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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失独者K先生走了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8-04-14 20:23:43  浏览次数:18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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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了K先生,就是那个失独者K先生。他是我的朋友。

K先生站在一棵树下,奇怪,那棵树枯死了。

K先生的表情很痛苦。他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扶着那棵枯死的树。树上的树叶掉落了下来,其中一枚落叶落到了他的帽子上。

这是夏天。

K先生慢慢地滑坐在地上。他的目光盯着他眼前的两座坟。

一座坟上长满了青草,墓碑上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小伙子。

另一座坟是刚培的新土,墓碑上的照片有点眼熟,是一个大约五十岁的女性。

K先生痛苦的表情仍旧没有散去,只见他艰难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向那座新坟,他叫的是一个名字,我没有听得清。他把脸贴在女人的相片上,泪水从相片上往下流淌,一直流到墓碑的底部。

这时,一只乌鸦从乌黑的天际直冲下来,凄厉地叫了几声之后,便停落在那棵干枯的树上,树叶纷纷坠下。

K先生想赶走这只乌鸦。乌鸦的出现总是给人不吉祥的感觉。K先生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伸出手对着树上的乌鸦扬了扬,乌鸦竟俯冲下来,一头撞在那个小伙子的墓碑上。乌鸦死了,墓碑上溅满了乌鸦的血。

K先生仰天长啸:“雨儿!我也去了!”

深夜里,是谁在楼下死命地摁汽车喇叭?

气得我想骂人。披衣下床,打开窗户,车子已开出好远。

回到床上,我努力地回忆着梦境。说实话,我每天都做梦,梦醒后十之八九的梦境都记不得了,即便记得,也很破碎。可这个梦,就像我刚刚阅读的某一本书,记忆深刻。

我无法解释这个梦。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许久不曾与K先生联系了,头脑里也从未想过他。他突然出现在我梦里,这是一个什么信号呢?尤其这样的一个梦,一个完全可以称之为噩梦的梦?

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再入睡了。看看床头的钟,才凌晨4点7分。我穿上睡衣,去了书房,一直待到清晨6点40,书桌上的台历显示的日期是:2018年4月7日,星期六。

从凌晨4点7分,到清晨6点40分,这段时候我都干了些啥呢?我干了两件事:一是把我2017年1月24日写的那篇《失独者K先生》的文字找出来,认真地阅读了一遍。再一个就是把这篇发在作家在线平台的文字从微信里找出来,认真地阅读了一百多个读者的留言。

《失独者K先生》在我的博客里的阅读量不到800个人,而发在作家在线平台的这篇文字,阅读量达8千多人。一时间全国各地的读者都向作家在线平台编辑索要我的联系方式。作家在线的编辑征询我的意见,我给出的回复是:他们有什么想法可直接告之你们,就不要与我直接联系了。

这位热心肠的编辑后来告诉我,说他们要你的联系方式,一是想感谢你,你写出了失独者家庭的悲痛;其次,他们还有更多的故事想告诉你,希望你能写出来。

尽管这位热心肠编辑依照约定,没有给他们我的联系方式,但仍有一些读者通过其他途径找到了我。他们联系上我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就是:“感谢你!”

我写了这么多年的文字,有远方的读者打电话感谢我,这还是第一次。

作家在线的那位编辑认为,我应当为此而高兴!我说,我高兴不了!也不值得我为之高兴!他们都是痛苦的人,他们都因计生国策而成了失独家庭。

镇江的一位读者是个年近七旬的大妈,她唯一的一个儿子不幸后,她的老伴哭了三年,就跟儿子去了。她每次给我打电话,我都不敢接,我害怕她哭,她一哭就没完。哭完了,她会说:“谢谢你先生!我没有可以哭诉的人,把你当作亲人了,你多包含!失态了,失态了!”

一百多个读者的留言,都是感谢。感谢我什么?感谢我写出了他们的悲苦吗?谁造成了这悲苦?制造了这悲苦的人,他在哪里?当悲苦发生,他们做了些什么?难道公民只能尽义务,而无权决定自己的命运?

8000多个失独家庭的读者,在阅读我这篇文字时,勾起了他们思念的痛苦与悲伤,他们却感谢我,实在令我不安!说实话,我配享这一声声感谢吗?作为一个吃公家饭的人,我倒觉得我身上也沾着罪,沾着恶。所以,这篇文字产生的反响不仅无法令我愉悦,反倒令我不安,令我难过,令我悲伤,令我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尽管我也是响应了党和政府的号召:“只生一个光荣”的人。

真要说感谢,我应当感谢K先生。如果不是与K先生相识,我这个生活在光鲜时代表层的人,就压根理解不了计划生育的牺牲品——失独家庭。认识了K先生,我才真正认识了计划生育,一并地认识到,这种政策给中国家庭带来的不幸与悲伤。

早上7点整,我知道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拨通了K先生的手机。

手机拨通了,我的心怦怦直跳。接连拨了三遍,都无人接听。

2018年4月7日这一天,我过得艰难极了。K先生的手机在这天的上午八时许回打了过来。我迫不及待地摁下接听键,“K先生,你可把我急死了!”

“不好意思”,对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是K先生的外甥。”

我头脑里依然坚持不往坏处去想。“你舅呢?”我轻描淡写地问道。

“舅舅……”K先生的外甥突然就控制不住了,他哭了。“舅舅他走了。”

我明白“走了”的意思,但我的嘴巴却说:“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K先生的外甥拖着哭腔说:“张先生!我哪敢开这样的玩笑!”

我听他叫我“张先生”,便说:“你认识我?”

他说:“舅舅在时常跟我谈起您!”

“几时了?”我有些语无伦次。

“今天是头七!”

“怎么不告知我?”

“舅舅生前留下遗嘱,他走后,不通告任何人,不举行任何仪式。死后即拉去烧掉,骨灰分三份。一份放外公外婆坟墓里,一份放舅母坟墓里,一份洒在我表哥坟墓边。”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人喊叫他。

他没有理会那个人。

“骨灰安放在哪个公墓?”我问道。

“三台山公墓。”他回答。

我“哦”了一声。他说:“您知道?”

我说:“知道!离我父母所在的拦山河公墓不远。你舅舅在山上,我父母在山下。”

那边的那个人好像在催他,他生气地说道:“没长眼吗?”我说:“你有事就先忙吧,过会我再联系你。”

他说:“我没事,您能打电话来,我舅舅在天之灵一定老开心了!”

我说:“我想下午去他的墓地看看,你可方便?”

“方便方便!”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下午三时整,我准时来到三台山公墓出口,K先生的外甥从一辆车里走下来,他朝我挥挥手,叫了我一声:“张叔!”

我跟在他身后,向着墓地深处走去。不时传来哭声。墓地很大,大都建得豪华。每一块墓碑上都刻着死者姓名,我一个也不认识。

转了一大圈,K先生的外甥突然蹲了下来,吓了我一跳。他用手向左前方一指,低声说:“一只兔子!”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只兔子,两只耳朵扑闪扑闪的,眼睛四下张望。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舅舅是属兔子的,我怀疑是舅舅有灵,来迎接您的。”

我说:“你挺逗的。”

他看见我一脸严肃,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K先生的墓,果然是新砌的。墓碑上,他的相片与夫人的相片紧靠在一起。我在心里说:“他们永远在一起了!”在他的身旁,是他儿子的墓。墓碑上的相片很英俊,长得像他的母亲。这是我第一次看见K先生的孩子。

我提出给K先生鞠躬。K先生的外甥则扑通跪了下去,嘴里说道:“舅舅!您的好朋友张先生特来看望您!”说时竟呜呜地哭了。

原本准备给K先生鞠躬,以示我的哀悼,他现在这么一弄,竟让我脆弱的灵魂逃离了肉体,我也像他一样扑通就跪下了,糟糕的是,我也跟他一样哭了起来。

这一跪,若止于友情,也算够意思了,毕竟我们年龄相仿。可我总觉得,我这一跪,不止于友情。但我若认为我是代表着公家下这一跪,那几乎就是一个弱智。我怎么能代表公家呢?公家会授权我给这个失独者下跪吗?下跪意味着什么?若仅仅意味着凭吊,那倒好说,但下跪在很多时候还意味着认错啊!

谁错了?谁会承认错了?即使错了,也不可能做下跪的事!

K先生走了。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最担心的事是什么呢?就是K先生会突然地离开我,去往另一个世界。

去往另一个世界,并不可怕,毕竟,那是我们每一个生命都要去的地方。可怕的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多么难得的一次,却活得这么悲惨。如果这悲惨来自于生活,他也无可怨悔。可是,谁能说这悲惨来自于生活?这悲惨是人为的,是一个叫政策的东西带来的。K先生的命运,常常让我想到“国家与个人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这句看上去很豪迈的话语。其实,就K先生的命运来说,国家常常能决定个人的命运,而个人却无法决定国家的命运。这话我们也可以试着这样理解,国家能给个人带来好运,也能给个人带来恶运。这般说来,我们之所以如此热爱国家,一定是因为我们热爱的国家能给我们带来好运。

K先生走了,跟他的时代一起走了。

我哭K先生,也哭那个时代。埋葬K先生的墓里头,一定装着那个时代。但未来,历史会怎样给K先生一个交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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