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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驴老二有话要说
作者:霍秉全  发布日期:2021-08-27 22:21:05  浏览次数: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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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一见都说我老了,实际上我也真的是老了。

世界上没有谁能说得上我到底有多大年纪,我自己也早把生日生月生年忘得一干二净。有许多许多耳闻目睹的事情没人提个醒我是记不起来的,有时把热冷都能忘了,唯独牢牢记住一刻不忘的是自己姓啥为老几。

一个大人物曾经发表高见,说他的死对头就象我们。他说我们要是不好好上山,就得在前面拉,再不就在后面推,要不行就干脆用鞭子狠狠地抽!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我还小,当时吓了一大跳,以至于几日饮食不思,严重影响了发育。长大了,又听到这话,就无所谓了,只觉得这话说得实事求是。后来翻来覆去的思量,又觉得他这话放到谁身上都能用,马不是么?骡子不是么?还有牛还有猪羊鸡狗,就连骆驼老虎都是一样一样的。真理就是这样——放之四海而皆准,一句顶一万句!但是,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偏偏相中我们?为什么偏拿我们说事?难道他嫌我们原本是马的情人?骡子的父母?

现在我总算知道了,问题的关键出在了我们离人太近,个性太强太犟,心不太直吧可口还太快,爱管个闲杂事,又没有防人之心。久而久之,虽然与人为善,但还是容易被人误解。人可以说:人无完人。可就是没人说驴无完驴,所以我们有点毛病总没人原谅,招来的后果是吃力不讨好,动不动就挨冤枉。

我的祖辈们住在小山沟里,日子虽然是苦了一些,但年年难过年年过,也没见谁饿死。大家不慌不忙,个个安贫乐道,虽然很少出山,没见过多少世面,但我并不是对什么都一无所知。

有一年,我同其它一伙被叫到了一起,说是从今以后不能解散,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叫“公社化”,村头照壁上还写着万岁!紧跟着我们个个披红戴花,给牵到县上镇上乡上走街过巷的逛皇会。我的爷呀——人围了个一街两行,还敲锣打鼓,打着红旗旗,看哩!指哩!笑哩!都高兴地象吃了喜娃他妈的奶!回来以后,我住进了饲养室,一块的有马兄弟三五个、牛姊妹六七个、驴伙计三个,我和老大老三并不沾亲带故,因为偷着改了生月,按生月我就排行为二,所以就有了“驴老二”这个称谓。我们从此一块儿吃一块儿住,一块儿下地劳动,过起了集体生活。那时候村子里的地连成了一片一片的,少了许多犁沟。老少乡亲张三李四王二也都聚到了一起,一块儿下地,真是热闹。和我们不一样的是,他们夜里还是各回各家各上各的炕。

各家各户砸锅卖铁在一起吃了一阵子,煮饭的生铁锅大的了得。吃了喝了就开大会,大会上说话都是大声叫唤,有几句叫得最响亮的我至今难忘—— “脚踏地球头顶天,抓来太阳点旱烟!”、“称锤能捏扁,碾磐当雨伞,牛笼嘴能尿满!”,特别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一句把我着实吓出一身冷汗,拉了几个月的稀!想想真要是吆喝的“亩产二十万斤!”,那光是从地里朝回驮粮食,就得把我们这些弟兄姊妹们累死挣死,早就叫人家把皮剥了搭在南墙上不可!

我年轻力壮,吃不饱干不乏,一般情况下为人随和,大家都喜欢使唤我。有一天王发才领我出工,那天我闹肚子,还有点咳嗽,腿有些发软,只想找个地方卧倒歇歇。王发才一点也不理解我,他用鞭杆子抽了我,张嘴就骂:驴日的!你也把我不当啥!当天晚上,饲养室里开了会,王发才被村里人围着,都坐着,就他一个人站在中间耷拉着头。我见队里人喊着骂着,他们说:他打的不是我驴老二,他是打集体,是打贫下中农。我听见这些话,真闹不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明明打的就是我的后半截子嘛,又说是打了集体?集体是个什么东西?莫非相当于我的后半截子?我对自己听不懂的话,一般情况都是怨自己耳朵太长,听了不该听的。但我还是很高兴,从此我不怕王发才了。他不再打骂我,于是我变得任性,进而我行我素为所欲为起来。有一天我高兴得性起,就干脆挣脱了他,三打五除二跑到邻村去看望我的梦中情人——英英。

英英长得其实并不太好看,耳朵细长,毛色平常,身段一般,如果说她还有招惹我的地方,那就是她那个小白肚肚圆乎乎的,比较刺眼。真是皇上日猴哩——色中一点。我头一回看见她就心慌心跳,以至于每次见了她都产生想法,总要停下脚作深呼吸,装作若无其事,眯着眼睛瞄她。英英一开始还很骄傲,对我不理不睬。我耐着性子,差不多都快要对她绝望的时候,有一天,她从麦场边路过,停下来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一阵谋乱,赶紧狠狠地看了她两眼。后来没多久,她大概是懂事了,每次路过都要仰长脖子叫唤,声音很肉麻。我知道这是她勾引我看她,她不知道我早就在不远的地方盯上了她。有一天,我终于和英英在河边喝完水之后干了一件叫我气喘嘘嘘大汗淋漓的事情!我没有料到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五谷!王发才装没看见,还领着我在土场里打了几个滚儿,真是锦上添花,我浑身通泰的劲儿哟——舒服得我唱了长长一折子乱弹。干这事情让我有莫大的安慰,只觉得世界真美好,我这辈子没白活!

有一天,我正在干草堆里晒太阳,嘴里还咂磨着英英身上的味气,突然看见村子里来了七八个半大小伙子,个个带着黄背包,身上的衣服黄黄的旧旧的,说是从京城里来的,来扎根的。他们在饲养室旁边几间厦子房里住下来就不走了,听队长老单把他们叫“知青”。我把他们和村里人作了比较,看有什么不同之处。一个月一后我看出来了,村子里的人一家一户的,有大有小,有爸有妈。这一伙子不一样,他们没爸没妈。村子里没爸没妈的只有胡得有,成天一个人出来进去的,寡言少语。但是这些人不一样,一堆一伙的,说哩、唱哩、打哩、闹哩……还欢实得很。

我们饲养室院子隔二见三开大会,全村老少动不动就给叫到一块儿,听队长老单在那里说长道短。有一天鸡啼,就听见老单扯着喉咙:首先!让我们大家共同——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第二声万寿无疆是大家一齐喊。接着老单赶紧又说:“嗨——听着!是毛主席噢!”大家里便有几个笑了开来。老单又扯着喉咙: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第二声也是大家一齐喊。我们老大是个大老粗,不知道啥叫健康,正想问老三,没料想外边王发才开了口说:“林副统帅人瘦得很,没火气,怕冷,想暖和就得烧炕,所以大家叫他永远点火——烧炕……”说毕他还打了个喷嚏,大家便都笑了起来。

就为这,王发才被戴上高帽子游了街,定了个反革命,而且还是个现行的。

以上“早请示、晚汇报”的事,村里人清早鸡啼一回,傍晚鸡上架一回,刮风下雨都不歇,很是闹腾了一阵子,吵得大家耳朵都磨出了茧子。我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也不知道那么一齐吆喝能顶草还是能顶料?人说:话说三遍臭如屎,这时候大家都明知故犯,一百遍一千遍地喊叫,这里头一定有很惊险的道理。老桑树上架的那个大喇叭上天天唱“什么什么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滚!滚!滚!滚他妈的蛋!”这些唱法实在也不比我驴老二叫两声好听多少,可是人家也都日弄了个没遍数。谁都知道他妈是没有蛋的,他们那样唱了,也就说不定吧?我不懂,不懂不能装懂,宁可叫人家骂我是蠢驴。

又是一天后晌,鸡还没上架,就听见胡得有大声吆气地叫唤:“贫下中农都很积极,白天黑夜搞大批判;一手拿着馍馍吃,一手拿着人民日报!”一听那腔道,我还当他害了啥紧病,正抽风哩。赶紧问溜进来尿尿的王发才,他说院子办起了赛诗台,是学习“小荆庄”哩。单队长宣布,一月到头评工分的时候,评到谁,谁都要先念上一首诗,要不就得扣五廛工分。一天五廛,一月三十天加起来就是十五分,就是一个半劳动日,就是三毛二分钱,三毛二能称一斤多盐,够一家吃一个多月。刚才轮到胡得有,他正念叨他的诗。

胡得有不识字,作不了诗,队长老单急了,说作诗就是说话,你上去给大家说上几句话就行了。胡得有松了口气,心里嘀咕,没事干了,尽弄球这不打粮食的事。他把烟袋锅朝后腰上一彆,站起来就说叨了那么四句。一完他就打算坐下,心想这十五分工挣了个轻松。老单看了一眼社员们,对大家说,能成的话就算通过了。但是几个知青说不行!说这不是诗,不能算。说每句字数一样多才能算诗。胡得有说这还不好办?只见他扳着指头念道:“贫下中农都很积,白天黑夜搞大批;一手拿的馍馍吃,一手拿的人民日。”

社员们听了掌声雷动,笑逐颜开准备一致通过。可是,妇女队长挡住说,胡得有是当众耍流氓,因为会场上好几个妇女笑疼了肚子,她叫大伙分析。人多口杂,七嘴八舌头,鸡一嘴的鸭一嘴,都说胡得有说的是反动话,头一句说“贫下中农都很饥,”后三句就是耍流氓。会一直开到后半夜,鉴于他是初犯,反革命帽子暂时就提在群众手里,加扣三十天工分!散会以后,人都回了家,胡得有把饲养室门一关就睡了。临天明的时候,胡得有在炕上恶声恶气地说梦话:驴日马下骡子养大——他娘挨了全世界的公家毬咧!

知青也是人,也要吃粮食,这样我就多了去磨房的机会,磨粮食真是一件叫我乐此不疲的活碌。因为每次驴老二我拉磨子,总少不了要趁人不注意就香香地偷吃它几口。那年头大家都是猫吃浆子,在嘴上挖抓,我当然更不例外。但是,我有我充足的理由这么干,因为这里边自有缘委。

饲养员胡得有老是偷我们的口粮送给他的相好。那相好是村里的黑寡妇,她又瘦又黄,还养了一堆娃娃,最小的儿子还没板凳高,中秋节还拿高梁杆戳我肚子下面的尘根。黑寡妇的男人去年在壕里挖土,崖垮了,我眼睁睁看着一大块土砸在他身上,他一声没哼就断了气,唉,可怜。夜里没人的时候,黑寡妇就轻手轻脚溜进来,胡得有就嘻着皮笑着脸把她弄上饲养室的热炕,好一阵子折腾呀!时间大得把人看得气人的。俩个好得喘得怪声怪气的,吵得我和老大老三大眼对小眼,睡不好不说,还勾得我想起了我的英英。人说:我们这些四条腿知足不知羞,他们是知羞不知足。我奇怪他们为什么这样说,我没有听出这有什么不一样。走的时候,我看见胡得有从炕席下面掏出一个小袋子,里边装的不是豌豆就是黑豆,失急慌忙塞进黑寡妇的怀里。黑寡妇没白来,倒弄得我们肚子里欠欠的。我由不得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不满。胡得有听见了,过来骂我不是个好球日的,还敢对他有意见,他吆五喝六拾起料棒敲打我,我没法躲,我硬忍着,我敢怒不敢言了。其实我心里也骂了他:胡得有,你这个驴不日的,你有权么,你打,打死我才算你有本事。

胡得有给我们吃的草多料少,我隔一阵子嘴里淡出鸟来,干活没劲不说,心里还慌慌得要命。有时候真盼望去干拉磨子的差事,指望能去绺拾它个一口半口的解个馋。人说,偷着吃——香!我同意这个说法。但是很不幸,前不久单队长规了个定,指着老大说他性子好,也老实,以后拉磨子的事情都归他。也不知是心里妒忌还是怎么的,为了这我几天没答理他,差点就怀疑他给老单打过小报告。我从此绝了望,只觉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过得真是个慢!他妈的蛋!

有一天,我们老大回来,耷拉着耳朵情绪低落,嘴放在槽里却不吃不喝。我奇了怪,探问他出了什么事。半天,他才在我的耳朵边说了他的遭遇:在那帮知青里,有一个叫卫东的,今天是他牵着老大去磨面。磨面这个活儿是个慢功,急不得,在磨道里转圈圈,通常村里人都把我们的眼睛用鞍眼蒙住,鞍眼就象城里人带的墨眼镜一样,圆圆的挂在眼睛上。这样做的目的,一是怕我们见了粮食嘴馋,防止我们偷吃;二是让我们知道前面路是黑的,只管跟着他们规定的正确路线走;三是要我们误以为是直行赶路,不至于在磨道里转晕。可是这个卫东,不知道那鞍眼是先人手里就用旧了的,补了又补仍然是千疮百孔,简直就象个筛子。可怜老大,虽然觉悟高有涵养能撑住不偷吃,但是却没能耐不晕车,没转几个圈儿他就晕得招架不住了,就要停住脚歇一下喘口气以防呕吐。老大在我们几个里头,一向沉默寡言,且最能忍气吞声,自觉改正错误。但是脑袋发了晕,就不由他不停下脚。那石磨子象个牙落光了的老太婆,半晌嚼不烂几个粮食颗颗。卫东盯着急了,硬说老大想偷懒,骂他驴教不改,见老大一歇脚就给他一棍子,后来就给他两棍子,再后来就是三棍子、四棍子,五六七八九棍子,最后就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棍子,一直追着打,打得卫东本人上气不接下气,乏得胳膊都快举不起来了。老大看了也怪同情他的,心里一声一个对不起。卫东站在一边歇着骂着,骂的话有些老大也听不懂,我估计是外国话。骂归骂,总被打好受,于是老大松了口气,依然走走停停,心想以柔克刚,理解万岁嘛,自己总算熬过来了。

突然,老大觉得屁眼里一阵绞心滴血般的剧疼!致使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歇斯底里蹿脱着挣扎着引项大呼!尾巴一夹,前两条腿离了地,脖子伸长真想从磨房顶上蹿将出去。——天哪,老大确信从先人手里就没经过这么个怪异的疼法!起先他还以为是人头蜂王钻进去毒毒地蛰了一口,接着立即就弄清了原因!原来那个卫东怪笑着,手持棍子站在一边想出了鬼主意。只等到老大拉着磨子转到他跟前,便举起棍子直戳戳地朝老大的屁眼里猛捅进去!老大虽然见多识广,可那里经过这事?第一下把老大捅得失了声,卫东觉着很受用很过瘾,等到第二圈转过来,他变本加厉又是一下!嘴里还骂骂咧咧说我们老大脖子伸得长是想学长颈鹿,长颈鹿是什么?我想它一定是没有长屁眼的东西。

可怜老大,没几个回合就土崩瓦解了,他心惊胆寒、冷汗淋淋,弓着腰,伸着脖子,腿打着哆嗦,仰着鼻子直岔倒气儿。他被两个夹棒和套绳死死捆着在磨道里东拉西扯挣扎着哭爹喊娘,这史无前例的遭遇叫他由不得要大声疾呼——这是什么世道?竟然能生出卫东这样的两条腿?

老大哑着声,说着说着两股辛酸泪就滴答了下来。我拧过脖子瞟了老大后半身一眼,只见他后胯骨拉了架,夹尾巴也不是个正式夹法。两个干腿子打弯岔开着,到现在还不住地打着颤颤。老大从来不说假话,肯定不是危言耸听吓唬大家。我不好意思再去仔细察看他的屁眼,也想不出什么词儿能安慰他,只是想他今后大概难夿得出一个像样的粪蛋了。

正当我暗自庆幸我没遇上这事,就听见老三在一边伤心地抽泣起来。老三平常只顾自己,今天哭了,我还以为他也有了同情心。没等我劝他,他就给我掏心窝:前不久,他也招了一次卫东的祸。那一日,卫东赶着几个没安排活碌的去放坡,放坡就是在原本没有什么可吃的土梁上溜达。路过一片玉米地,老三看见那玉米长得正绿汪汪的,棒子正挂缨缨儿,香甜得谁见了都不由得口水直流,不由得不停脚盘算。我知道老三嘴馋的毛病又犯了,这也是胡得有逼的!老三埋下头,对着个生玉米棒子就是一口,嫩嫩的玉米粒里奶水水般的汁子真是妙不可言,香得老三把生日都快忘了,赶紧仰起脖项生吞活剥地往肚子里咽。卫东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一看就盯着了,他骂咧咧冲了过来说:我卫东肚子也饿着哩,你驴日的老三倒吃了个干脆自在,你心安理得了是不是?话音未落,就用缰绳头在老三右前腿上一缠,綰了个活结,然后猛地一拉,老三的右前蹄就和嘴挨在了一起,当下他就摇摇晃晃成了个三条腿桌子。那卫东哈哈一个大笑,就抡圆了鞭子抽将起来。老三见了鞭子,不由得就想跑,可是头仰不起,一条腿又不着地,站着抖抖嗦嗦都象个瘸腿子半身不随,哪里还有跑的份儿?可后两条腿顾后不顾前,照例躲着闪着,身子向前一扑一个嘴啃地,一扑一个嘴啃地,就个像瞌头虫在那里转着圈子狠斗私字一闪念。跟前四条腿都跑过来看热闹起哄,爱耍积极的几个还呼口号。有作风问题的的花乳牛,也许是为了讨好卫东,竟岔开腿尿了一大泡,那股骚尿唰唰唰一泻千里,向老三奔流而去。老三左蹄一滑,就斜侧着身子一头栽倒在那滩尿上,弄得满头满脸尽是尿泥,骚尿熏得老三吐了起来——也记不得跌倒爬起了几十回,最后就光剩下个哼哼、有出来的气没进去的气了……

这时候我才想起得仔细看一看泣不成声的老三,只见他两个干腿子蹭破的皮上结了痂,下嘴唇又肿又烂,白晃晃的大牙上锈着血渍,唾沫长淌,象个没牙老汉。难怪他这几天回来就一头栽进槽里,天不黑不出来,也不见他拌嘴耍牙了!这伤脸面的事,我知道最叫老三伤心,他虚荣心太强,挨打事小,你叫他脸没处搁——事大。

这样接二连三受虐待的事情,当然逃不过胡得有的眼睛。他给大家刷毛的时候吃了一惊又一惊,嘴里唏唏溜溜地干急没法下手,然后就见他眼泪汪汪的。有人要牵老大下地干活儿,胡得有抢过去扯起嗓子骂了起来:牵你妈的屁!你都不看看这你先人的后半截子——你眼窝瞎了还有个光腔腔哩!

胡得有大半辈子没家没业,能替我们说句人话,这令我十二份地惊讶,十二份地钦佩,令我肃然起敬、须仰视才见!

刚立冬,社员开会把胡得有反革命帽子取了的第二天,饲养室里来了一个县上干部,听说他在旧社会给地主拉长工苦大仇深,就问他新社会好还是旧社会好?胡得有咳嗽了一声说:新社会好。县干部高了兴又问,为啥新社会好?胡得有想了半天又咳嗽了两声说:新社会没土匪。县干部一拍手宣布当天晚上开会,要胡得有在社员大会上忆苦思甜。胡得有在私下里怪话连篇活泛得很,可一上正式坛场,舌头就辫了蒜。苦没忆两句就思起甜了,他说,新社会没土匪,好,没土匪是没土匪,可把知识青年给咱弄来咧——鳖籽儿下的比土匪还瞎么!

胡得有又险些被清理出阶级队伍,险些被清理出饲养室。

再说说卫东,时常在村里拉帮结伙、月行夜走、偷鸡摸狗,我看见了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但他在我们同胞身上犯下的罪行我决不答应!我一想心里的仇恨就油然而生!像·这样的虐待狂,他肯定不会闲着,下一个目标肯定会是我。我每天一出饲养室就提醒自己,必须小心从事,多长几只眼睛!我还暗自盘算着,在条件成熟的时候,一定要给他还以颜色。

机会终于来了。

那一天,队长叫卫东去粮站,说是上面通知下来要队上再补交一百斤战备粮。碰巧老大和老三已经安排了别的活碌,我被通知了去。胡得有帮着把装好的粮食搭在我的脊背上,再三叮咛卫东:“你可不敢骑噢!”

粮店在镇上,二十来里路,我去过至少有八十回,路熟。我有经验,身上压着粮食,越慢就越觉着重,去时一路下坡,我便一路小跑。卫东也急着进城逛商店,我两个不远不近走着,一路上倒是相安无事。到了粮店,一过称,粮食多了二十来斤,粮店会计就叫把多余的再背回队里。那年头二十来斤玉米可是一个人两三个月的吃喝,非同小可,本来我可以空着身子回,这下就得再往回驮。好在二十来斤,没有多重。

卫东逛完商店,眼看太阳西斜,他便赶着我回。一上路,卫东就给我打主意。他把我牵在一个楞坎底下,屁股一歪就往我脊背上塌!说是迟那是快,我一个箭步窜了出去,顺着公路就给他跑开咧!那卫东哪里想得到我有这么一招?等他醒过神,我已经跑出去老远。我知道我是集体财产,你卫东敢打我,可你卫东哪敢把我弄失遗?看着卫东撒脚冲后边追将上来,我四蹄一扬,路上的尘土便飞扬起来,那年头公路还是土路,加上迎面不时有汽车飞将而来,卷起滚滚黄尘,卫东跟在后面,就象钻进了土烟囱,眼都难以睁开,没几下他浑身上下就成了一个颜色,活象土贼一般。他在后边穷追不舍,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只是一个劲日娘道老子地骂。我等他快要靠近,又是一个箭步!这回我屁股一崛身子一抖,那二十来斤的粮袋就滚落在了路上。这下好了,你卫东不是跑的快么,我让你驮上这二十来斤跑给我看看!那卫东惨叫一声,一把提起粮口袋搭在自己肩膀上,他揉着眼睛脚步踉跄,栽跟头似的跑着吆喝着骂着都拉了泪声,我听来心里很是受活。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丢下他不用管,一溜烟连拐了几个弯儿给他不见了!他不是能么,不是讲究他日狼日虎日豹子飞到天上日鹞子么?这下我叫你好好跟在后头,我不闪面,叫你娃连个驴屁都闻不上!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我很得意自己的战略战术,我老二可不是好惹的,你想跑得过我,除非叫你娘再给你生出两条腿来!哈哈!

这不是我心狠,实在是他卫东不是东西。我真不知道谁把他养这么大,谁把他教成了这个样子,再没弄球的啥了,跑到我们这里来扎根!本来你这个没爸没妈的,说起来也蛮可怜的,可是你可怜你也不能拿棍子桶我们老大的屁眼呀!你可怜也不能把我们老三弄成三条腿呀!你可怜你也不能拿我们随便出气呀!好了,这回让我全权代表我们老大和老三叫你认得认得,叫你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我是堂堂正正的驴!那年王发才打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象老大老二,我不是我,你妈的皮!我是集体!

当然,事后我知道是免不了一顿饱打的。但是我想错了,这个卫东竟然只是朝我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有几回在没人处见了也没对我动手。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是那里走了绞绞,心想莫非这狗日的叫我整服了?没有挨他一顿饱打,我还有些失望,我真是个贱骨头。

第二年夏天,事情终于有了分晓。

那天我在木匠张秃子家门口老槐树底下乘凉,一股小风吹过来,爽!这一爽我来了好情绪,不知不觉肚子下面那个尘根就滴溜搭拉地出来了,这叫亮鞭,吊了二尺长。又是黑寡妇家那个小子,叫着喊着说我是五条腿,领了一群娃娃伙,围着我指指划划看热闹。张秃子朝我吆喝了一声,叫我收搁了。可这事那能由得了我?那东西又不是鳖的头,想缩立马就能缩回去,再说我这行货又没有碍你,你皮干你妈的皮。我爱逗娃娃们耍,就把那玩艺儿抡了起来,勾在肚皮上给自己宽心。这时候卫东背着手走过来,好象是要把娃娃们赶开,只见他手扬起来一抡,一道白光闪过,一阵空前绝后无与伦比的猛烈钻心的大疼,迅雷不及掩耳打击在我身上!黑压压暗无天日……乌沉沉地转天旋……我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连着打了无数个滚儿!我瘫了,两耳轰鸣,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半晌,我挣扎着勾蹲起来一看,我的爷呀——我的行货短了一截子,血肉模糊,不堪入目。卫东竟敢用张秃子的木銼在我的鞭上结结实实地锉了一下呀!张秃子跑过来夺下他的木锉刀,跳着跳着骂卫东缺德。卫东皮笑肉不笑地说:错了错了,再不错就是了。张秃子说:嫖客日的,你一锉先把半截子锉没了,再锉一下就把你大这行货连根锉没了!

我那玩艺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元气大伤,从此再没出来过,蔫不溜湫的沾在尾巴骨底下,就象是一块不干不湿的抹布,看见就叫人伤心。我自作自受,自暴自弃,自惭形秽。我没脸见人,我成了骡子,我成了太监!我恨卫东,你咋打我都行,你咋敢做这伤天害理的事!你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不得好死!我好几天不吃不喝,半个月卧圈不起,快没把胡得有急疯。他安慰我说:短了就短了,短了也比他卫东的长。半截子不见了,叫他崽娃子以后吃不上你的钱钱肉!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英英了,心里很是挂念。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我突然闻见一股熟悉的味道,两只耳朵噌地立了个整齐。我一眼瞅见英英朝我走了过来,屁股一拧一拧,身后还跟了个小家伙!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我的种,只见那四只小蹄子踩着楞坎下阴坡里的积雪,蹦蹦跳跳撒着小欢分明是叫我看。我赶快跑了过去,哎呀呀——真米实粬,公的,跟我一样。不,他跟我不一样,他那个传宗接代的东西完整无缺。噢呀呀呀——幸福呀!我眼前一片阳光,我红了脸,我激动不已,我我仰天长啸唾星四溅!

我第一回见胡得有的笑容是那般灿烂!我不知什么时候他走近我们一家,他手里提着烟锅,说王发才早早就给他揭发了我和英英非法野合的事。还说人家邻村原本是要英英下个骡子的,正打听种马,没料想倒叫老二我给捷足先登了。我不好意思,说做啥的人操啥心,那阵子实在顾不得给谁打招呼。后来听说,英英的饲养员还对胡得有漂凉话儿,说胡得有喂我喂的就象他自己一样——爱嫖。胡得有以牙还牙给他了个没沾毛:你赶紧回去把你屋门看好,小心我领上这弟兄几个去日你妈!

知道是胡得有替我担当,我真是感激涕零。我一无所有,实在没啥报答的,我便叫他得有爷。老大说,按年龄最多该叫得有叔,老三说,老大你也认真地过了火,咱是驴球班辈,老二爱叫啥叫啥,管你的蛋事,你屁眼害痒痒了叫卫东给你拾掇拾掇!老大说,少放你的驴屁,我说我的,你牙呲你妈的皮?得是想叫卫东再给你治成三条腿?他俩个互相揭短,险些翻了脸。我不理他俩的茬,继续坚持叫我的得有爷,得有爷、得有爷、爷爷爷!定了的事,我一百年不变!

卫东这些知青们,没两年就你前一脚他后一脚地出了村子不见了,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们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都有爸有妈。一旦有了他爸他妈的牵肠挂肚,他们当然就在村子里扎不了根,就是有个根扎,也象圆蛋萝卜一样扎不深,一拔就出来了。他们来的这几个,我一开始以为都是公的,因为他们穿的戴的都差不多一球样。后来我才辩出来还有一个母的,名子叫个向红,叫队长老单给强奸了。老三说他亲眼瞧见,就在我和英英搞的那个地方,那天他正好偷着溜到高梁地里吃了几口贼食,跑到河边嗽口涮牙,没料想给撞了个正着。老大警告老三,要他少管,省得惹麻烦,因为谁都知道卫东正和向红谈恋爱。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体会到了啥叫个浑身疼。我心里清清楚楚我的肩肘炎和腰脊劳损也是那次挨了卫东的打落下的。事情虽然过去了,但是,有放冷的饭没有放冷的事!受了如此刻骨铭心的痛苦,加上我们老大的直肠癌,老三的口蹄疫,这些事我一想起来就冒黑血,我不能就此罢了!

十年前我打听着找到了卫东的工作单位,那单位叫粉末冶金厂,我这招风耳受不了汽车的吵,又听不惯城里人的话,一下听走了调调,听成了“飞毛野鸡场”。人家说他干的是电焊工,我给听成了“嫁汉工”。我说干这么个工脸都不嫌羞嘛!人家说不,人家说干的时候就把脸捂上了。我在城里迷了几回路,把交警都问糊涂了。后来碰巧遇见向红,才打听到了卫东的地址。向红开了一个知青饭馆,当起了老板娘,到底她还没把我忘了,那年她从医疗站打完胎,是我把她驮了回来。她没跟卫东结婚,她看起来也不年轻了,脸上擦了厚厚的粉,嘴唇抹的红得象猴屁股。她还要招待我吃,我说不用了,我随身带的有豌豆,只要了碗面汤。临走临走,她还问了我一声队长老单,我惊了一讶,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只说老单好着哩,没敢说他队长早不当了,叫人家抹了,也没敢说他得了前列腺病,一天到晚尿炕哩。

我终于找到了卫东的单位,见了他们单位的领导,要他们把卫东叫出来给我个说法,我要讨个公道回去。没料想那个官僚却大不以为然,见我是乡下来的,连根烟都不让,张口就是一句——让过去的都过去吧!呸!说了个轻省,当年他们在饲养室开会的时候伸着拳头喊了一遍又一遍的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怎么?这话是喊给驴听的?见我们耳朵长是不是?事情没搁在谁身上,谁都不着急,这些领导要是他们亲戚朋友谁要是招过像我们一样的祸,我不信他们会像对我一样甩手松管!心思到了这里,我肚子气得发胀,就悄而没声地给他放了一个哑屁,那领导正好点着烟饱饱吸了一口,皱着眉头闻了闻说:这烟是什么味?怎么有点豆腥气?一个办事员进了门,一脸巴结相深深地吸了一口说:这烟味儿真好,是原生态的加上混合香型的,一定是个中外合资的。

上告无门,万念俱灰,我掬着一把老泪回来在背影处饱饱地哭了一场。

我老了,身子骨不灵便了,什么也干不了,村里人说我吃了一辈子苦,不忍心对我动手,老大死后,老三也先我而去,真是黄泉路上没老少呀!说到这里,叫我又想起了我的英英,那年上正时月她长途贩运,在后山一脚踏空滚坡了,四条腿断了三条半,叫人家抬回去剥了皮。可怜我和她留下的那个崽娃,长了个傻大个儿,缺调少教,见了我没大没小的,在人多处还厥着尾巴叫我老哥!我有心训斥他一顿吧,他一个孤苦,我一个伶丁,叫我说什么好呢?你看看,这难道不是悲剧么!

如今饲养室已经拆了,得有爷年头里倒折了,埋他的时候村长王发才去了,念了几句诗,说了些叫人鼻子发酸的公道话,唉,顶啥用?我时不时的到他坟上去看看,有两回还碰上黑寡妇在他坟背后尿尿,当年她从饲养室炕上跳下来在墙根角灰堆里就是一尿,如今还是那么个尿法。算她有良心,没忘了他。她也老了,头发全白了,白得刺眼。我苦笑着轻轻叫了她一声白寡妇,她耳朵背没听见。她这两年日子过得还可以,几个儿媳妇还孝顺。那个拿高梁杆戳我尘根的小子,在镇子上当了警察,听说他专门搜逮嫖客,每月都有奖金。

一晃又是十年,卫东没有了音讯,直到今年谷雨前后我才听说他在电视台当了领导,是个二把手,很有权。我听了并没有吃惊,因为我知道,当年吃了人家酒欠钱不给的刘三,后来不就当了汉朝的大皇帝了嘛!士过三日当刮目相看,卫东这小子城府深,是个当官的料,现在出息了,也是咱的光荣,我驴老二不记死仇。这是我心里话,我向毛主席保证。

近来村子里有了电视,听说那里头演的有什么篱笆、女人、狗之类,还把辘辘、井都写了进去,甚至于给虾球都写了传。我寻思着,怎么就没有提念我们驴?是我们活的还不如个狗?还是我们没有做广告?如果说嫌驴一个字这名字难叫,你也可以叫成马户嘛!这事都好商量嘛!我看这八成是他们连想都没想过!这怎么行?!我不能容忍你们无视我们的存在,不能容忍你们无视我们所受的委曲,不能容忍你们无视我们所受的灾难。不能!不能!绝对不能!说我自私也罢,说我犟驴也罢,都封不住我的嘴!这话不叫我说出来,我嘴里没味道,我憋得心慌,我憋得难受,我痛不欲生,我死不瞑目!

不行,我坐不住,我得走!不要说今天下雨,老天爷今天就是下冷子、下冰雹子、下刀子、下飞毛腿导弹,我也得走!我得再去找找卫东,他过去的事我可以不提,每个坟里都有冤死鬼,想到这一点,我也就没有啥怨气了。向前看就向前看,谁还看不过谁?但是我有个条件,他卫东现在有权,他当了电视台长,不要只做那些象我们粪蛋一样外面光的事。他得知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他得给我们拍一个连续剧!

 1999.12.6.北京友谊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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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雨2021-08-29发表
荒诞而有价值的言说 黄江苏 《延河》 2008年第12期 一头“世界上没有谁能说得上我到底有多大年纪”的驴宣称自己有话要说,这不是在童话世界中,是在当代作家霍秉全的小说里。而且,看看这头驴说了些什么吧:“有一年,我同其他一伙被叫到了一起,说是从今以后不能解散……一打听,才知道这叫‘公社化’”;“突然看见村子里来了七八个半大小伙子,……听队长老单把他们叫‘知青’”;“近来村子里有了电视,听说那里头演的有什么篱笆、女人、狗之类,还把辘辘、井都写了进去……”等等。从以上引用中,特别是 从那几个已经成为特殊历史时期的符号象征的专有名词中,读者已经可以大略知道这头驴要说的是什么话了。当代中国的历史发展,看在一头驴的眼中,说在一头驴的嘴里,这不可以称作“荒诞”吗?   让动物来说话,当然不是这篇小说的独创。远的如乔治·奥威尔的不朽名著《动物庄园》不说,即使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也有2006年出版的莫言的《生死疲劳》在前。但是,这并不等于我们就可以轻易放过这个有意思的设计。为什么作者要让一头驴来叙述它所看到的当代中国的这段历史时期?笔者不敢在这里谬托知己,言之凿凿,读者自然可以有各自不同的看法。你可以说作者是在炫奇,是在当今文坛雷同乏味的故事讲述中做惊动视听、翻人口味之举动;你也可以说作者是曲尽良苦之用心,此举既可以让历史上某些庄严神圣的事物在驴的眼中显出其荒唐、残酷与龌龊,起到揭破假象与祛除遮蔽之功效,又可以为某些难以直言的意思提供一层保护空间,获得一点言说的自由;你还可以说,这一设计是整篇小说中艺术风格的生成之源,是小说的反讽手法以及诙谐幽默、充满下里巴人的俚俗与泼辣的语言风格得以呈现的保障。总之,让畜生来说话的设计,是读这篇小说不得不首先注意到的一个要紧之处。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这头驴说了些什么话。小说虽被认为是“假语村言”,却又势必要营造逼真的效果。驴自然就要说到它的本色生活了,它和邻村的母驴的情欲挑逗、风流韵事是它的言说内容之一。然而,这不仅仅是一头“动物性”的驴,如前面已经说到的,它还要讲述当代中国的历史变迁。在“公社化”运动中,牲口饲养员王发才鞭打了作为驴的“我”,当天晚上就被群众揪到会上去批判。稍有历史记忆的人,都不会对那个时代里这样的事件感到陌生。置身于那个时代的人们,对这样的事件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然而,这头驴子似乎通了灵(本来也是通了灵,小说本来就在安排它说话),它似乎想得比人还多,听着群众的批判、叫骂,它在犯嘀咕:“明明打的就是我嘛,又说是打了集体?集体是个什么东西?”那个时代的狂热的人们,如果也能像这头驴一样,理性地思考一下“集体”是个什么东西,也许就可以避免很多无谓的闹剧和悲剧,历史该减少多少曲折和惨痛啊!像这样的历史反思在小说里还有很多,例如“‘早请示、晚汇报’的事,村里人清早鸡啼一回,傍晚鸡上架一回,刮风下雨都不歇……人说:话说三遍臭如屎,这时候大家都明知故犯,一百遍一千遍地喊叫,这里头一定有很惊险的道理”。历史上那些曾经宏大的、神圣的事件,在同时期的驴的眼里,变得滑稽、愚蠢、可笑。驴的言说,如果能早一点,该是多有价值啊。   除此之外,驴的言说中着力最多的一点,也是我觉得最有价值的一个地方,是它讲到的“知青”。知青来到村里,驴观察了一个月,发现他们与村里人最大的不一样是,他们没爸没妈。读者初看到这里也许会笑,以为驴毕竟是驴,根本就没有逻辑思维能力,没有思维延伸,没看到知青的爸爸妈妈就以为他们不存在。实际上,看到后面,读者也许才会意识到驴的这一最初的观察结果是多么准确、多么有深意。小说中主要写了一个叫“卫东”的知青,开始负责赶驴子磨面,因为不了解驴性,不会使唤驴子,情急之下,除了残忍地鞭打驴子之外,竟然疯狂地用棍子去捅驴子的屁眼……驴子自然是畜生,然而毕竟也是生命。这样一个所谓的“知识青年”,使出如此的手段来对付一个生命,其酷虐、下作,是何等的令人发指、让人不齿啊。除此之外,他变态地鞭打驴老三,袭击驴老二的“驴鞭”,哪样不是寓示着他的人性丧失,人之为人的善意与爱心的无存呢?无父无母者,按照骂人的说法,畜生是也。不消说,驴老二对以卫东为代表的知青,是深深的鄙视的。小说中还略微提到了另一个女知青向红与队长老单和卫东之间的不三不四的男女关系,也是驴老二对知青的鄙视的一个佐证。甚至,因为与卫东的过节,驴老二还流露出了一丝仇恨心理。小说将近结尾处写到,十年后,因为驴家族受卫东虐待的后患渐渐暴露,驴老二还只身进城,去卫东的单位讨要一个说法。结果是可以想见的。驴含冤莫白,而人面兽心的卫东摇身一变,成了电视台的领导。驴老二说,“我听了并没有吃惊,当年吃了人家酒欠钱不给的刘三,后来不就当了汉朝的大皇帝了嘛!……我驴老二不记死仇。这是我的心理话,我向毛主席保证。”   这就是这篇小说中写到的知青!这与曾经作为一个时期的文学主流的“知青文学”是如何的不同啊。洪子诚先生曾概括的知青文学的几大主题,如文革悲剧的感伤揭露,为一代人的青春年华和献身精神作证,等等,在这里荡然无存。可以说,这篇小说刻画的知青形象与反映的知青生活,是对曾经习见的、占据主流的知青文学的一个反拨。实际上,对知青文学的批评也不是始自今日。秦晖先生就曾经批评它们“总不离两个调子:或是诉苦怨旧型,把农村说得很不堪;或是抒情怀旧型,仿佛人间真情全在乡村。”确实,知青们回顾那段生活的时候,似乎总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是吃过苦的人,却没有想过普通乡村百姓这个更广大的社会群体在更漫长的岁月里所遭受的更大程度的不公与苦难。他们在诉苦的同时,有时候会出现不自觉地美化自己的倾向。而霍秉全的这篇小说,却巧妙地借助一头驴的讲述,揭出了他们或许并不那么文质彬彬、年轻才俊的内在本质。而且,也压抑不住地,在小说的结尾发出了拒绝被遗忘的不公正的命运的呼喊:“我不能容忍你们无视我的存在,不能容忍你们无视我们所受的委屈,不能容忍你们无视我们所受的灾难。……我憋得心慌,我憋得难受,我痛不欲生,我死不瞑目。”这就是为什么驴老二强烈地宣称自己有话要说。而且,相信读者也不会把这些话看作仅仅为为驴而说。小说中写到的很多乡村老百姓的形象,这里无暇细说。不应该遗忘的,恰恰是他们的苦难。最应该表达的,恰恰是他们心中的不平与悲愤。   “知青”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的产物。记录它,记录那个历史时期,知青文学是有过贡献的。然而,不可否认,它也可能产生偏颇。因此,《驴老二有话要说》这样的作品,作为一种反拨,作为一种别开生面的不同叙述,也是有着巨大的价值的。我们并不是要简单地以一种叙述去取消另一种叙述,而是包容他们的共同存在。其理由与意义,正如林达的《扫起落叶好过冬》一书中的一段话所说:“双方都是有偏重的,都不是全部事实。而把两边的表述合起来以后,那个两边都有正确之处的复杂而纠葛难缠的历史事实,才是真正的美国南北战争史。今天的人们,越来越意识到,重要的是容许双方都做出正确的表述。否则,历史的记述是不完整的。”    责任编辑常智奇 黄江苏1983年11月出生于湖南,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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