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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风雪长津湖·忆王剑魂
作者:冰夫  发布日期:2010-11-04 02:00:00  浏览次数:2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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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对人是一种严峻的磨练。许多我们怀念中的友人,在风晨雨夕,曾经屡屡梦幻着重逢的愉快的人,许多都已如辞枝的落叶,永远从人间失去。
                                           ——柯灵
                              一
 
在南半球璀灿的星空下,我常常站在悉尼港湾的岸边,望着奔腾远去的浪涛,追思逝去的青春岁月,回味着人世的爱与憎。无意间,那涌向太平洋的层层雪浪,在我眼前梦幻般化成了狼林山脉的漫天风雪,我仿佛正跟随部队行进在冰天雪地的长津湖畔···
那是五十二年前的一个冬夜,呼啸的寒风,刮起漫天雪粉,扑打着脸颊,眉毛胡茬上都是冰碴,雪粉钻进脖颈里,冰凉刺骨。风雪的夜空中,不时有美国飞机投下成串的照明弹,树木,道路,溪流,被照得清清楚楚。前行的队伍没有停下脚步,仍然沿着山谷间的小路,向山高雪深的黄草岭方向前进。
我们从临江三道沟出发,踏着鸭绿江冰冻的江面徒步进入朝鲜时,没走多远,迎面碰到朝鲜逃难的人群:妇女们身背婴儿,头顶着包裹;老人们赶着牛车,车上的妇弱病残不时发出凄惨的哭泣声;半大的孩子们牵着家畜,纷纷向我国边境蜂拥而来。
美军飞机正在狂轰烂炸,沿途所看到的城镇村庄,有的正在燃烧,火光烛天,遍地弹坑瓦砾,尸体横陈;有的断墙残壁,浓烟滚滚,间或传出凄厉的哀吟,撕心裂肺。我是第一次参加战争,看到这种惨状,既热血沸腾又惊恐不安。没想到在厚昌江口,一座倒塌大楼的废墟旁,几位朝鲜老人和两个孩子站在燃烧的门窗旁,举着红纸黄纸做的小旗,默默地欢迎我们。藉着照明弹的光亮,可以看到旗帜上的汉字“欢迎中国仁义之师”,看到老人脸上的泪水和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目光。队伍被这情景震动了。走在前面的军政治部文艺科长王剑魂,神情激动声音嘶哑地对我说:“你看,这样的人民,能被侵略者征服吗?”在这样特殊的夜晚,他的话使我对后来延续几年的朝鲜战争有了初步的理解。
王剑魂原是我们文工团老团长,部队离开上海时升任文艺科长。这次入朝时,军政治部决定文工团留在鸭绿江岸的某城待命。只从文工团抽调二十多人(写作股九人)为先行队,有的分做战勤工作(写作股长芦诗溪带队),有的去带民工(张继森等),有的去战俘营当翻译(如李朗等),有去医院护理伤员(女同志王坚,刘玫和周黎明等),王觉,倪宣(后调任宣传部长秘书)孙牧青和我,作为临时性的战地记者,有幸跟随文艺科长王剑魂与干事魏鲍鹰,归属政治部前线指挥部领导。
当我们冒着漫天风雪和敌机疯狂的轰炸赶往前线时,我志愿军第九兵团(20,27及我军)已经在柳潭里,古土里,新兴里及下碣隅里一线向美军展开了猛烈的攻击。
战斗持续了五昼夜,其残酷惨烈的状况难以想象。当我们到达新兴里的时候,围歼战斗已接近尾声。美军第七师,陆战一师等已全线溃退,正向咸兴方向逃窜。我军也有重大伤亡。前线有许多伤员下来。战地医院粮食也非常匮乏。领导部门派我跟随军后勤部宣传股长王寒枫到第二野战医院去看望伤员。那时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人人自觉遵守:下部队一定要参加运输粮食的工作。原先我们每人抗两袋炒面(合100市斤)。剑魂科长看到我瘦弱身骨没走两步,腰背已被肩头的炒面压弯曲了。他喊我停歇下来,又附在王寒枫耳边说了几句,于是我们每人减为一袋。剑魂科长对我说:“路上小心,一切行动听王股长的。特别要注意敌机。”
出发时天已黄昏,我们沿着小路翻过一道山梁,不远处便是结束不久的战场:枪支遍地,尸体横陈,汽油弹还在燃烧,被击毁的美国坦克歪倒在公路上,有一辆炮车的驾驶员死在座位上,防寒的羽绒衣被朝鲜老白姓扒走了,光裸的身子冻成了玻璃人。山坡上,路沟边,一堆堆躺着美七师士兵的尸体。也有不少我军战士的遗体。有的已被积雪掩埋,只露出半截大头棉鞋。这些惨景,使我从心底产生一种对战争的憎恨,多少人为此死亡。
在我们穿过一段山谷里的开阔地时,王寒枫股长突然急促喊道:“敌机!”话音刚落,一架美F15战斗机贴着山脊飞过来了。哗哗哗,一阵机枪子弹落在不远处,炸起的泥土雪沫溅了一脸。我被吓出一头冷汗,紧跟着王股长钻进一片矮树林。他说:“不怕,打不着我们。不过敌机还会回来。”果然不出所料,敌机掉转头又俯冲过来扫射一阵,才昂然飞走。
二次战役时,美军飞行员白天任意对公路上的目标,进行疯狂的轰炸扫射,到了黑夜,公路上空挂着成串的照明弹,把山野道路照得雪亮。就这样,我们在照明弹的映照下,走一阵,停一阵,不知道过了多少深沟和陡坡,夜更深了,天又下雪了,山谷里寒风卷着雪粉,直往脸上扑来,肩头的炒面越来越重,棉衣里早被汗水湿透了。一停下脚步,寒冷刺骨锥心地痛,呼吸也感到困难。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到了战地包扎所。
返回政治部指挥所驻地新兴里时,天已快麻丝亮了,剑魂科长似乎还未睡觉,他在地堡里听到我的声音,特地伸出头来喊我进去坐了一会儿。他拿出好几个罐头(其中两罐已开好,是牛肉)给我:“饿了一天了吧?快吃一点。”并解释说:“这是小侯刚从下碣隅里美军飞机场搬来的。那里军用物资堆积如山,已被敌人炸毁不少。”二次战役我们最大困难:一是天冷气温摄氏零下40度;二是粮食弹药运不上,我们每天只能吃几个冻土豆。如今可以吃牛肉,那简直是天堂了。他看我那副吃相,宽厚地笑了。他关心地问到伤员群众的情况。又问到我路上遇到敌军飞机没有?我将敌军飞机在山沟里扫射的事简要汇报了。可能我说话时仍然流露出一种惊恐,他宽厚地笑了笑,特别强调说,“你是头一次上战场,害怕是难免的。你看过苏联作家写的《恐惧与无畏》,多锻炼几次就好了。革命者有崇高理想,什么困难都能够克服,自然也会勇敢的。”他语重心长的话,在朝鲜战争年代,深深铭刻在我的心头,即使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也一直是鼓舞我前进的力量。
 
                                 二
 
他是我最尊敬的领导,也是对我关怀与爱护备至的长者。在革命部队,讲的是革命理想革命情感,可是我如今想来,总觉得与他有一种特殊的缘分。
在那激情沸腾的年代,我与当时许多青年一样,怀着献身革命的精神,走进了部队文工团。那时的团长是王剑魂,副团长是李愉干,教导员是杨星华。在当时文工团写作股的十多人中,剑魂团长最看中或者说最喜欢的是分队长王觉和我。王觉是以艰苦肯干和看书多而出名(他在开封国民党监狱坐牢时,读过许多书,甚至马克思的《资本论》。48年八纵解放开封城,他获得自由,释放后走在街头,巧遇戏剧股长巴立华,召他参军)。而当初在写作股,很多人学历都比我高:如李朗,王凡,召吾(女)皆是河南大学三年级生。我除了最年轻(17周岁)外,只是热情单纯。而剑魂团长却偏偏看重我性格中坚毅不服输的一面。其实我有时很软弱。许多年以后,有一次他来济南访问,在我家的晚餐桌上,笑说:“49年我从北京开完文代会回来,文工团驻扎在上海市郊国际海军电台,正在练习渡海作战攀云梯,我第一次看到你,你正在攀登高楼,在那绳索绑结成的软梯上,双腿颤抖不停,眼看就要摔下来了。我们几个领导都在为你担心,高声喊你下来。可你却硬是坚持爬上去了。这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太深了。”如今想来,这也许就是缘分。
记得当时在地堡里,剑魂科长正跟我说话时候,他的警卫员小侯在地堡口喊:“首长,快出来看,有两头鹿。”
我们顺着小王侯指的方向,看到在不远处的矮树林边,有一头母梅花鹿带着小鹿在溪流边踯躅而行,似乎在找水喝。可哪里有清水呢?冰封的雪地上,斑斑驳驳,满是炸弹坑。
“母性真伟大,自然界也是如此。”剑魂科长久久地凝视着两头寻找水源的鹿,低声自语着。在这被战火残酷折磨的山谷里,突然出现两头寻找水源的牲灵,怎不令人浮想联翩呢?我思索着他刚才的话,油然意识到,他可能想起远在山东曲阜的妻女。就在我们离开上海时,他的爱人孙子湘带着刚满周岁的莲莲搬迁到军留守处去了。如今,天寒地冻,人各一方,战争变化莫测,生死存亡未卜,怎能不思念远方的亲人呢?
这时雪也停了,山谷里飘荡着淡淡的薄雾,这极其难得的和平景象,转瞬间就被美军飞机的轰鸣声破坏,两架F15又贴着山沟低飞过来,胡乱的扔下几枚炸弹。一阵浓烟过后,再细看那溪流边,两头梅花鹿早已消失了踪影,不知是逃逸了,还是被炸成了碎块。
在新兴里的山沟里住了几天,剑魂科长和宣传部及报社等单位提前出发了。我和孙牧青被派去采访一位战斗英雄和模范护士。我们为《战旗报》写过一篇通讯,也不知刊登与否。那时候报纸是刻蜡纸油印的。当我们奉命往前翻越黄草岭追赶部队时,美军陆战一师溃退的残部已经从咸兴港登上舰艇逃走了。但是对于陆战一师来说,长津湖下碣隅里大撤退的悲惨程度在美军历史是极其少见的。
    下碣隅里是位于长津湖南端的一个小镇,三条简易公路在这里分叉,小镇成为一个交通枢纽。除东面一个高地外,是坡度平缓的盆地,南端就是美军仓促抢修的供运输机降落的简易机场。据说这是美军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少将冒着“迟缓北进”“将有丢失职业军人职位”的风险,坚持抢修的。而正是这个尚未修完的机场,在我们歼灭美军时,它挽救了溃退中的陆战一师近千名士兵的生命。美国士兵称这为“炼狱般的大撤退”。许多年后,我在海外一分资料上看到《纽约先驱论坛报》随军女记者玛格丽特。希金丝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在下碣隅里看见了这些遭到痛打的美国官兵,他们衣服破烂不堪,脸被寒风吹肿,流着血,手套破了,线开了,帽子也没有了,有的耳朵被冻成紫色,还有的脚被冻坏了,穿不上鞋,光着脚走进医生的帐篷里。。。。。。第五团的默里中校,像落魄的亡灵一样,与指挥第五团成功地进行仁川登陆时相比,判若两人。。。”
真理无法掩盖。朝鲜二次战役中志愿军战斗人员英勇善战的业绩已为世界所公认。遗憾的是,如今在海内外出版发行的有关朝鲜战争的书籍史料,关于二次战役东线宋时轮兵团的战斗资料均为少见。不知原因何在?
我们部队追到咸兴附近地区,休整一段时间,又参加第四次战役,汉江北岸三十八昼夜阻截战,我们都跟着剑魂科长,从事宣传报道英模事迹,编写文艺作品等工作。后来他当选为第一批志愿军归国代表,回到祖国,向全国各族人民汇报志愿军将士在朝鲜前线英勇善战的业绩,受到热烈欢迎。
 
                                  三
 
剑魂同志是山东省临沂师范的学生,在学校期间参加革命学生运动,是抗战初期的共产党员。他读书多,知识面广,能写,能演,能导,酷爱音乐和书法,我听过他用钢锯演奏的[雨打芭蕉]和[春江花月夜]。他是军中书法家,他研习郑板桥体,颇有心得,后又临张旭怀素草书,融会贯通,自成一家。记得五十年代中期,我在北京总政治部文化部编《志愿军一日》,剑魂同志时任海军总部文化部创作室主任,住东四总布胡同后迁至公主坟海军大院。我几乎每个周日都在他家度过。那时,常去他家的还有在电影学院学习的郭艺文和在中南海警卫团文工团的陈弘。剑魂同志每天上午读书,下午都要练习书法,常临张旭,他说:“古人讲:草书之法,当使意在笔先,笔绝意在为佳。”1965年春天他曾从北京寄赠我一幅装裱好的条幅,写的是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如今还挂在我上海寓所的书房里。看着他“多力丰筋,清劲挺拔,韶媚可爱,走笔若飞”的书法,俨然象看到他虬劲清瘦正直坦率的人品风骨,青年时代的往事一幕幕闪现在眼前。我常常想到他父兄师长般的爱,他对我的培养教育,特别是我初上战场时他关怀备至的爱护。在我踏进文艺团体的起步阶段,如果不是他和杨星华给予我的培养教育与鼓励帮助,我在文艺事业中将如一朵幼弱的树苗,早就在知识的干渴与人世的跋涉中枯萎了。
                      2001年11月28日,悉尼筱园
原自《战友情深》,北京长征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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