑞现在因为高兴,难免于沪生面前数度提到阿宝。

春天到了。梅瑞约了沪生阿宝到西郊公园去看樱花,在外吃过夜饭后。两男一女灯下随便谈谈,此刻窗外小雨扉扉,桌前酒兴正浓,大家对这天的游玩都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个月后,沪生与梅瑞约会。梅瑞走出美丽园的公司大门时,心情闷闷不乐。两个人刚刚走到静安寺,梅瑞就讲我想回去了。

沪生关心的问感冒啦。梅瑞讲我与侬的关系,还是告一个段落吧。

沪生问,是不是跟北四川路男朋友预备结婚了。梅瑞摇手讲不是的,我只是想静一静。沪生就不响了。

梅瑞又讲以后我只做侬的妹妹可以吧。沪生回答可以。梅瑞问妹妹对哥哥可以讲一点想法吗。沪生答,可以。

;梅瑞:“最近我一直跟我姆妈吵架,我姆妈认为侬沪生没有房子,父母又在“文革中”有过严重问题。”

沪生一听就明白,回答讲我懂了。梅瑞:“真不好意思。”

沪生没有响。

梅瑞颓然又讲:“其实主要是我崇拜另一个男人了。”

沪生讲我明白了。

梅瑞:“这个男人,我现在离不开了。”沪生回答我明白了。

梅瑞反问侬讲是啥人呢。沪生讲总归是阿宝吧。

梅瑞叹口气讲:“我只能老实讲了,当我第一趟看见宝总时,就出了一身汗,以后每趟看到宝总,我就出汗,浑身像有蚂蚁在爬,一直这副样子,我就不想再瞒侬了。”

沪生讲:“侬讲出来是对的。”

梅瑞问沪生:“宝总在你那里讲过我啥吗。”

 沪生:没有,如果有我会讲给你听的。

梅瑞:“宝总确实不在意我,一直不睬我的。”

沪生:“大慨阿宝忙,心思全部放在做外贸上。”

梅瑞又问:“宝总以前谈过几个女朋友啊。”

沪生答:“回一言难尽。”

梅瑞:“都是为啥分手的。”

沪生回答不了解。

梅瑞讲:“我已经想好了,准备跟定宝总了,我也毫无办法了,我崇拜他实在太深了。”

沪生:“在生意上面,确实可以向宝总学到不少门槛。”

梅瑞又问:宝总以前女朋友,为啥分手的。”

沪生不回答。

梅瑞坚持要问:“是宝总提出分手的吗。”

沪生搔搔头讲:“蛮难讲。”

梅瑞再次关照沪生:“假使侬晓得宝总对我有了想法,侬一定要告诉我。”

沪生回答一定。

梅瑞怅然又讲:“我现在真想晓得宝总的心思。”讲到这里她竟然落了两滴眼泪。

沪生与梅瑞的关系就此结束了。

 1990年有天夜里,沪生路上遇见陶陶。陶陶晓得沪生已经做律师了。沪生笑笑。陶陶又讲结婚了一年,老婆就出国了是伐。

沪生反问,哪里来的消息。

陶陶继续讲:“听说侬当时只想跟白萍结婚,因此借口介绍业务,帮梅瑞介绍了阿宝,然后自己抽身撤退,真是好办法。”

沪生笑笑问:“侬是哪里听来的这种话。”

陶陶:“是梅瑞讲的。”沪生不再反驳。

陶陶:“这个宝总据说也是滑头货色,对梅瑞不冷不热,结果梅瑞只能跟北四川路男人结婚了。”

沪生看看手表:“我现在有事体,先走了。”

陶陶:“女人真看不懂,经常讲反话,比如喜欢一个男人,就到处讲这个男人不好,其实心里,早就有想法是喜欢的,对不对。”

沪生转身答:“以后再讲吧。”

陶陶拉拉沪生:“最近有个重大新闻,属于群众新闻,侬要听伐。”

沪生:“我现在忙,以后再讲。”

陶陶:“相当轰动噢。”

沪生:“侬陶陶讲的轰动,无非就是某某人搞腐化啦,某女老师欢喜男家长啦,4号里的十三点偷邻居胸罩啦。”

 陶陶:“这件事绝对有意思,我现在讲了。” 

 沪生:“我现在忙有空再讲。”

陶陶拉紧沪生不让走:“我就简单讲吧,也就是对马路小菜场里,有一男一女两个摊位。”

沪生:”侬放手好伐。”

陶陶松手:“当中是小马路,男的摆蛋摊,马路对面的女人,年长几岁,摆鱼摊。”

沪生:“简单点。”

陶陶:“马路上人多,两个人互相看不见,接近收摊阶段,人少了,两个人就互相对看。”

沪生问:“啥意思。”

陶陶:“鸡蛋卖剩了半箱,鱼摊完全出货,自来水一冲,离下班时间还有三刻钟,男女两人日长事久就眉来眼去,隔了马路四只眼睛碰火星,结果啊。”

沪生:“结果就互相送鸡蛋,送小黄鱼。”

陶陶讲侬错了,鸡蛋黄鱼有啥意思,到了这种阶段,人根本吃不进,因为心里难过,要出事体了。”

 沪生问为啥吃不进,难道生了黄疸肝炎。

陶陶说,瞎讲八讲。

沪生看了看手表。

陶陶:“街面房子36号,有一个矮老太,身高只有一米四十三,由于天气热,矮老太发觉,太阳越是毒,越是热的时候,卖鱼女人的台板下面越是暗,后来发现卖鱼女人总是岔开两条脚膀,像白蝴蝶的白翅膀一样一开一合。矮老太仔细一看,骂一声要死了,原来女人裙子里是光的。”

沪生转过面孔:“好好好,我现在有事体先走了。”

陶陶扳过沪生的肩胛说:“天底下侬听过这种精彩故事吗,再耐心听我讲呀。”

沪生:“那么简单点好伐。”

陶陶:“每次大太阳天热的时候,摊头下面一暗就有秘密,街面房子36号的矮老太,平时老眼昏花,张张钞票都要摸要捏,但是看远,就等于望远镜一样,看得到女人的下面像张开的白翅膀。”

沪生看表说:“这次我时间紧张,以后再讲吧。”

陶陶拉紧沪生不让他走,继续讲:“那女人每次看这个卖鸡蛋的男人,都两眼定漾漾的,矮老太就要当场吐一口痰,再拿鞋底搨了几记讲,哦哟我真倒霉触霉头,我今朝倒霉了,倒灶了,实在下作呀。”

沪生:“好了,我现在听过了,可以走了伐。”

陶陶:“为啥要走。”

沪生:“这种事体有啥关系呢,台子下面的事是属于私人事体,又不影响卖菜。”

陶陶:“这倒要试试看好伐,天天这副样子,侬沪生吃得消,我也吃不消,我认为卖蛋男人也吃不消,肯定要出重大新闻的。”

沪生:“我真的走了过几天再讲。”陶陶笑说:“寿头寿脑,好故事为啥要分开讲,我又不穿长衫不摇折扇,又不是苏州说书,扬州评话《皮五辣子》,硬要吊胃口做啥,碰得到这种人我也吃瘪的。”

沪生看看手表:“我与阿宝约定八点半,“凯司令”咖啡馆碰头。要么侬讲得再简单点。”

陶陶:“讲到后面,会越来越紧张,”

沪生:“结果呢。”

陶陶:“老太婆36号,晓得吧,等于极司菲尔路76号女特务,马上奔到居委会报告。”

居委会:“老阿太,这种孵豆芽以前外乡游民,早吃太阳,夜吃露水,衣衫不全,常常三人合穿裤子,一条短裤轮流穿,不稀奇,现在上面的要求,只要不是当场搞腐化,居委会不管账的。”

老太胸闷,决定一清早去等人。

“等啥人呢。”沪生问。

陶陶:“鱼摊女人的老公,每天蒙蒙亮,骑脚踏车,送女人到菜场上班,每次夫妻要坐下来,吃豆浆粢饭,老公再踏车子去上班。”

沪生:侬再简单点好伐。”

陶陶:“有一天,男人的车子一转弯,36号老太上来招呼,攀谈几句后,就拿事体就全部兜出来,男人根本不相信。36号老太又讲,弟弟呀,自家女人,自家要晓得呀,男人一呆。”

沪生问:“呆啥?要我就不相信,弄堂老太婆的屁话,啥人会听。”

陶陶:“男人当然会相信,表面上不声不响,心里会相信的,只要是男人。”

沪生:“侬陶陶别人想啥都晓得啊。”

陶陶:“这次我长话短讲,其实这一段单独就可以讲几个钟头。”

沪生:“看别人闯祸,侬劳开心是伐。”

陶陶:“36号老太是太厉害的,男人从此开始留心,尽管心里不适宜,但是表面不翻底牌,暗地里一直看老婆,横看竖看,白天夜到,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我讲起来,几个钟头也不止。”

沪生看表:“到底准备还要讲多少钟头。”

陶陶:“好,我加快速度,这老公每天做早中班,了解情况比较难,就委托一个弄堂朋友,如果老婆有点苗头,马上就汇报他。几天后汇报就上来了,一般在吃中饭前后,女人会先回来,过一刻钟,卖蛋男人也跟进大弄堂,进了门,上了三层楼,这只门牌号,一共有三楼,上班阶段,楼上楼下,大人小人是没有的,再过一个多钟头,卖蛋男人就推开门,低头出来,慢慢走出大弄堂。”

沪生颓废说:“这种断命的汇报,真是要出大事体了。”

陶陶:"是呀是呀,老公就叫了三个小徒弟,加上弄堂朋友一起五个人,跟76号特工李士群也差不多了,布置任务,有天一早,男人就先到棉纺厂上班,然后手表对好,去厂里调休,十一点半多一点,弄堂的朋友先到弄堂皮匠鞋摊旁坐定,看见卖鱼女人下班回来,开钥匙进门,先不做手势,这时候其他人,坐进一条马路外头的大明饮食店,先吃一碗浇头面,然后就看见卖蛋男人进了弄堂推门进去,此刻弄堂朋友就立起来离开修鞋摊,急步走到大明,三个小艺徒正在吃猪肝面加素鸡,男人没有吃面,大概没有胃口,面孔颜色与平时??一样,弄堂朋友朝男人点一点头,男人也点点头,香烟一揿,起来,小徒弟此刻吃得头都冲到碗里,稀里呼噜筷子一摞,大家就出来了,从卖蛋男人进门到这段时间,大概廿分钟,前后快走跑进弄堂,抬头望三楼,窗帘布已经拉拢,看表巳经廿五分钟了,男人嘴巴一动就带了一个小徒弟抢上楼去,另外两个徒弟,前后弄堂把守,防止卖蛋男人翻屋顶,弄堂朋友只做密探,现在装聋作哑,一点不管账,靠定墙壁抽香烟,结果嘛。”

陶陶手捂胸口,像是气急,一时讲不出话来。

此刻沪生也听的就算阿宝已经在等他了,他的脚底也难移半步的。

看看眼前的陶陶,讲得身历其境,沪生想陶陶这是在学说书先生的拖堂,听慢《西厢》,小红娘下得楼来,走一级楼梯,要讲半半六十日,大放噱头也要听。

沪生:“侬慢慢讲,这个卖蛋男人,又不是侬陶陶,侬紧张啥。”

陶陶:“太紧张了,每次我讲一遍,就紧张一遍。”

沪生:“这个就叫作搞别人老婆心虚,要火烛小心才好。”

陶陶:“是伐,沪生侬跟我仔细讲讲。”

沪生:“不要搞啥名堂,现在我是听侬陶陶讲呀,侬脑子有伐。”

陶陶笑笑。

沪生:“一讲这种事体,侬陶陶就来精神。”

陶陶:“真正有精神的人,是卖鱼女人的老公好伐,弄堂白天人少,师徒咚咚咚跑上楼梯,房门哐啷一记撞穿,棉纺织厂保全工,力气用不光,门板斯必令门锁,全部裂开弹开,下面小徒弟望风,喉咙喊的山一样响,因为车间里机器声音大,开口就喊不许逃,房顶上有人,已经看到了,阿三呀不许这个人逃,不许逃我看到了,嚯隆隆隆隆。这一记吵闹还了得啊,前后弄堂,居民哗啦啦啦啦,通通跑出来看白戏,米不淘,菜不烧,碗筷不摆,坐马桶的,也跳起来就朝外面奔,这种事体,千年难得。”

沪生:好意思讲马桶做啥啦,侬再往下编吧。”

陶陶:这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实呀,居委会干部也奔过来看情况,吵吵闹闹,嚯隆隆隆隆,隔壁一个老先生,以为又要搞运动了,气一时接不上来,裤子也湿透了。”

沪生一笑:“好了,侬浇头再往上加好了。”

陶陶:“天地良心,句句是真呀,只有一歇歇的工夫,老公跟徒弟,拖了这对露水鸳鸯就下来了,老公捉紧了卖鱼女人,徒弟押了卖蛋男人,推推搡搡,下楼梯,女人不肯跨出后门。老公就讲,死人走呀,快走呀,到居委会去呀。卖鱼女人朝后缩,卖蛋男人犟头倔脑,这对男女一拖出门口,居民都哇啦一叫,倒退三步,为啥呢,因为两个人都一丝不挂,原来房子里暗,看不见,后来女人被拖出后门时,浑身雪雪白,照得人眼睛张不开,女人一直在缩,拖起来又蹲下去。老公讲快走,搞腐化不要面孔的东西,去交代清爽快一点。

老公强力一拖,女人朝前面走两步,上下两手捂紧,蹲了不动。卖蛋男人被拖出后门口跌了一跤,周围老阿姨小舅妈,忽然都朝后一退,并吃吃吃穷笑。

小徒弟骂,娘皮走不动了是吧,起来。居委会老阿姨,马上脱一件衣裳朝女人身上盖,高声讲,大家不许动,回去冷静解决问题,快回去,听到了吧。

此刻,老公回转头来,忽然推开徒弟,朝卖蛋男人扑过去,两手一把捏紧男人下体,用足力道硬拗。卖蛋男人痛极,大叫救命。大家才看明白,原来卖蛋男人从楼上房间被捉下来时,拖到后门口,看清爽这男人下身的阳具非常有精神,十分饱满。

这老公就一把捏紧它,像拗甘蔗,拗胡萝卜一样穷拗。嘴里还骂搞,现在搞呀,搞得适意是吧,再搞,再搞呀。卖蛋男人就大叫。

户籍警跑过来,运足浑身力道,穷喊一声,喂,喂喂喂,文明一点好吧,让开,大家快让开。”

沪生:“这对鸳鸯也太可怜了。”

陶陶:“老公发怒了。”

沪生:这种男人拖赤膊老婆出门,他自己就有面子啦。”

陶陶:“是的、是的,要讲上海人对老婆好,这样看起来这种男人也是不好的。”

沪生:“就是,人家法国男人,发觉老婆有情况,一般是轻关房门,内部处理的。” 

陶陶:“这是玲珑心,表面过得去,心里也暗藏玄机,上次梅瑞讲过,法国男人是天底下最佳情人,最坏的老公,不过嘛。”

沪生问,啥。陶陶压低声音:“法国男人眼里,天下女人,全部可以上钩,只要有耐心。”

沪生:“关键阶段,是要看素质的。”

陶陶:“是呀是呀,低档小市民相,又骂又打,尽管心情可以理解。”

沪生:“这个老公,自以为勇敢,其实最龌龊,不让老婆穿衣裳,等于自家也剥光,有啥面子啦,发啥个火呢。” 

陶陶:“是的,真坍台。”

沪生:“侬晓得上帝伐。”

陶陶:“耶稣还是玉皇大帝。”

沪生:“从前有个农村女人,做了外插花事体,广大群众准备取女人性命,耶稣就讲了,如果是好人,现在就去动手。

结果呢,大家不响了,不动了,统统回去淘米烧饭,回去睏觉。”

陶陶:“耶稣辣手。”

沪生:“在耶稣眼里,天底下是没有一个好人的,只要脑子里想过,就等于做过,一样的,这种事体有啥呢,还是早点回去烧饭烧菜坐马桶。”

陶陶:“还是耶稣有道理,以后再碰到这种龌龊事体,我回去睏觉。”

沪生看看表:“好了,我走了。”

陶陶:“再讲讲嘛。”沪生笑了:“已经十足金,甘蔗萝卜,加油加酱加了一大堆了,还不过瘾呀。”

陶陶:“这是事实呀。”

 这天夜里,沪生走进咖啡馆,见阿宝旁边,稳坐一位汪小姐,即梅瑞的同事,另一位美女叫李李,高挑身材,明眸善睐。

 汪小姐先开口:“沪先生久仰,我来介绍,这位是我朋友李李,最近盘了一家饭店,新旧双方,想保持营业,无缝交接,请沪先生理顺关系。”

 沪生摸出名片:“尽量帮忙。”

李李:“沪先生多关照。”

沪生:“听口音李小姐是北面人。”李李:“是呀,我以前到深圳工作,来上海只有几年。”

汪小姐:“李李曾经走T台,跑码头,市面见过不少。”

李李一笑,眼睛看过来。阿宝觉得李李其秀在骨,一副天生丽质难自弃心样子。

李李:“认得两位大哥,比较开心,以后这家店,就是大家食堂,希望哥哥姐姐,阿嫂弟妹光临。”

四个人谈了一小时,汪小姐与李李先辞了。空气静了下来。

阿宝吃一口咖啡问:“沪生想啥。”沪生:“忙了一天,头昏眼花。”

阿宝:“看见了李李,我想到了以前小毛的邻居,大妹妹。”

沪生笑称是有几分像。”

阿宝问:“白萍有信来吗” 

沪生答:“相当少。”

阿宝放下咖啡杯,感叹:“大妹妹,还有小毛,多少年不见了,时光过得真快呀。”

沪生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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