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没哭。”
宛儿手上的力道没减,鼻子却有些嘘嘘唏唏,“还说没哭,谁欺侮你啦?”三姨太瞅瞅宛儿,油灯如注,几滴晶莹剔透的眼泪,就掛在她脸庞上,晃晃荡荡的。
三姨太想想,笑了:“哦,大姑娘想家啦还是思春啦?宛儿,有对象了吗?”
宛儿看着三姨太,摇摇头,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模样,特手足无措和天真可爱。一股天然的母性冲击着三姨太的心间。
她突然觉得,宛儿就是一个可怜的没有长大的女孩儿,自已就像是她的母亲,有保护她的责任……
“好啦,别哭啦。”
三姨太立起身,替宛儿抹去脸颊上的泪滴,轻轻的拍拍她清秀的脸蛋:“真漂亮,有对象了吗?”
不问还好,追问之下,宛儿眼泪汹涌澎湃,夺眶而出。
三姨太慌了,连忙坐了起来:“呃,宛儿,你今天怎么啦?谁欺侮你啦?”,“没有谁,是我自已心里难过。”
三姨太脑袋灵活,一把就拉住了宛儿:“傻孩子,小鬼子尾巴长不了,葛大瓢儿们死得壮烈,会有人替他们报仇的。”
宛儿抽咽到:“三姨太,我难过,你不知道。葛大瓢儿就是我的对象啊。”
仿佛晴天霹雳,三姨太呆住了,不敢相信:“咋?你是说,今上午牺牲的葛大瓢儿,是你的对象?”
宛儿点点头,低下头去抽咽。
真是匪夷所思,一个南山土匪,一个风尘姑娘,竟然是一对恋人?怎么这兵慌马乱之中,尽出些让人目瞪口呆的事儿哩?
三姨太瞅瞅宛儿,这才发现宛儿居然穿着白衣白鞋,似在为葛大瓢儿戴孝哩。
她摇摇头,这还用着怀疑和追问么?一个跳出火坑不久的未婚姑娘,白衣白鞋,满面哀戚,闻讯掉泪,泪湿衣襟,不是为了心爱的人儿之死,会如此悲伤动情?
真是个有情有意的好姑娘哩,葛大瓢儿,你地下有灵,也该知足了哩!
三姨太叹口气,重新躺下,喃喃自语:“小鬼子伤天害理,占咱的城,杀咱的人。老天,这世上还有天理没有?我只恨自已是妇道人家,要不,真想像男人们一样,挎枪抡刀杀小鬼子去。”
宛儿重新慢慢的为三姨太扇着,眼睛在油灯下亮晶晶的:
“我们虽是妇道人家,可二爷三爷还有团副团丁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老少爷儿们啊,都该拿起枪,为葛大瓢儿们报仇呀。”
“唉,二爷,他们,小鬼子如此凶残,枪炮无情,就是老少爷儿们也没办法哩。”
三姨太直是感到心烦气燥,虽有宛儿卖力的扇着,仍闷热得难受,便翻个身,露出大半截雪白的背脊,迷迷糊糊的回答:
“再说,真要动起手来,这桂府还要不要?你不知道,那个松尾可不是好对付的哩。”
“松尾?就是那个宪兵队长吗?”宛儿停了打扇,咬牙切齿的问:“听二爷讲,就是他亲手杀死了葛大瓢儿?”
三姨太点点头:“唉,宛儿,你省省吧,人都死啦,事情都过去啦,你也别再追问啦,好好过自已的日子哩。”
夜,越来越深沉。又闷又热的八月之夜呵,漫漫长空隐隐约约有雷霆响过,那闪电杀气腾腾的扯亮在天边,照亮着这苦难的大地,暴风雨就要来了!
果然,呯!呯呯!霹---喳!霹---喳喳!连声的炸雷响起,几道巨大的闪电扯过,哗啦啦,狂风暴雨骤然降临。
自宛平城破29军主动撤退那晚起,久没下雨的宛平,黑云压顶,大雨如注,惊雷助威,闪电扬眉,端的个哗哗啦啦,昏天黑地,仿佛整个宇宙都包裹在如注的狂风暴雨之中了。
大雨里,一道蛇形闪电自天边奔驰而来,霹---喳!沉重的击在城东宪兵队那掛着膏药旗的铁旗杆上。
随着更骇然的几声巨响,铁旗杆被天外之力炸得粉身碎骨,膏药旗和断了的铁杆,雨点般落下,砸在在宪兵队办公室,宿舍,牢房和停车场上,砸出了大小不一的窟窿。
小鬼子以为遭到了突然袭击,警报发疯般直吠。
梦中的小鬼子们如没头苍蝇冲出来,满院落乱窜,中间夹杂着从牢里脱逃出的百姓。
闪电亮起,卫兵瞅见了,“八格牙鲁”的举枪就射,却连连射中自已人。
几个嗤牙咧嘴的小鬼子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就莫明其妙的倒在了自已人的枪口下。而越狱的百姓,早已趁此机会,溜之大吉。
直到气得胡言乱语须发倒竖的松尾,拎起军刀斩了二个东奔西窜的家伙,才制住了混乱。
桂府,大雨如注,敲击着断垣残壁发出一阵阵噤人的怪响。三更时分,前厅厢房,二条黑影骤然纵出,纵上高高的树梢。
再一纵,踩着高低不平的瓦顶,嗖嗖嗖的一路远去。
桂三惊醒过来,正巧瞟见一条黑影从窗口掠过,便澎的跳下床,蹑手蹑脚的跟了出去。那黑影,高高大大,似眼熟,又陌生。
黑影擦着墙头走着,一直到了桂府大门口,吱呀一声,拉开了大铁门。
然后,悄无声息的蹲在门楣的阴影里,窥测着外面。铁门即开,外面的风呀雨雷呀电呀便一齐扑了进来。
哗啦啦!
呼呼呼!
霹---喳!
霹---喳喳!
躲藏在黑影后面的桂三,心怦怦直跳,紧紧的盯住蜷曲的黑影,不知他究竟想干什么?
稍后,街对面的断垣残壁中,二个蠕动的人影慢慢的现出。接着,慢慢的蹲在地上移了过来,借着风雨似乎在向大门洞开的桂府里窥视。
桂三知道,那二个人影就是白天装成卖针线摊贩,对桂府大门全天候监视的暗探。
这时,桂三前面的黑影猛然站起,冲着那二个人影一晃胳膊肘儿,“哎呀!”,“我的妈呀!”二声惨叫很快就被风雨吞没,二条人影躺在齐腰的水中,一动不动了。
黑影似舒了口气,轻轻关上大铁门,原路返回。
一个闪电扯过,桂三差点跳起来,黑影是怒发冲冠的赵威,抿着嘴巴,脸庞上流落着雨水,双拳紧握,像一座走动的雕像。
桂三恍然大悟,一定是擦黑时,自已无情的训斥激怒了他。
血性方刚的这厮终忍耐不住,借这狂风暴雨,找门外的倒霉蛋开刀了。
想想那二个倒霉蛋,本来躲藏在断垣残壁中好好的,却被突然洞开的桂府大门所诱惑,贼一般蹲着移过来,却稀里糊涂的丢了小命。
桂三就真想仰天放声大笑,感到了莫大的复仇快感。
桂三这才恍若记起,这赵威曾向团副偷学得一粼半爪的飞石打鸟功夫。平时也爱与众团丁比划过招,乍乍呼呼,高高兴兴的。
被团副看见过几次,直训他“居心不正,只图个恭维好看,花架子。”
每每训得这厮呐呐无语,无地自容。没想到今天却真正派上了用场,发挥了作用。看来,团副,你错怪赵小伙啦,人家是条血性汉子哩。
眼瞅着赵威威风凛凛的摸回了后院落自个儿的房间,往木板床上一倒,扯呼去了。紧跟在后面的桂三,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风大雨更急,被淋得落汤鸡般的桂三,一转身,沿着墙角往回赶。
一溜平房,一溜黑黪黪窗口,这几间,是厨房;这间呢,窗口上掛着绣花的布帘,是宛儿丫头住的。
再向外,越过一道高高的门槛,一个宽大的窗口,半掩映着两扇缕空雕花木格的大花窗,是三姨太和二爷住的。
再往前,就是自已和团副的住房啦。
桂三对这一切熟悉得闭上眼睛,也能准确无误的摸进门。开玩笑,京师大学堂的学子,除了满腹经论,记心也无人能比。
霹---喳!
一个炸雷引来一道闪电,桂三一楞,呆住了。
他似乎看见丫头宛儿的窗口侧边,有个人头在朝里窥探。
抹一把雨水,他不相信地揉揉自已眼睛,再定定看去,果然是一个微微怂起的人头,整个身子隐匿在窗侧的阴影里,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桂三愤怒了,一准又是某某团丁,趁丫头宛儿熟睡时,朝内偷窥,以解嘴馋。
这种事儿被自已碰见过几次,有一次还给二爷讲了,惹得二爷勃然大怒,非要自已说出是哪个团丁不可。
幸好,自已吱吱唔唔说忘了,不然,那个嘴馋的家伙可要被二爷施以家法,乱棒赶出桂府。
霹---喳!
一个炸雷引来一道闪电,正在专心致意偷窥的人头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抬头望望,就在这一瞬间,桂三看清了一张满脸胡须却机敏无比的的脸庞----厨房煮饭的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