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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观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7-10-08 22:29:27  浏览次数: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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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太阳底下最不新鲜的事情。

但是,关于死,我最近想到两件事。

第一件事:死应该死得漂亮些;

第二件事:骨灰盒不一定埋掉,可不可以放在自己的书房,或自己居住过的屋子里呢?倘使是住有院落的,放在自己的庭院就更好了。

这两个想法,都与一个叫木心的人有关。

在一篇写木心的文字里,作者写道:

2011年12月24日,伴着莫扎特与巴赫的钢琴曲,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戴着格子围巾的木心躺在鲜花中,与这个世界告别。

陈丹青说:“先生一辈子不落俗套,他要以‘木心的范儿’高贵地离开。”

木心一直没有下葬,他的骨灰盒安静地摆放在“晚晴小筑”的卧室里。

路过的每一个人,透过窗子,仿佛仍然可以看到那个穿着大衣、戴着礼帽,无比体面,无比尊贵的人。

这段文字,也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过世的比较突然。给他定做的新衣(寿衣)到第二天傍晚才送来。也就是说,父亲过世后两天,才穿上新衣。

安葬完父亲,我在老家又待了三天。老家空了,没有人了,母亲已先于父亲三年离开了我们这个家。

那天晚上,偌大的老家只有我一个人。我躺在父亲睡过的床上,辗转难眠。这时,忽听得有人急急促促地敲着院门。我披衣下床,打开门,看到的是我家邻居仇传龄。他结结巴巴地说,龙……龙虎他……出事了!

龙虎是我堂哥,住在我们家后面,隔着好几排人家呢。

老远就看见我堂哥家的门灯都亮了,门口挤着好些人,叽叽喳喳着。

推开一帮孩子,我直奔堂哥的正屋。堂哥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是个壮汉!可此时却蔫蔫地斜躺在床上,两眼睁得很大,很凶。我叫了他一声“虎哥”,他的眼光更凶了!

我轻轻地坐下,一只手放在他的腿上,他的腿突然高高举起,重重地砸在墙壁上。当他再一次地开口讲话时,我才意识到门口的那些孩子和妇女为什么不敢进门了。原来,龙虎哥的身上附着我父亲的魂灵。

父亲的魂灵借着龙虎哥的嘴,反复地说着一句话:“我没有新衣服!我太不体面了!”

当父亲的魂灵借着龙虎哥的嘴一张口,我立马就跪下了:那正是父亲的声音啊!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姐姐和我大嫂就去寿衣店给我父亲置办了新衣——新衣不是布料做的,是纸做的,焚烧在父亲的坟前。

龙虎哥自此平安,可我再也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了。

世上有多少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宗教家,为着灵魂的事痛苦地思索着,他们都有自己的见解,但他们都不及我幸运——父亲用他的灵魂告诉我,鬼未必存在,但灵魂一定有。

木心要的是高贵,而我父亲要的则是体面。

关于死,我连高贵、体面都不想。我只想简单。什么叫简单?一切仪式都免。

原先认为,死了,烧了,撒了,一了百了。但看到木心那样,觉得也好。人死了,未必就一定要离开家。谁说“入土为安”?留在自己家中岂不更安?

死亡是太阳底下最不新鲜的事情。

因为每一天,每一小时,甚至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有人离开这个世界。

看过一组数据。全球每年死亡总数5820万人。平均每秒1.85人,每分钟111人,每小时6640人,每天15900人。

中国是人口大国,每年死亡人数大约890万人。其中,每年非正常死亡人数超过320万人。

有一组统计,但不完整:

1. 自杀死亡者28.7万;

2. 约20万人死于药物;

3. 医疗事故死亡约20万人;

4. 死于尘肺病的约5000人;

5. 13万人死于肺结核;

6. 传染病死亡13185人;

7. 交通道路事故死亡10万人;、

8. 装修污染致死11.1万人;

9. 工伤事故死亡约13万人;

10.  触电死亡约8000人;

11.  火灾致死约2300人;

12.  执行死刑近万宗;

13.  各类刑事案件死亡约7万人;

14.  有1.6万名中小学生、7000名大学生非正常死亡;

15.  农药中毒死亡达万人;

16.  酒精中毒死亡9830人;

17.  过劳死达60万人;

18.  大气污染死亡38.5万人;

19.  食物中毒死亡数万人。

斯大林说过,死一个人是悲剧,死一百万人就是个数字。

中国每年死亡的人数,超过一个海南省,也超过青海、宁夏和西藏的人口。

死了这么多人,我们为什么不悲伤?因为我们不认识。

我们悲伤的只是我们的亲人、朋友和熟人。当然,我们有时也会悲伤一些名人,比如毛泽东、比如刘少奇、比如鲁迅、比如老舍。

木心之死,并不让我觉得悲伤,因为他死得很高贵。我为什么要悲伤老舍呢?因为老舍的骨灰盒里无骨灰。

在说老舍无骨灰前,得先说说老舍的父亲。

老舍死得惨,他父亲也死得惨。胡絜清说:

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的时候,他父亲死在南长街的一家粮店里。是舅舅家的二哥回来报的信,这个二哥也是旗兵……他败下阵来,路过那家粮店,进去找点水喝,正巧遇见了老舍的父亲。攻打正阳门的八国联军的烧夷弹把父亲身上的火药打燃,全身被烧肿,他自己爬到那个粮店等死。二哥看见他的时候,他已不能说话,遍身焦黑,只把一双因脚肿而脱下的袜子交给了二哥。后来父亲的小小衣冠冢中埋葬的就是那双袜子。这时老舍不足两岁。

这段悲惨的家史是天然的小说素材,在老舍的一生中,不管走到哪里,它都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的记忆里,勾起他的无限辛酸和义愤。

历史不能重演,然而,历史又往往那么酷似。老舍的父亲牺牲在帝国主义的炮火之下,老舍本人竟惨死在“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毒箭之下;老舍的父亲孤单而受尽苦痛地死在一间小粮店里,老舍本人也同样孤单而受尽苦痛地死在一个小湖的岸边;老舍的父亲的墓冢中没有遗骨,只有一双布袜子,老舍本人的骨灰盒中也同样没有骨灰,只有一副眼镜和一支钢笔……(《正红旗下》代序)

胡絜青的这段文字,是我从梁实秋《关于老舍》的一篇小文里读到的。

梁实秋就此写道:

老舍父子都是惨死,一死于八国联军,一死于“四人帮”的爪牙。前者以旗兵身份战死于敌军炮火之下,犹可说也,老舍一介文人,竟也死于邪恶的“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毒箭之下,真是惨事。我们的了解是,他不是溺死在一个小湖的水里,他是陈尸在一个小湖的岸边。他的尸首很快火化了,但是他的骨灰盒里没有骨灰!像老舍这样的一个人,一向是平正通达、与世无争的,他的思想倾向一向是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他的写作一向是属于写实主义,而且是深表同情于贫苦的大众。何况他也因恪于形势而写出不少的歌功颂德的文章,从任何方面讲,他也不应该有那样的结局。然而,不应该发生的事居然发生了。……(《雅舍忆旧》,梁实秋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6月第1版,172-173页)

木心也是从“文革”中走过来的人,而且受过迫害,但木心死时却是有尊严的。至少,他可以决定自己的骨灰是去还是留。

老舍就没有这样的尊严,尽管他比他父亲幸运,活到了新社会。然而,新社会并不意味着人就能死得有尊严。

实际上,我对于老舍父子惨死的唏嘘不已,不只是因为这一个“惨”字,而是透过老舍父子之死,让我明白了:不是所有的人死了之后都有骨灰的。

骨灰,是逝者留给后人的最后一件礼物,是一份纪念品。但残忍的上帝却让一些人死了连骨灰也不能留下。一双袜子,一副眼镜和一支笔,作为念想尚可,但何必装进骨灰盒中?就更不必将此物葬于坟墓中了。

老舍父子终究还留下一点东西,有许多普通人死了连尸首都无人认领,仅广州一个城市,每年就有2000具无主尸体。全国有多少呢?全世界又有多少呢?老舍若不是名人,他父亲的惨死又怎能被我们知晓呢?不消说,世界上一定有许多人,他们死得比老舍父亲还要惨。

想到此,觉得人能平安地死去,便是高贵,便是尊严,便是体面了。

至于骨灰是撒掉,还是埋掉,抑或像木心那样留着,就纯属个人情怀的事了。

老舍是很爱他的家的,若是他也能有尊严地活到最后,他也有可能会像木心那样把他的骨灰留在自己的家中,陪伴着他的亲人。

实际上,木心能做到的,许多人未必做得到。因为做到做不到都与逝者无关。能做到的是你的后人,但你的后人会照你说的那么做吗?说不定他还会视你的骨灰为不祥之物呢?

关于死亡,几乎是跟自己关系不大的事。后人如何处理自己的后事,包括那一捧骨灰,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喜欢自由,还是撒了吧!

人们喜欢谈人生,谈人生观,很少有人谈人死,谈人死观。我早已不谈人生,不谈人生观了,我现在谈论最多的是人死,是人死观。

人生观好理解,人死观是个什么观呢?

我有一朋友,他母亲过世了,我前去吊唁。

他已从悲伤中走出,我去的时候,已是他母亲过世的第三天了。

一同前去吊唁的有四个朋友,其中一人低声对他说:“你怎么不悲伤呢?你怎么不哭呢?”

我的这个朋友说:“母亲过世,哪有不悲伤,不痛哭的呢?悲伤和痛哭之后,也要看得开才对。因为,死亡是人类的最后一次贡献,如果人只有生没有死,那地球岂不人满为患了?我们这些后来者还活得下去吗?活着的人都应该感激那些死亡的人,感激他们腾出地方给后来者。从这个意义上讲,活人应该感激死人。你们说,不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们应该感谢死亡者。可说实话,面对那些陌生的死亡者,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有谁有过感激的念想,哪怕一瞬间?

实话实说,我们没有。

我们对一切与我们无关的人,不要说死亡者,就是活人,也从未有过感激的念想。

所以,死亡是太阳底下最不新鲜的事情。

我的人死观,简单地说吧,就是人要死得有尊严,人应该体面地死去。

而对于活着的人,当你们遇见死亡者时,请你们不要无动于衷,表情冰冷,而应该对死亡者心怀感激!并由衷敬意!

不需要理由,只为我们是同类;不需要理由,只为我们都有这一天。

写到这里,真想问一问木心:“先生,你现在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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