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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千年文学的开端--《王蒙文集》研讨会的感想
作者:郜元宝  发布日期:2015-09-02 16:48:34  浏览次数:3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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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份在广州刚开过王蒙先生《这边风景》研讨会,现在又来北京开《王蒙文集》的发布会。每次开王蒙先生的研讨会都是一种享受,与会者大多是王蒙先生的超级粉丝,根据多年的跟踪阅读,大家发自肺腑,各抒己见,彼此听了,都有收获。

王蒙先生一直保持高产写作,即使专业的读者也不敢说能够很全面地了解他的作品,所以我特别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出这套文集,这对研究者和读者来说,都是一个福音。

鲁迅讲过一则笑话,说两个近视眼针对传说中的匾上的字争得不可开交,其实都还没看到匾,只是事先打听到写的什么字。后来叫一个明眼人评判,明眼人说匾还没挂出来,你们争什么啊?鲁迅认为文艺上的许多争论就是这样,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争上了。所以一定要等挂出扁来,才能避免空洞的议论。我觉得,这两个近视眼是满幸运的,正因为匾还没挂出来,他们讲的固然不算数,但也可以不负责任。今天王蒙文集这块匾挂出来了,近视眼也好,远视眼也好,说话就要多负责任、多加小心了。

前几年,文学界关于如何评价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发生了争论。关于如何评价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也有不同意见。有人说古代文学几千年,写出书来就两三卷,为什么现当代文学一百年不到,也要搞两三卷?没道理啊!很多人咋一听这话,容易被呛住,仔细想想,其实还是值得商榷的。古代文学有古代文学的特点。古代没有一个作家像“五四”以后的优秀作家那样接受外来文明的强有力冲击,由此开始深刻的反省,从而面对我们整个的文明发言。“五四”以来到当代,许多作家的人生经历也是古人无法想象的,由此贡献的作品,当然会不同于古代文学。从整体上看,现当代文学是前无古人的新的文学世代,我们不能把现当代文学永远绑在古代文学的后面作为附录和尾声。中国现当代文学是新千年文学或之后的数千年文学的开端,未来怎么发展,现在还很难预言,但它已经取得的成就已经相当可观,所以我们不能总是贵古贱今。我讲这话的依据,就是以王蒙先生为代表的现当代众多一流作家的作品。

以前写文学史,总喜欢对作家进行几句话的精准定位。这很见功底,也很有必要,但诸如此类的定位再好,也不能代替读者跟王蒙的心心相印。王蒙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永远大于学者批评家的理论描述。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莎士比亚,王蒙的读者何止一千?

以前谈王蒙,我喜欢强调他的丰富性复杂性。这些词当时挺有意思,现在已经觉得不那么新鲜,而且也不那么准确了,因为毕竟只触及问题的一个方面。看到《王蒙文集》,我首先想到的不是王蒙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不管王蒙怎么变,怎么探索,不管他处于哪一个阶段,不管他写哪一种题材,哪一个地方,我们总能发现同一个王蒙。刚才何向阳用孔子的话“吾道一以贯之”来描述她心目中的王蒙,很有道理。昨天在上海至北京的高铁上,我读了王蒙五十年代初期两篇儿童文学作品《礼貌的故事》、《友爱的故事》(惭愧过去竟然没看过),大吃一惊。如果有朋友没看过,建议也看看。王蒙对儿童心灵世界的描述十分感人!不仅如此,在这两篇儿童文学作品中,已经处处洋溢着王蒙成熟之后所拥有的那种明净、单纯、一往情深而又内蕴深厚的风格。王蒙是复杂的,也是单纯的;是丰富的,也是完整的。这也是伟大作家共通的特征。

有些才华横溢的作家只写他喜欢的和擅长的,不喜欢不擅长的内容,就只好放在认识的盲区,作品的暗影里。王蒙有一个特点,我这说法不一定准确,就是他的作品写了他应该写的,他熟悉的,他必须写的生活,不仅如此,他也写了一些“巧妇难为无米炊”的内容。我指的是他70年代末回到北京,一直活跃在文艺界领导岗位,他对生活的接触面究竟是怎样的?我不十分清楚,因为我和王蒙没有太多私下里的交流。我始终好奇,他怎么总能在作品中风卷残云一样,不仅写人心,还记录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夜的眼》,当然是写人心,可北京电车上的那些售票员、乘客、路灯、街道、小区里的灯光,树影婆娑……都一股脑儿全写进去了,读来酣畅淋漓。有的作家一根筋,抓住一点不放,一个观点,一个故事,就能概括他们的一部作品。王蒙不这样。他的笔抡起来,有点像老托尔斯泰,不仅写到人心,而且把这个人所在的房间里的空气也给写出来了。尽管长期活跃在文艺界领导岗位,但他的作家的敏锐触角四处伸展,非常自由。我对他这一点尤其感到佩服!

是什么一种力量让他的文思永不枯竭?很多作家到了一定程度就感到枯竭。我们搞文学研究的也有这种体会。我自己就经常感到无话可说。许多作品都来不及看,尤其来不及细读,而没有足够的阅读积累,就不免感到枯竭。尤其人到中年,再也无法像年轻时那样,动辄展开吞噬性的阅读,所以写起评论文章来,就很难有穿透力和爆发力。文学评论尚且如此,文学创作更要始终面向火热的生活,始终拥抱当代文化的最新发展。我觉得王蒙就有这个能力,他一下笔,总是江河洪泻,滔滔不绝。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且不说他最近发表的《这边风景》,那是盛年操笔,精力弥漫,单看他正陆续发表的新长篇《烦闷与激情》(现在改名为《闷与狂》了),我就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这个笔法有点像年轻时的孙甘露,上天入地,如醉如歌,用墨如泼,挥洒自如。过去许多老文艺家都会“衰年变法”,王蒙年纪越大,却越是发挥盛年操笔的气势若虹的特点。不可思议。昨天我在火车上巧遇张炜,他拜托我千万要代他向王蒙致意,因为他母亲身体不好,要回山东去,本来他也想参加这个会。他说王蒙是他最佩服的当代作家,王蒙太“才华横溢了”。“才华横溢”这个词过去用得太滥,但在张炜的山东口音里,就别有一番滋味。

好像也是偶然中有必然,今天沈昌文先生也在座,我自然又想起王蒙先后发表在《读书》上的两篇文章,一篇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谈我国作家的非学者化》,这个大家都很熟悉;后来或许为了遵循辩证法起见,又发了一篇《谈读书之累》,说读书读多了,也会成为牵累,不利于创作。真是见道之言。他强调的是作家在文化积累和生活积累之间要努力找到一种平衡。但说来容易,做起来就太难了!我一直想问王蒙先生,作为一个没有读过大学的人,他怎么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学者型作家?怎么能始终维持宽广的视野?怎么会(又怎么敢)去写庄子、写老子、写李商隐、写曹雪芹?我想问,但一直还没有问,因为我觉得这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后来看了点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法国、德国、俄国文学大家们的传记,似乎明白了一点。大师们都有超人的自学能力,很少有循规蹈矩,在学院里被教授们教出来的。他们的成功,对今日的学院,确实提出了严峻挑战!

我现在也是所谓“博导”,带几个博士生,结果越带越坏。把学生带坏了,把自己也带坏了。我们的学习能力很差,再加上学院体制,一上来就把自己局限于某个领域,结果就逐渐萎缩起来。当然这恐怕也是一个生命力的问题。生命力强盛的人,就不允许自己局限在某个领域。有些人说王蒙怎么那么能写啊,能写的要写,不能写的也会写。他的短篇小说有一大部分写的都不是他经历的生活。他甚至还写文学创作本身,写文艺界的一般人并不了解的事情,比如《青狐》。凡是存在的他都要写,他要把我们这个时代他所感知、所经历、所能想象的一切都写出来。这个“一切”,刚才童庆炳老师做了很好的分析,政治的、社会的、文化的、心理的……我认为把这一切做一个混沌的概括,就是“中国”,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的中国。王蒙想把他对这整个的中国的所有感知都巨细无遗地写出来。用陆机《文赋》的话来说,就是“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文学大家似乎都有这种吞吐万有的气象。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我们引进了很多西方现代文学大家像卡夫卡,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等等。这些人的“大”跟王蒙的“大”不一样。他们的“大”是尖锐的“大”,是对某一种存在感的趋于极端的描绘,而王蒙的“大”更具包容性。共和国历史和生活的内容与形式,共和国的各种人心,他都写进去了。

不仅如此。现在改革开放很久了,国门洞开,中国人走来走去,结果中国人的概念也放大为“世界各地的华人”。王蒙很早就敏感到这个现象,《相见时难》就深刻地写到海内外华人聚在一起时的不可避免的交流和冲突。此后还有系列小说《轮下——新大陆人》,写到北美华人众生态。他不是简单地否定那些“去国者”,也不想把“去国者”写得不可思议,而试图理解他们,也试图帮助他们理解继续留在国内的同胞。他想在留在国内的人和走出国门的人之间架设一座对话的桥梁。

这肯定是将来的中国文学的一个基本主题之一。过去中国人不像以前的俄罗斯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动不动就往法国跑,往欧洲跑。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中外交流增多,要说的话题也就剧增起来。王蒙涉及中外交通的作品有一个万变不离其宗的主题,这个主题早就蕴藏在屈原《离骚》里,就是无论你跑得多远,飞得多高,一旦“忽临睨夫旧乡”,还会“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就是说,你还得“回来”,不管是肉体回来、身体回来,还是心理回来,灵魂回来。

总之对王蒙来说,所谓“吾道一以贯之”,就是想对生于斯、长于斯、哭于斯、歌于斯的中国这片土地有所抱答。因为他从这个土地中汲取的营养太多,所以他就需要作出太多的报答。因此他必须永远保持笔墨的酣畅淋漓。有些人因为一时的经历,虽然还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虽然还没出去,但已经把心灵的窗户关了起来,这样笔端流出来的当然就不再那么丰茂,而可能执于一端。当然这也会“成一家之言”。王蒙不是这样,他不愿意把心灵的窗子哪怕最小的缝隙关起来,而是全面敞开。政治上他不设防,生活上他不挑挑拣拣,在文学上,他更是充分地吸收,再酣畅地表达。

他的丰富和简单,他的复杂与统一,就来自这种生活态度,这种文学立场。

最后讲一个小段子,可能王蒙先生自己不觉得。上次他到上海,我们一起畅游青浦县朱家角镇。那里保留了古镇的旧貌,没怎么刻意修饰,有些地方还有些残破。我们坐在一家茶楼上,看隔河的旧屋顶。王蒙看了一会,就不禁感叹说:元宝你看,多美啊!我说:美在哪里啊,好像也就这样吧?事后我想,这不仅说明他的感知力非同一般,而且说明他很容易对事物怀抱一种感激之情。

这是作家很难得的素养。

作为一名忠实于中国生活的中国作家,王蒙是带着对于中国的感谢来写感谢中国的文字的。他的作品包容了五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中国的风云变幻,中国的人心所向,中国的城市乡村,中国的山峦河流,乃至中国所特有的空气尘埃,于是成就了他的文学境界。

面对几十卷本《王蒙文集》,我不想宣读论文,只就平日久蓄心中但一直没有思考成熟的问题,发表一点散漫的感想,趁此机会,就教于各位前辈和朋友。

最后,祝王蒙先生体康笔健,祝国内外王蒙研究因着《王蒙文集》的出版而更上层楼!




评论专区

老汪2015-09-05发表
元宝:一连看了你的几篇评论文章,很喜欢,酣畅淋漓,十分大气。我过去看你的文章不多,主要原因还是去国较早(如果连在澳门工作的时间算起,已超过十年了)。 你的评论不像有些国内评论家那样,专挑好话说,或者名词一大堆,绕来绕去,不知说的是什么,好像很有学问,实际大概他们自己也没搞清楚。你的文章不故作高深,但很有见地,要言不烦,切中要处,这是我以为的最好的批评的文风。我很同意你对铁凝和阿来的批评,也同意你对王蒙的观点。我不很同意有的批评家把王蒙说成是带着镣铐跳舞,他对中国的痼疾带着一种事理通达的平和,他虽然是跟刘宾雁一同出道的,一个激烈,一个平和;一个尖锐如刺猬,一个“滑溜”如鲇鱼,两人都是极为清醒的人,处事方式不同而已。我想他俩都是能留在文学史上的人物。总之,你的文章令我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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