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来把神秀和慧能写的偈对比一下,看看到底是谁写得较好,别管《经》里是怎么评价的,用自己的知识对照文理和佛理来看。
神秀的偈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的偈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们先解神秀偈。
第一句,采用比拟的修辞方法,将身比作菩提树。菩提树,在许多书的注释中被注为桑树,但我怀疑是否有误。按《经》注中所描述的:“其树根自上倒垂以千百计,其叶似柔桑而大本圆末锐…,籽可做念珠…”这几种性状来看,与桑树不合。现代的植物分类学最重要的分类依据是植物的花、果、籽。小时候我爬树摘过桑葚,吃得象老妖婆似的满嘴发紫,现在回想起来,吃那桑葚如同现在吃草莓,不曾吐出什么籽,其籽不可做念珠,要做,得有微雕技术。因此我认为,菩提树应该是属于榕树一类。
且不管这菩提树是什么树,在佛教中它是圣树,这是因为佛陀释迦摩尼当年是在菩提树下开悟的。也许在他开悟的年代,古印度词汇中还没有一个恰当的词能准确地描述这种精神状态,因此他借树造词,便有了‘菩提心’之说;菩提二字便有了新的含义,把菩提译成现代汉语应该是觉悟两字。由此可知,神秀偈中的:身是菩提树,与佛陀的:心是菩提心,正是珠联壁合,并非是以树代身的有相之喻。
第二句,心如明镜台,又是一句以镜喻心的巧妙比拟。然而,此镜不是那实物的水镜、木镜、石镜、铜镜,而是佛家的大圆觉镜——是意境;台,则是功夫。
大圆觉镜是佛家入定的一种状态、心境。功夫是禅,是佛家的气功功法。在修禅入定,清除杂念之后,通过意想佛身、佛身与我、入我我入、融为一体的心理调整过程,从而得到广大圆满的醒悟感觉,既所谓’大圆觉’。《三摩地轨》经中云:“知身与尊无有二,色相威仪皆与等,众全眷属自围绕,住圆静寂大镜智。”之所以用镜来比拟大圆觉这种心理状态,是因为,镜之性,本自虚无,且可照世间万物,无界无度、不分憎爱、不滞不住。因此说,神秀的这第二句,也非以心比实。
第三句,时时勤拂拭,与孔子的:“日三省吾身”相合,寓意在省,也非愚动。
第四句,勿使惹尘埃。这尘埃岂是垢土?在佛教中,谓声、色、香、味、触、法、这六觉为六尘。《大乘起信论》经中又言:“众生心者,犹如于镜;镜若有垢,色像不现。”勤擦一擦,顺情顺理。明显地可以看出,神秀的偈是源这部经典而来的。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这神秀偈中,字字珠玑,句句入典,文采流溢,佛理明澈。
中国历史上有许多高僧都是当时的大学问家,这个自幼出家的神秀不愧以“少览经史,博综多闻”而饮誉。
我们再来看看慧能的偈。
慧能偈是反神秀偈而作的,他的第一句是:菩提本无树。我们知道,慧能既没读过书,也未听过法,生下来不识中国字,回来又不学,也就没理由一下子就变成了“三级翻译”,因此他不可能知道印度话‘菩提’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不读书我也不知道。即使是读书人,不究这一理的,也未必说得清楚。不信你们找身边的那些博士们问问,学理科的不算,去找那些学文、史、哲的,能解释出菩提是什么的人甚少。由此说来,慧能的这第一句,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仅是直取反意。就算此句中菩提的意思是我们现在翻译过来的觉悟,说:“觉悟本无树”似于佛理还牵强附会,但神秀也没有说:“觉悟本是树”啊?那佛陀释迦摩尼可以用菩提心来代表觉悟心,神秀为什么就不能用菩提树来代表觉悟身呢?
第二句,明镜也非台,这句话在字面上就说不通。我们用与明镜台相等的词素类比一下就清楚了:明镜台比作花狗窝,若说“花狗不是窝”显然是狗屁不通。
尊敬的信徒们,千万不要认定我是在有意诋毁你们的六祖,我根本就不相信这偈是慧能同志写的,它是张日用那个江州别驾按慧能的意思编的。慧能目不识丁,没有那么多酸学问,但这并不妨碍他有真知灼见,只是这真知灼见在写成偈的时候让张日用这位老兄修饰得不太好。唐朝的时候,作官可是要考科举的,粗通笔墨的张日用只当了个别驾,相当于现在侍卫、马弁一类的小官,其文章自然不能跟博学多才的一代宗师神秀相比了。
我们再来看看这张日用为慧能写的后两句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两句,尤其是“本来无一物”这一句,是全偈是核心、要旨。我们看得出,当慧能在后坊踏碓舂米间第一次听到童子吟诵神秀偈时,就觉得不对劲儿,当时肯定就想到了‘本来无一物’这一点,但那时没有作偈,话可不是想得那么文绉绉的。《经》中说过:“慧能生在边方,语言不正。” 那么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慧能是广东人,他该说:也都冇,点解有得尘哪? 他父亲是北方人,也许死前还教过他几句北方话;若是大兴、昌平一带人,应是北京口音,会说:什么都没有,染个屁呀!若是宝坻一带,则带天津口音,此言为:麽玩儿都没有,染个球!我更相信这后一种情况,因为在《经》文后面他还有一偈,其中有一句是:“菩提作麽长?”
不管他原话是怎么说的,被张日用写成偈就变成“本来无一物了”,这“本来无一物”正是慧能的现状,后来又成了他自立门户、开宗宣法的法宝,在这里只是初露锋芒,便已一鸣惊人。
有的读者可能不明白,这“本来无一物”有什么好呢?写在墙上就令众僧嗟赞不已
?尤其是那五祖弘忍,更是认为好得不得了,好到了不敢承认其好,赶紧脱下鞋来用鞋底子把墙上的偈给蹭掉,以免有人会因其好到不能相比而加害慧能。
要知道,禅宗这一佛派是以《金刚经》、《楞枷经》、《大乘起信论》
等佛家经典为宗旨的,而且特别讲究《金刚经》里提倡的“无相”;也就是否定现象具有任何真实意义。五祖弘忍,在认为神秀偈未见心性时评价了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因为他认为神秀偈是以有相来说无相,既:以镜比心;而慧能偈一句话:本来无一物,既否定了神秀的相身——菩提树,也否定了神秀的佛心——明镜台,没有镜就不需要勤拂拭了;没有心,那些声、色、香、味、触、法之六尘还怎么往上染呢?就是这彻底的无相主义得到了五祖的青睐。
尊敬的信徒们,你们也应该看得出来,这里面有了个问题:就是封建的禅让制在起着作用,也就是说,神秀、慧能谁写的偈好只由五祖弘忍一人说了算。那么有没有可能五祖宏忍对《金刚经》无相说的理解就有些错误呢?我们最好不要迷信任何人,自己来读读《金刚经》原文对“无相”是怎么说的。
金刚经》在‘如理实见分第五’一节中这样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看得出来,弘忍对神秀偈说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一句就是从这里来的,说明他是读过《金刚经》的,但是他忽略了后面的那句话,有点儿顺口接屁的味道。那后一句显然是说:要用心从诸相(相对真实)中认识非相(绝对真实)。这是既肯定了心的认识能力,也肯定了相的存在意义,说的是认识的载体和认识对象之间的关系。神秀用镜与物的对应关系来比喻这种主观和客观的存在应该说是很恰当的。那么,为什么要从诸相中见非相呢?是因为要见如来。如来是什么?《金刚经》说:“如来者,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故名如来。”这就是说:如来是一种永恒的、客观存在的绝对真理。那么怎么才能实现从诸相到非相的认识呢?《金刚经》说:“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这句话说得很明确,如来这一绝对真理,是在抛离了我知的相对真实、他知的相对真实、众生知的相对真实、长者知的相对真实、各种对立学说中所包含的相对真实中抽象出来的。也就是说,绝对真理是(在各种相所表现出的相对真理中存在的)一切事物的共同本质。
这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认识论啊!它在两千五百年前,公元前五世纪的时候,被当作释迦摩尼的语录写在《金刚经》里。释迦摩尼出身王子,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在总结前人文化成果的基础上,经过对社会矛盾的深入思考,从对现象所代表的相对真实中产生了理性的飞跃,创造了这种我们现在看来是属于主观唯心主义的认识论,他不愧是光照千秋的伟大思想家。
我在前面提到过,人类的意识经过原始的物候崇拜、天命崇拜,然后进入理性崇拜,或者说是产生了心智崇拜文化;这一过程在公元前后的一千年里构成了人类文明的主流。同一时期,在代表着当时人类文明的四大文明古国中,不约而同地产生了理性思维的飞跃,具体表现为:这一时期的宗教和哲学取得了突破性的发展。
古希腊的突破表现为:对自然秩序和经验的意义产生了明确的哲学观念,使希腊世界不再被传统神话中的天神和英雄所控制而处于自然规律的支配之下。(以柏拉图为代表
公元前427—347年,以及阿基米德的杠杆原理)
犹太民族则从古巴比伦神话中创造出了代表绝对真理的上帝一神论学说,但它已不满足由神来控制人的活动,而是倡导用人的心智去认识上帝所安排的宇宙秩序,主动地向上帝所代表的绝对真理靠拢。(以耶稣为代表
公元一世纪)
古印度的特点是突破了以业报和灵魂转世为中心的宿命论,发展了从经验世界中的相对真实中抽象出绝对真实的理论;提倡开拓人的心智空间、从世俗烦恼和社会矛盾中解脱出来——以精神文明来抵御无休止的物欲的理论。(以乔答摩·悉达多——释迦摩尼为代表
公元前565—486年)
中国的变化最为丰富,呈现出诸子百家、千帆竞游的局面;内涵是以心智和理性崇拜为主的祖先经验的继承;最终以儒、道两家以理性适应自然的哲学观点来实现自我与社会完善的学说占据主流。缺点是较多地保留了巫教痕迹。(以孔子为代表
公元前551—479,)
在这一时代里,人类的理性思维都是以唯心主义为主体的,只是有着主观和客观之分。柏拉图的宇宙起源之“理念”、天主教中上帝的“意志”、佛教中事物的本源“真如”、儒学中的“天理”,都是从一棵人类文化之树上掉下来的几颗早熟的果子,我们捡起来尝尝,会发现味道相差不远。这种唯心主义倾向产生的原因是由于:
一 奴隶制社会的发展所引起的阶级分化产生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者的对立。脑力劳动者的出现为发展人的心智潜能提供了基本条件;脱离了生产劳动的奴隶主阶级的产生,刺激了人以主观思想来安排事物运转进程的愿望,这就使心智的发展有了动力。
二 、由于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的脱离甚至对立,使得对正确认识产生的过程之了解失掉了完整的客观基础。
三 脑力劳动者作为统治阶级为了提高自身的阶级地位,片面地夸大了自己的作用,也就是片面地夸大了精神活动的作用和强调主观意识的作用。
四 统治阶级为了维护其统治地位,从而人为地对社会思想发展的引导和压制作用。必须说明的是,此时,唯物论并不是没有产生,而是被压制住尚未能发展成主流。
由此而论,唯心主义宗教观的产生,既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必然,也受制于时代的局限,而且因为文化的连续性,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保留了旧时巫教的一些糟粕。
象《金刚经》这一类的经典,正是这一时代的产物,它所阐述的思想,在思维方式已经极大地丰富了的今天,是我们后人完全可以了解和认识的。
经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讲,神秀偈与《金刚经》原旨更为符合,而且他的“时时勤拂拭”也与《金刚经》完全合拍;在《金刚经》中有这么一句话:“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能于此经受持诵,则为如来以佛智慧。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无量无边功德。”不仅持诵就能产生智慧,而且这句话在经里讲了不少于七遍,已经不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了,而且篇篇讲、页页讲了。
反之,慧能的“本来无一物”却离《金刚经》相去甚远。我们知道,佛教有小乘、大乘之说。乘,是乘载的意思;小乘只载一人:万念俱灰、归于空寂。大乘教化众生、倡导无相。但无相并非无念,只是其念于相不住、不滞罢了。而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不仅无相而且无念,甚至连可能有念的物质基础‘心’的存在也否定了,显然于佛理不合,哪儿乘也不是。(也许这不是他的本意,说此话的时候没考虑那么多)
他的这种思想倒很象是受了中国道家的:物我两忘,生死无隙的影响而来的。若是如《经》中所说,五祖弘忍是道家出身属实的话,那么对慧能偈大加赞赏也就合理了。
尽管是慧能的偈有违佛旨,但我们不能斥他是离经叛道,而是要说他:“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发展了”佛的无相主义。事实是,正是因为他的一些创造和发展,促进了禅宗与中国乡土文化的结合,使得对繁琐哲理不感兴趣的中国大众广泛地接受了禅宗的教义,使简化后禅宗日后成为佛教的主流在中国发展起来。其代价是抽掉了佛经里的一些于中国封建社会所不容的哲学思想,使中国佛教在思想上成为一种:可以令人通过浅薄的透视而产生有了智慧的感觉从而实现精神满足的类似于鸦片作用的东西;在社会意义上则成为调和阶级矛盾的道德说教。