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舅爷爷稍大点儿就进学堂了。 曾祖父毕竟先后接受过私塾教育和新学教育,深谙四书五经的厚度和知识领域的宽度,用四书五经打底子、立定准,套用今天的话,相当于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然后放放心心地送儿子们去学堂念书,不在话下。
隔着板壁的"私塾学校"突然"关闭"了,兄弟门每天早出晚归上学,我外婆独自在家变得无所事事。她显然不甘再回去与前庭别院的女人们为伍,希望能利用这几年学到的东西在家里助父亲一臂之力。 先问母亲吴氏,母亲也有心成全。可是那年月生意上的事全由当家人作主,妇道人家哪怕插一句嘴都是失礼,我曾祖母所能做的只有提供机会让女儿在父亲面前展示才干。
初夏的一天,外婆的母亲命人抬出闲置了半年的竹躺椅,拭去积尘,在自家小天井花台边安放稳当,然后亲自沏了杯茶,端给刚从外面回来就一头扎进书房里的丈夫,顺便打听一句是否在忙正事,回答说翻闲书散散心,做妻子的顺着话头说天气热开了,不如到天井里坐下,乘凉读书两不误,随后吩咐女儿念书,好让父亲靠着养养神。 我外婆从曾祖父手中拿过书刚念了几行,她父亲早已从躺椅上坐直身子,惊喜地打量着自己女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脸。不能责怪父亲几年来的忽略,每个孩子他都爱,也不重男轻女,独女还更疼些,他实在是没有闲暇顾及孩子们的成长细节,每天回家能看见个个孩子都康康生生就心满意足了。试想,一届书生,兼采办、营销于一身,成天单枪匹马与商人们周旋,个中滋味不难想象。加上军阀混战,时局动荡,牵动着行业道德的动荡,屯料相残,赊货空赚,乘人之危的新花样层出不穷,严家低本钱周转的生意几近搁浅…… 自打那天花木兰戎装亮相般的一幕,外婆的母亲巧妙地为女儿开辟了用武之地------做她父亲的活账簿。
我外婆越来越频繁地到书房帮我曾祖父整理账簿。渐渐地,我曾祖父将钱账、物账,一本一本地拿给我外婆看,我外婆非常上心,过目成识。有空闲的时候,曾祖父还教女儿学珠算、打算盘。口诀和手指一致,边背诵边拨动算盘珠……我小时候学珠算,外婆在一旁辅助"三下五除二,六上一去五进一……"就是最好的见证,她一辈子没能练就像熟手会计那样噼里啪啦眼花缭乱的本领,但她匀速持续中所透出的认真仔细,那影像现在就在我眼前。
在曾祖父的书房里,外婆虽然不敢妄动笔墨,不能录事挂账,但她可以按年月排序、按收支分类、统筹管理。与此同时她慢慢地熟悉了进货、出品、支出、收入、预支、赊贷、…… 等所有的账簿,父亲一旦需要查对,我外婆随时可以替他翻找出来。有时限的项目,外婆不忘事先提醒。有了女儿的协助,我曾祖父松快多了,虽然在外面辛劳依旧,可回到家中,很多时候可以口述耳听,闭目养神。
外婆说可惜旧社会对女子限制太多,要不然在家里帮父亲,她真的有把握一个人把作坊管理得井井有条。可事实上她只知道本子上的帐目,要让册子里的文字与实物对上号,全都是凭借小时候去作坊那边玩耍时的依稀记忆和了解。作坊那边师傅、工匠们都算陌生男人,她根本不可能抛头露面过去插手。
又是几年过去了。好景不长,曾祖父积劳成疾,终于病倒了。那一年他们刚刚为我大舅爷爷娶了亲,大舅爷爷婚后都还一直在上学念书。曾祖父自始至终独自绷着劲儿做生意,不让儿子们参与买卖上的事。当年牺牲自己是出于无奈,他笃信儿子们能通过读书谋取前程,以回还书香人家的本分。所以即便在病榻上我曾祖父都还是亲自运筹帷幄,借助妻子、弟媳、女儿三人相帮,请作坊那边的两名师傅出面代理生意。他没有料想到自己会从此一病不起,更没有料想到无常会那么早就降临……
照片由我表姐,我大舅爷爷的小孙女严莉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