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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黑头发飘起来
作者:张劲帆  发布日期:2011-03-27 02:00:00  浏览次数:7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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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小说

        明亮悠扬的风笛声响起来了。穿着古典苏格兰式格子裙的乐手们整齐地列成一长横排,甩开脚 步,昂然行进在悉尼的乔治大街上。大街两旁挤满了挥舞着澳洲国旗的男女老少市民们,记者端着照相机和摄影机忙碌地跑前跑后。行进在乐手后面的是一群胸前挂满勋章的退伍老兵,他们竭力挺直腰杆迈出军人的步伐,虽然有些颤巍巍,战争的硝烟在他们的头顶凝结成一片霜雪,金黄的岁月已经留在了反法西斯的战场。是那样醒目,霜雪中跃动着一团黑色,如同五线谱中一个有力的音符。黑发下的那张面孔已然沟壑纵横并不年轻。他特意染黑了自己的头发。黑色是他头发的本色,还有属于他本色的黑眼睛和黄皮肤。他曾是盟军澳纽军团中的一位华裔士兵。
街边的人群欢呼起来,对着霜雪也对着黑色的音符,在这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的日子里。
        小时候在学校里上体育课时,他就开始练列队行走,那个壮牛一样的体育老师对又黄又瘦的他永远只 有喝斥。白人孩子总是把他踢到一边,耻于与这个被他们称为“China Pig (中国猪)”的黄种孩子为伍。那时 候他没有去过中国,中国在他的印象中只是一块地图和祖辈们口中的稻田、鸡鸭、祖宗祠堂。出生在澳洲的
他并不觉得自己与澳洲白种孩子有甚麽两样,除了肤色和发色。他曾经愚蠢地向父亲请教过有甚麽办法使自 己的头发变黄,皮肤变白,鼻梁变高,遭到父亲一顿痛打。他不明白父亲何以如此珍视这副为人歧视的外 表。
          他看到电视台记者将摄像机镜头对准了自己,大约也是因为自己的外表在这队列中物以稀为贵。他甩 了甩黑头发,把自己的胸脯挺得更高,他估计这时候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澳洲人通过电视实况直播在看着他, 其中一定也包括他小学时的同学,“老子现在是国家英雄,你们还敢叫我中国猪吗?”他想。
            他本来从来没有想过要当英雄。日本人把战火烧到太平洋上时,他正在唐人街餐馆里烧炉火,那年他十八岁,远大理想是当一名大厨,然后再成为餐馆老板,把那个端盘子的漂亮洋妞瑞贝卡收编为老板娘,虽然他不喜欢她每天塞给他洗的那一大堆脏盘子。可是还等不及他当上大厨,瑞贝卡   已经升格为老板娘,被别人-------当然是白人------抢先收编了。她退还了他写的一厚迭情书,说:“你不要‘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是从中国人这里学会的这句俗语。他忿忿地想:“你以为你白 就是天鹅吗?你飞给我看看!”
           有一天他看到征召派往中国战区飞行员的告示,就报了名,他想让瑞贝卡看看赖蛤蟆飞上天, 也想去看看那个让他吃了不少苦头的倒霉地方。父亲知道他要去中国,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才象我的儿子,给老子把日本鬼子从中国赶跑,再娶个中国媳妇回来。”
        他开着飞机去中国,心里有些怕怕的。从天上往下看中国,山川河流如此秀丽,远胜过被称为世界最干旱大陆的澳洲。澳洲佬们,神气甚麽?看看咱中国多美!不过,一想到这美丽的山河被日本佬炸得到处是窟窿,血流遍野,他心里就恨恨的。从小他跟老爹学会了猎杀泛滥成灾的澳洲野兔子,一枪一个准,这会儿打日本飞机,就象打野兔子似的。每敲下一架日本飞机,他军装上就别上一枚亮闪闪的勋章,不久就挂了一大排。战争的残酷教会了澳洲军人变得现实-------管他白兵黄兵,打败敌人就是好兵。他的官阶也在上升,眼看要平步青云,他却从云层上掉了下来,,一掉就掉在了一个中国姑娘的怀里,准确地说是当他从创痛中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是躺在这姑娘怀里,降落伞挂在一边的树梢上。姑娘把他藏进山洞里,后来他就把姑娘藏进了自己的心里。
     姑娘每天给他送饭,擦洗,敷药,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说不出中国话来,而她又听不懂英语,于是只能打手势交谈。后来她教他说中文,他教他说英文。他渐渐康复,感到旺盛的活力又回到身上,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小鸟在山洞外挂满青藤的大树上啁啾,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一缕缕穿透进山洞里来,春花的芳香弥漫在清新的空气里。他突然觉到一阵按捺不住的的骚动从体内升腾而起,脱口对她说:“I love you.”她茫然不解地望着他。他重复了这句话十遍二十遍,体验到情感释放的
快感,而又不必为此害羞,因为她听不懂。“你到底说的甚麽意思?”她问。“爱”这个字眼难以用手势表示,他便用石块在壁上画了一颗心被一只箭射穿,他用手指了指画的心,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她惊慌了,急忙解开他的衣襟查看,以为他又受伤了。他笑了,在箭上又加画了一颗心,然后指指她。她这下明白了,双颊羞得绯红,垂下了头。他把她一把搂在怀里……
        他看见一些孩子爬在街边那尊由悉尼华人社团集资建造的雕塑上,它既象帆船又象锚,象征着华人的漂泊与定居。他的祖先因着中国的苦难而漂泊到澳洲,而他又因着祖国的苦难而漂泊回中国。他爱上了中国姑娘,也爱上了中国,他为自己能有幸为祖国而战感到自豪,然而他渴望和平,渴望有一个安宁幸福的家,在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种族歧视的地方。
        他记得归队的那天夜里下着小雨,她送他到海边,脸上淌着泪水和雨水。他说等战争结束他会来接她。她反复说着向他学来的“I love you.”小舢板载着他借着夜色的掩护驶离海岸,他不敢大声说话,只是不断地送给她飞吻,看着她伫立不动的纤细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仿佛化作一块礁石。
          风笛与军鼓,士兵方阵,夹道欢迎的人群,挥动着的无数面小国旗,市政厅大厦的巨钟“当当当”地敲响……眼前的一切就象是五十年前二战胜利时情景的再现,不同的是,五十年前的他比现在年轻许多,内心充溢着凯旋而归的喜悦和就要与恋人重逢共建美好家庭的憧憬。战后的他得到了作为一名反法西斯英雄应该享有的待遇,但是白澳政策依旧。他申请她移民澳洲碰了一次又一次钉子,理由冠冕堂皇:没有亚洲移民配额,因为亚洲人不懂英语,这里是英语国家。他不懈地努力着,通过各种渠道和方法。当他终于拿到移民部长的特许令时,广播里传来了红色中国建立的消息。澳洲政府与中共政权没有外交关系,他手中的特许令形同废纸。他从喜悦的高峰一下子跌入痛苦的深渊:命运,你为甚麽这样捉弄我啊?他再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也无法前往中国大陆去看她。他无言地等待着,却不知道这种痛楚而无望的等待要持续到哪一天,这是一个无期徒刑。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整整十年过去了,他看不出有任何改变的迹象,只好放弃了希望,
建立了一个并不幸福的家庭。海水潮长潮落,四季来去去来。每年的军人节大游行,他行走在退伍军人队列中就会想起她。她怎麽样?是成家了,还是仍然等着我?他愤恨白澳政策,它象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的一生。他投身到反对种族歧视和白澳政策的斗争中,发动各有色人种、少数民族展开宣传、游说、辩论和选票牵制等活动,这好比另一场复杂的战争,他再次成为冲锋陷阵的战士。他们终于一点点撬动了种族歧视主义的基石,到七十年代,政府不得不从法律上废除了白澳政策,而这时的中国大陆也逐步对世界打开了封闭多年的大门。他遂解除了那桩不幸福的婚姻,前往中国去寻找他中断了的爱情。
        河山依旧,人事全非。她的女儿领他到村庄外临海的小山坡上她的坟墓前,告诉他,母亲病逝前说的是一句谁也听不懂的洋话。他知道那一定是他的名字和“I love you.”他抚着墓碑潸然泪下,不断地说着:“我来晚了。”他要女孩儿陪他重访了那个人迹罕至的山洞,洞壁上的一支箭和两颗心依稀可辨。往事历历在目,他觉得眼前的女孩儿就是活脱脱的她,那一颦一笑令他心醉也令他心碎。山洞外,苍茫的大海无际无涯,就象他无尽而永恒的哀愁。
        他回到澳洲把儿子带来到中国,这是对于命运的验证,他和她未竟的爱情居然奇迹般地在他们的儿女身上得到了延续。儿子携新媳妇回到澳洲,他欣慰地笑了。
        风笛和军鼓更加嘹亮了,游行队伍正在穿越唐人街,许多的同胞在街边向他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喝彩。他看见儿子、媳妇和头发浓黑的小孙子在人群中使劲朝他挥手。他自豪地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起风了,他的黑头发飘起来。
         大街两旁,许多人的黑头发也飘起来……
          
   
  原发表于中国《四海》杂志1996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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